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坦普尔小姐
半小时还没完,下课钟就响了,学生们都去餐厅吃茶点。我这才敢下来,悄悄走到教室的一个角落。支撑着我的勇气渐渐消失,我扑倒在地,伤心地哭了。我本想在劳乌德做个好孩子,做许多事,交许多朋友,受到尊敬和钟爱。我在班上有了进步,老师赞扬我,同学们都喜欢我,和我同年岁的姑娘们对我平等相待,没有人来欺辱我。可是现在呢,我又被打倒了!一切都成了泡影,我只有指望一死了!
有人走过来。是海伦。她把我的咖啡和面包送来了:“来,吃点东西吧。”
我推开了它们,继续大声地哭着:“呵,海伦,你为什么要跟大家都认为我是撒谎的人,与大家都瞧不起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简,你错了。学校里也许没有一个人瞧不起你或不喜欢你,我确信很多人都同情你。”
“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了那些话以后,她们还会同情我?”
“布洛克赫斯特先生又不是上帝,他甚至算不上一个令人敬佩的凡人。这儿的人都不喜欢他。要是他对你特别宠爱的话,你倒会在这里发现仇人。照现在这样,大部分女孩子,只要敢的话,都会对你表示同情。老师和同学可能在一两天内对你冷淡,可她们心里对你怀着友好的感情。再说,简,”她停住了。
“什么,海伦?”
“即使全世界都恨你,都认为你坏,只要你的良心赞许你,那你就不会没有朋友。”
海伦使我平静下来了。我把头靠在她肩上,搂着她的腰,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不一会儿,坦普尔小姐进来了。
“我特意来找你,简,”她说,“我要你到我房里去,既然海伦和你在一起,就一道来吧。”
我们跟着她走进她的房间。她把我叫到她身边。
“都过去了吧?”她低下头望着我的脸问道,“把你心里的悲哀都哭尽了吗?”
“永远也哭不尽。”
“为什么?”
“因为我是冤枉的,你,小姐,还有其他所有的人,都会以为我是坏孩子了。”
“我们会按照你的言行来看待你,我的孩子。继续做个好姑娘吧,你会叫我们满意的。”
“我行吗,坦普尔小姐?”
“你行。而且,简,你知道,犯人在受到控告的时候,总是允许他为自己辩护的。现在你被控犯了说谎罪,你就在我面前尽量为你自己辩护吧。把你记得的真实情况全都说出来,不要添油加醋。”
受到鼓舞后,我考虑了几分钟,以便使我的叙述有条理。于是我向她诉说了我童年的经历。我一边讲一边觉察到,她完全信任我。其间,我提到在我生病时候来看过我的劳埃德先生。我说完了,坦普尔小姐默默地看了我几分钟,然后说:
“我认识劳埃德先生。我要写信去问他。如果他的答复和你的叙述相符,就当众宣布对你的控告无效。现在,在我看来,你已经是无罪的了。”
她吻了吻我,仍然让我留在她身边。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我感到满心喜悦。她接着又问海伦:
“你今天晚上怎么样,海伦?白天咬得厉害吗?”
“我想,不怎么厉害,小姐。”
“胸口的疼痛呢?”
“也好一点了。”
坦普尔小姐为海伦切了脉,沉思片刻,然后按了铃,吩咐拿茶来。她邀请我俩坐到桌子边喝茶,又打开碗柜,拿出了一个很大的香草子蛋糕。看我们津津有味地享受这难得的筵宴,她露出满意的微笑。
吃完茶点,她又邀我们到炉边烤火。我们分坐在她的两边,我带着尊敬和钦佩听她和海伦谈话。茶点、明亮的火光和亲爱的老师的在场似乎使得海伦激动起来。她和坦普尔小姐谈论着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事物:古老的时代和民族;遥远的国度;大自然的奥秘……她那清秀的面容生气勃勃,智慧的眼睛里放射出光芒。她们拥有多么丰富的知识,读过多少书啊!
