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桑恩菲尔德
由于那场伤寒病的可估后果,引起了社会对劳乌德的关注。经过调查而揭发出来的各种事实,更使公众的愤怒达到了顶点。学校因而得以改善和革新,迁移了校址,拟定了新的规章制度,渐渐成为一个真正有益的地方。
我在这里待了八年,六年当学生,两年当教师。我的生活始终如一,但并不死气沉沉、虚度年华,因为我受到极好的教育。
我的绝大部分学识都是坦普尔小姐传授的,在我的心目中,她既是母亲,又是老师和朋友。可是在这第八个年头上,她结婚了,和她的丈夫搬到很远的一个郡去了,从此我就失去了她。
从这一天开始,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多年来我在劳乌德生活的天地是很狭小的,如今更显得空虚了。这时我想到,真正的世界是广阔的,充满了希望,正等待着敢于闯进去冒着危险寻求人生真谛的人们。于是,我产生了一种渴望自由的强烈愿望。
“我想要什么呢?”我自问。新的房子、新的面孔、新的环境中的一个新的职位,这是我能希望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人们怎样找到新职位呢?总是请朋友帮忙的,而我却没有朋友。怎么办?我说不上来了。
睡了一夜,竟平静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办法:到报纸上去登一个求职启事!我立即付诸行动,拟出并立刻到邮局投寄了它。求职启事全文如下:
某女士教学经验丰富,现拟就聘于十四岁以下儿童之家庭为教师。该女士擅长教授完善的英国教育中之常规课程,兼教法语、绘画、音乐。
以后的一个星期似乎很长,但终于也过去了。我终于等到了回信,惟一的一封回信:
上星期四刊登启事之J· E,若具备启事中所述学识,并能提供有关品格及能力的满意证明,则可获得一个职位,学生只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年薪三十镑。请复函菲尔费克斯太太。
下面写着通信处:米尔科特镇附近,桑恩菲尔德庄园。
桑恩菲尔德!我把这封信仔细看了很久。文体是老式的,字迹有点不稳定,像是一位老妇人的手笔。信的语气很正派,这就使人心满意足了。提到的薪金比我现在的要多一倍。
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我得到了校方的同意,并为我出具了证明我品格和能力的证书。我寄了一份给菲尔费克斯太太。她回信说她感到满意,并确定了我去她家任家庭教师的日期。
我是清晨四点离开劳乌德的,当晚八点,我已经身在米科尔特镇的乔治旅馆里,等候桑恩菲尔德庄园的人来接我,却没有看到。起初的冒险的兴奋,现在变成恐惧了,我的心因各种猜测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过了半点钟,我按了按铃。
“附近有个叫桑恩菲尔德的地方吗?”我问应铃声而来的侍者。
“桑恩菲尔德?不知道,小姐。我去打听一下。”他走出去,但很快就转来了。
“您姓爱吗,小姐?”
“是的。”
“有个人在等候您。”
旅馆门前站着一个男人,在点着路灯的街上,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一辆单马拉的马车。
“从仆人和马车的简单朴素来判断,”我心里想,“菲尔费克斯太太不会是个很讲排场的人,这就更好。我只在所谓高雅的人们当中生活过一次,真是活受罪,令人痛苦!我不知道除了那个小女孩外,她是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我祈求上帝,愿她不是第二个里德太太。不过,她若真是那种人,没有谁能强迫我留在她那里,我可以再登一个求职启事。”
道路泥泞难行,夜雾蒙蒙,一路上车夫总是让他的马车慢悠悠地走,走了两个小时,他才跳下车来,打开两扇大门。我们进了大门,沿着一条林荫道来到一所宽大房子的正面停下。一个女仆开了门。
“请这边走,小姐。”那个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周围都是高门的四方大厅,她领我进了一间屋子,眼前是一幅温馨的、令人愉快的图画:
舒适的小房间,欢快燃烧着的火炉旁摆着一张圆桌,一张老式高背扶手椅上坐着一位干净利索的矮小的老太太,她戴着寡妇帽,穿着黑绸长衣,围一条雪白的薄纱围裙,她正忙着编结,一只大黑猫一本正经地坐在她脚边。总之,凡是能使家庭极其舒适的东西,一样也不缺。对一个新来的家庭教师来说,很难想象有比这更令人放心的接待了。
“你好,亲爱的。”老太太匆匆走来迎接我,“坐车坐了很久吧?约翰赶车太慢了。你一定冻坏了,快来烤烤火。”
“我想,你就是菲尔费克斯太太吧?”
“是的,你说对了。请坐下吧。”
她让我坐在她那把椅子上,开始帮我脱外套。我谢过她,请她不必那么劳神。随后她又叫人给我拿来热饮料和点心,并走出去查看我的行李是否给搬进我的房里去了。
“她拿我当客人待了。”我心里想,“这不像我常听说的对待家庭教师的态度。”
这样的关怀,我以前从未领受过,何况是出自我的雇主,真叫我有些手足无措。
“今天晚上我能见到菲尔费克斯小姐吗?”
“菲尔费克斯小姐?哦,你是说阿黛尔·瓦仑斯小姐吧!你未来的学生姓瓦仑斯。”
“那么,她不是你的女儿?”
