4 海伦·伯恩斯
第二天也和前一天一样开始:起床,洗脸,读圣经,早餐。只是天气更冷,肚子更饿。
下午,史密斯小姐把一件针线活塞到我手里,吩咐我坐到教室的一个安静角落去,我很高兴。这一堂课,大部分学生都在缝纫,到处都很安静,只有高班在上历史课。我发现前一天认识的那个伙伴因犯了某个错误而被吩咐从排头站到最后面去,老师还不断地责骂她:
“伯恩斯,你站没站相!快把脚趾伸直!”
“你仰着下巴,讨厌死了!快缩进去!”
每一章书读过两遍以后,就合上书本进行测验。大多数人都答不上来,可伯恩斯对每个问题都对答如流。我一直指望着老师——史卡契德小姐夸奖她,不料她竟突然间大声吼道:
“你这个肮脏讨厌的丫头!今天早上就没有把你的指甲洗干净!”
伯恩斯没有作声。我对她的沉默感到吃惊,“为什么她不解释一下,说今天早晨水结冰了呢?”我想。
伯恩斯被史卡契德小姐命令离开教室,半分钟后她拿着一把扎紧了一头的干树枝回来,毕恭毕敬地交给老师。史卡契德小姐立刻用那束树枝对准她的脖子狠狠地抽打起来。这情景使我气得手指发抖,没法缝纫了;而伯恩斯眼睛里却没有一滴眼泪,沉思的面容也毫不改色。
傍晚游戏时间,我来到火炉边,发现伯恩斯跪在炉旁,正专心一意地看书。
“还是昨天那本吗?”我问。
“是的,我刚看完。”她把书合上了。
“你姓伯恩斯,可叫什么名字呢?”
“海伦。”
“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从老远的北方,苏格兰的边远地方来的。”
“你一定很想离开劳乌德。”
“不。我为什么想离开劳乌德?我是给送来受教育的,不达到那个目的,走也没用。”
“可是那位老师,史卡契德小姐,对你太残酷了!”
“残酷?一点儿也不!是严格。她厌恶我的缺点。”
“我要是你,她敢打我,我就要从她手里夺过干树枝,当着她的面折断!”
“你如果这样做,布洛克赫斯特先生就会把你撵出学校,这会让你的亲戚痛心。”
“可我觉得当着众人的面挨打太丢脸,我受不了!”
“受不了你必须忍受的事,那是软弱和愚蠢。”
这话让我感到惊讶,我没法理解她的观点。
“你说你有缺点,海伦,你的缺点是什么?我觉得你很好。”
“就像史卡契德小姐说的,我粗心大意;不爱整洁;我很少把东西收拾整齐;我忘记规章制度;应该学功课的时候,我看旁的书。”
“坦普尔小姐对你也像史卡契德小姐一样严厉吗?”
她脸上露出了温情脉脉的微笑:“坦普尔小姐心地仁慈,她看到我的缺点,总是和善地给我指出来;我若做了什么好事,她就大加赞扬。”
“对你好的人,你也对他好;可要是我们无缘无故地挨打,我们就应当狠狠回击!”
“最能克服仇恨的,并不是暴力。要爱你的仇敌并祝福那些诅咒你的人——这是圣经里说的。”
“这么说,我应当爱里德太太,并祝福她的儿子约翰了?那可办不到!”
现在轮到海伦要求我加以解释了。我把我的痛苦经历向她滔滔不绝地尽情倾诉。她耐心地听完,却一言不发。
“你说,里德太太难道不是个心肠冷酷的坏女人吗?”我问道。
“她对你很不好,这是肯定的。可是如果你忘掉她的严厉,你不就能过得更快活些吗?我觉得生命大短促了,不值得花费时间去记仇蓄恨。”
我从海伦的神情看出她不愿再谈下去,想独自去思索。然而不容她沉思默想,一个粗手大脚的女孩跑来嚷道:
“海伦·伯恩斯,你要是不马上去把你的抽屉清理好,我就去报告史卡契德小姐!”
海伦立刻听从她的话,起身走了。
我来到劳乌德三个星期了。那天下午,我正绞尽脑汁地在石板上做算术题。突然之间,全体师生起立,我看见坦普尔小姐身旁站着曾在盖茨海德那么严厉地打量过我的那根黑柱子!