时间过得太快,就寝的钟声又响了。一刻也不能耽搁。坦普尔小姐一面吻着我们俩,一面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一星期后,劳埃德先生的回信来了。坦普尔小姐召集了全校师生,宣布说:对所谓简·爱的罪过已作了调查,现在她为能宣布简·爱完全无罪而感到非常高兴。于是老师们都来跟我握手,吻我,同学们的行列中也响起了欢快的嗡嗡声。
一个沉重的包袱就这样给卸掉了。从那一刻起,我重新开始努力。我勤学苦干,成绩可观:几星期后我升了一班;过了不到两个月,我被允许开始学习法语和绘画。
所罗门说得好:“吃素菜而彼此相爱,胜过吃肥牛而彼此相恨。”现在,我决不愿意离开贫困艰苦的劳乌德,去过盖茨海德的那种舒适生活了。
春天来了,劳乌德变成一片绿色,到处都是鲜花。天空碧蓝,阳光和煦,明媚又恬静。
然而,就在这个可爱的春天的五月,斑疹伤寒袭击了拥挤的教室和宿舍,把学校变成了医院。
缺乏营养和潮湿阴冷,使得八十名女孩中一下病倒了四十五个。坦普尔小姐全神贯注在病人身上,她就住在病房里,寸步不离。幸运的学生有亲友愿意把她们从险境中接走,老师就忙着给收拾行李,打发她们离校。许多人则留在学校里等死。
课上不成了,纪律松懈了。我和其他几个没有病倒的伙伴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整天整天地在室外活动。
海伦也病倒了。她搬到楼上的一个房间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她是单独隔离的,因为她得的是肺病。我错误地以为这是一种比较轻的病,经过调养定能治好。因为我看见有一两次,在阳光和暖的下午,她下楼来,由坦普尔小姐带着到花园去。不过,我是被禁止跟她说话的。
那天,已经很晚了,医生给请来了。这肯定是有人病得很厉害。医生离开的时候,我正呆在前门附近。我立刻跑到刚同医生说过话的护士跟前。
“海伦·伯恩斯怎么样了?”
“很不好。”她回答。
“医生怎么说的?”
“他说她不会在这里呆很久了。”
要是在平时,我会把这句话理解为海伦快要回到自己家里去了,决不会疑心这意味着她快死了;可是此刻,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感到一阵恐怖,接着是一阵强烈的悲痛,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想见她一面。我赶紧询问她的住处。
“她在坦普尔小姐的房间里。”护士说。
“我可以去跟她说句话吗?”
“不可以,孩子。”
九点整,米勒小姐招呼我们上床睡觉。
两个小时以后,我轻轻地爬起来,没穿鞋,蹑手蹑脚地溜出来去到坦普尔小姐的寝室。它在房子的另一头,我知道怎么走。我飞快地走过伤寒病房,生怕守夜的护士听见我的脚步声。终于走到了,我轻轻推开门,用眼睛寻找海伦,生怕看到的是死亡。
紧挨着坦普尔小姐的床并被它的白色帐子半掩着的是一张小床。我看到被单下面有个身影轮廓。刚才回答我问话的护士坐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坦普尔小姐不在,后来听说她被叫到伤寒病房里一个昏迷病人床边去了。我迳直走到小床跟前。
“海伦!”我轻轻地叫她,“你醒着吗?”
她动了一下,我看见了她苍白消瘦而又宁静的面孔。
“是你吗,简?”她用她那温和的声音问。
“啊,她不会死!他们弄错了!”我想,“如果她就要死了,表情不会这样安详,讲话不会这样镇静自若。”
“你为什么上这儿来,简?已经十一点多了。几分钟以前我听到钟敲了十一下。”
“我来看你,海伦。听说你病得很厉害,要是不来跟你说说话,我就睡不着。”
“那么,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也许你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上哪儿去,海伦?要回家吗?”
“是的,回到我永久的家——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悲痛极了,说不出话。在我竭力忍住眼泪的时候,海伦开始咳嗽了。咳嗽过去,她精疲力竭地躺了几分钟,然后低声说道:
“我很幸福,简。当你听说我死了的时候,千万不要悲伤。我们都有一死,使我离开人世的这种病是缓和的,并不痛苦。我的心很平静。我没有留下什么人在人世上为我悲痛。我只有一个父亲,他最近重新结了婚,不会想念我。我就要到上帝那儿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多么舒服啊!最后这阵咳嗽叫我感到有点累,我好像可以睡着了。不要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待在我身边。”
“我就待在这儿,亲爱的海伦,谁也不能叫我离开你。”我在她身边躺下了。
“你暖和吗,亲爱的?”
“暖和。”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吻了我,我也吻了她。我们两人都马上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却躺在护士怀里,天已大亮。过了两天我才听说,坦普尔小姐黎明时分回到自己的屋子,发现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脸靠着海伦的肩膀,我的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我睡着了,而海伦……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