“不,我没有亲人了。你到这里来我真高兴,”她接下去说,“有个人作伴真叫人快活!冬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同佣人生活在一起,实在闷得慌。不过今晚我不能让你久坐,现在打十二点了,你赶了一天路,想必很累了。”
她拿起蜡烛,查看一下门厅是否上锁,随后就引路上楼,带我走进了我的卧室。
一觉醒来,已经是大白天了。我的这间卧室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明亮悦目,四壁糊着墙纸,地上铺着地毯,与劳乌德那不铺地毯的地板和满是污渍的灰泥墙大不相同。看着这个小天地我精神振奋,也许,我生活中一个比较美好的时期正在开始。
我起了床,细心地穿戴起来。我的衣着和我的容貌都很平常,但我生性酷爱整洁,我那套带着雪白领饰的黑色衣服很合身。
走下楼,发现门厅的门开着,我就走了出去。这是一个明朗的秋天的早晨。站在草坪上,我一面享受着令人舒适的新鲜空气,一面抬起头来仔细观察房子的正面,看清了它是一幢三层楼的大厦。
“怎么,已经到外面来了?”菲尔费克斯太太出现在门口,“看得出你是个起床早的人。喜欢桑恩菲尔德庄园吗?”
“非常喜欢。”
“是啊,这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是我害怕它会给弄得乱七八糟,除非罗契斯特先生下决心回来长住,或者,至少要常来。”
“罗契斯特先生?”我惊叫道,“他是谁?”
“桑恩菲尔德庄园的主人。”她平静的回答。
“我还以为桑恩菲尔德庄园属于你呢。”
“属于我?多古怪的想法!不,孩子,我只是这里的女管家。”
“那么那个小女孩——我的学生呢?”
“罗契斯特先生是她的监护人。他要我给她找个女家庭教师。喏,她和她的保姆过来了。”
谜解开了!这个和蔼好心的老太太并不是个高高在上的贵妇人,而像我一样是个受雇佣者,我们之间完全平等。这使我更加高兴了。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七八岁的样子,脸色苍白,五官小巧,长长的头发卷成发卷,一直垂到腰际。
“早上好,阿黛尔小姐,”菲尔费克斯太太说,“来见见这位小姐,她以后教你读书。”
“那就是我的家庭教师?”她指着我,用法语对她的保姆说。保姆也用法语回答道:
“是的,一点不错。”
“她们是外国人吗?”我奇怪地问。
“保姆是外国人。阿黛尔在巴黎出生长大,直到六个月前才来到这里。原先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现在可以讲一点了。”
我马上用阿黛尔用的语言对我的学生说话。很快,在早餐桌上,她就高高兴兴地同我谈了起来。
饭后,我同阿黛尔到藏书室去,罗契斯特先生曾嘱咐把这里作教室用。我发现我的学生很听话,但不习惯作任何严格定时的活动。我想一开头就对她限制太紧是不明智的,因此我教她学了几个字,在快到中午的时候,就让她回保姆那里去了。
在我上楼的时候,菲尔费克斯太太在门厅那边对我说:“上午的课教完了吧?”
我走进她正在收拾的那个房间,环顾四周,惊叹道:“多美的房间啊!”
“是呀,这是餐厅。得把窗户打开透透气,见见阳光。不常用的房间里,样样都是潮湿的。”
“你把这些房间收拾得多整洁啊,菲尔费克斯太太!”
“唉,爱小姐,罗契斯特先生虽然很少回来,可回来的时候总是很突然。要是没把家里的一切都准备好恭候他到来,他会不高兴的。”
“罗契斯特先生是个爱挑剔的人么?”
“也不见得。不过他有绅士的趣味和习惯。”
“他没有什么怪脾气吧?”
“也许有点儿怪。他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他也许是很聪明的,但我从来没有跟他多谈过。他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很难断定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总之,你很难彻底了解他。”
这就是我从这位淳朴的老太太那里得知的关于他的、也是我的雇主的全部情况。
我离开餐厅的时候,她建议带我去参观其他的房间。我跟着她楼上楼下地转,一面赞叹不已。那些宽敞的前房都显得富丽堂皇;三楼有几间房,虽然低矮阴暗,却摆着有趣的老式家具,显得古色古香。
“这几间是仆人住的吗?”
“不,他们住在后面一排小房间里。谁也没在这儿住过。差不多可以说,如果桑恩菲尔德闹鬼的话,那就只能是这儿了。”
“你们这里没有出过鬼吧?”
“没听说过。”菲尔费克斯太太微笑着说,“我们到屋顶平台去眺望一下怎么样?”
我跟着她走上一段狭窄的楼梯,又爬上一架梯子,来到房顶。朝下一望,只见四周像一张地图似的铺开了:草坪、田野、树林、庄园大门口的教堂、道路、村落,还有静静的群山。一切都叫人喜欢。
下楼的时候,菲尔费克斯太太落在后面锁门,我下到三层,在前后房之间的那条长长的过道里等她。过道又低又窄又暗,只在远远的尽头有一扇小窗,两边的两排小黑门全都关着,看上去真像是蓝胡子城堡里的走廊。
我轻轻地向前走着,万万没料到在如此宁静的地方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声音——笑声。这是一种古怪的笑声,清楚、呆板而又悲伤。我停下脚步,笑声也停了。过一会儿,它又开始了,更加响亮,咯咯笑声似乎在每一间孤寂的房间里都引起了回声。
“菲尔费克斯太太!”我喊道,“你听到那高声大笑吗?是谁呀?”
“可能是那个女仆,格蕾斯·波尔,”她下楼来说,“她常在三楼的一间屋里做针线活,有时候还有另一个女仆跟她在一起,她们聚在一块儿总是说笑吵闹。”
笑声低下去了,最后变成一种古怪的喃喃低语而结束。
“格蕾斯!”菲尔费克斯太太喊道。
我实在没有指望会有人回答,因为那笑声是那样绝望,像鬼发出来的一样。然而紧挨着我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女佣人走了出来,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身材宽大结实,面貌普普通通,几乎想象不出比她更平凡、更不像鬼的人了。
“太闹了,格蕾斯,”菲尔费克斯太太说,“记住对你的嘱咐!”格蕾斯顺从地走了。我们则下楼去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