这一段时间,我一直提心吊胆地害怕黑柱子的到来,害怕他实现对里德太太的许诺——把我的坏脾气通知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他这样做了吗?我痛苦而焦急地望着坦普尔小姐,随时准备承受她向我投来厌恶和轻蔑的一瞥。此刻黑柱子正在同坦普尔小姐低声说话。
“我希望她们的袜子要穿得爱惜一点。我察看了晾在外面的衣物,袜子上有好多大破洞。”
“您的指示我们会留神的,先生。”坦普尔小姐轻声回答。
“还有,小姐,”他继续说,“我发现有的女孩一星期换两次干净的领饰。太多了!按照规定,只能换一次。”
“请让我说明一下,先生。上星期四有两个学生应邀到朋友家去吃茶点,我允许她们在那种场合换上干净的领饰。”
布洛克赫斯特先生点点头:“好吧,偶尔一次还可以通融。还有一件事使我大吃一惊,我在查管家账目时发现,上个月曾给学生吃过一餐奶酪面包!这是怎么回事?学校的规章制度可没有这个!谁做的改变?有谁的命令?”
“这件事该由我负责,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说,“那天早餐做得太差,学生们没法吃,我不敢让她们一直饿到吃正餐的时候。”
“小姐,你知道,我教导这些孩子,不是想让她们养成奢侈的习惯。如果意外地做坏了一餐饭,就应该鼓励她们忍受饥饿,不发牢骚。”
坦普尔小姐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从脸上看不出她的内心感情。而布洛克赫斯特先生则倒背着双手,威风凛凛地巡视全体师生。突然间他使劲眨眼,好像有什么东西亵渎了他的眼睛。他转过身,更加急促地说:
“坦普尔小姐,坦普尔小姐,那个女孩子烫了头发吗?红头发,啊,全都卷成一卷一卷的!”他用手杖指点着,手直发抖。
“朱莉亚的头发天生就是卷曲的。”坦普尔小姐平心静气地回答说。
“我一再嘱咐,女孩子的头发要剪短梳平,要显得朴素大方。坦普尔小姐,那个女孩的头发一定要剪掉!让我来看看还有谁的头发留得太长。告诉高班学生,都脸朝墙壁站好。”
坦普尔小姐用手绢按在嘴唇上,像要遮住一个强忍不禁的微笑。我又在姑娘们脸上看到了不满之色。布洛克赫斯特先生把她们的后脑袋仔细察看了五分钟之久,随后命令道:
“通通把头发剪掉。”
坦普尔小姐似乎要反对,但被另外三位穿着丝绸和裘皮的贵妇人的来临打断了。她们应当早来一步,以便聆听这位先生的说教;因为她们的头发正是卷成一卷一卷的。她们是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妻子和女儿,刚检查了寝室,正有许多事情要抱怨。
我一直津津有味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事,又时刻小心地隐蔽自己。我在座位上尽量朝后靠,并拿石板遮住脸。我原本很可以不被注意,偏偏石板不知怎么砰地一声掉下了地,立刻把众人的眼光都引到我身上。我知道这下子完蛋了,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冒失的姑娘!”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是她,我认出来了。我不应该忘记,关于她我还有话要说呢。叫那个孩子到前面来。”
我吓呆了,寸步难移。两个大女孩把我扶起来,推向那可怕的法官。
“把那张凳子拿来,把这孩子放上去。”
那是一张很高的凳子,现在我和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面孔在同一水平线上了。
“女士们,”他说,“坦普尔小姐,老师和孩子们,你们都看看这个姑娘!她年龄很小,谁会想到她已经成了魔鬼的奴仆?你们都得小心地防着她,不要和她作伴,不要和她玩耍,也不要和她说话。教师们,你们必须监视她,仔细审查她的一言一行。要知道,这个小女孩,是个撒谎的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那几个布洛克赫斯特家的妇女不住地摇头,说道:“真可耻!”
“这是我从她的监护人那儿得知的。”布洛克赫斯特先生继续说,“那位慈善的夫人收留她,把她当亲生女儿抚养,而她却变得那么忘恩负义,使那位出色的夫人不得不把她同自己的孩子隔开,以防止她的恶劣行为玷污了他们的纯洁,并把她送到这儿来治疗。教师们,坦普尔小姐,我请你们好好治疗这个病人吧!”
他同他的家人一起朝门口走去,快出门了又转过身来说:“让她在那张凳子上再站半个小时,今天,任何人也不许跟她说话。”
我这个曾说不能忍受在房中央罚站的羞辱的人,现在当众丢脸了!我的感受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正当我觉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看要倒下去的时候,海伦打我身边走过,她抬起头对我笑了。怎样的微笑啊!那是智慧和勇气的流露,就像天使脸上的光辉一样明亮!顿时我内心激发出她所具有的勇气,吞下眼泪,抬起头,用坚韧不拔的姿势站在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