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狭路相逢
我平平静静地来到桑恩菲尔德,这似乎预示着我会有一番顺利的事业。菲尔费克斯太太和气友好;我的学生是个一刻也坐不住的活泼的孩子,娇生惯养,可是没多久她就变得很听话,愿意学习并且有了进步。
我珍视这一切。
但这里的生活过于平静和停滞。我常常一个人在庭园里散步,走到大门顺着大路远望;或者独自上到楼顶,眺望田野小山和朦胧的天际。这时候,我渴望看到繁华的世界,看到从未见过的城镇和地区。这时候,我希望自己有比现在更多的经历,比在这儿更多地结识各种性格的人。人们会责怪我不知足。有什么办法呢?我生来就不能安静。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过去了。元月的一个下午,因为阿黛尔得了感冒,我让她休息一天。菲尔费克斯太太刚写了一封信等着付邮,我自告奋勇帮她拿到两英里外的村子里寄走。
这是一个无风的晴朗日子,但很寒冷,地冻得硬梆梆的。我的旅途寂寞孤单,我走得很快,直到浑身发热,才放慢脚步,来尽情享受这悠闲的时刻,欣赏四周的田野风光。
我走的小径是条上坡路。走了大约一半,我就在通往田野去的阶梯上坐下。我把斗篷裹紧,把双手藏在皮手筒里,便不觉得冷了。从我坐的地方,可以俯视桑恩菲尔德庄园,它的树林耸立在西边,我一直看着红彤彤的太阳在树丛后面沉落,便又转向东面。
在我上面的山头,月亮初升,月色暗淡得像一朵云,但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明亮。在这万籁俱寂之中,我能清楚地听见远处村庄传来细微的人们说话的嗡嗡声,也听得见山上和峡谷中无数小溪的奔流潺潺声响。
这些委婉的低吟突然被一种粗重的、辽远而又清晰的声响击碎,那是沉重刺耳的马蹄声。一匹马跑过来了。小径的迂回曲折还遮着它,但听得出它越走越近了。我准备离开阶梯,但因小径很窄,只好仍然坐着让马过去。我的脑子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幻想:快活的,阴郁的,以及童话故事中所有的种种。当我等着马儿在暮色中出现时,想起贝西讲过的那个名叫“盖特拉西”的英国北部的妖精,它常变成一匹马或一条大狗,出现在寂寞荒凉的路上,袭击天黑了还在赶路的人。
马走得很近了,但仍然看不见。除了马蹄声,却又听见树篱下有什么东西在急奔。那是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大狗,真是贝西的“盖特拉西”的变形——一个狮子模样的畜牲,大头,长鬃毛。然而,它却十分安静地从我身边过去。我原先还有点担心它会停下来,抬起不像狗眼的眼睛盯着我看呢!接着,马儿来了。一匹高高的骏马,上面还坐着一个人。的的确确是个人,他的出现一下子就把恐怖气氛打消了。他驰过去了,我继续赶路。才走了几步,就转过身来:滑跤、惊呼、轰隆隆倒地,这一连串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人和马都倒在了地上。
他们是在小径边那层薄冰上滑倒的。大狗急奔回来,看到主人遭了难,大声吠叫着,跑到我跟前求助。我向那个旅行人走去,他正从马的羁绊中挣扎出来。
“伤着没有,先生?”
他好像在咒骂着,没有直接回答我。
“要我帮忙吗?”我又问。
“你在一边站着吧。”他先用膝头跪在地上然后站起来。马被扶起,狗也被一声“蹲下,派洛特!”的命令喝住,静了下来。他弯下腰抚摸脚和腿,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刚离开的阶梯那儿,坐了下来。
“如果你受了伤,需要帮忙的话,先生,我可以到桑恩菲尔德去叫个人来。”
“谢谢,我行。我骨头没断,只扭伤了筋。”他又站起身来试试脚,却痛得哼了一声。
白昼还有一点余光,月亮却愈加明亮,我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身穿一件带皮领的骑马披风,脸色黝黑,面目端正,前额宽大,此刻他的眼睛和紧皱的眉毛显得愠怒而严厉。他已过了青春期,但尚未到中年,大约有三十五岁左右。我并不害怕他,也不觉得尴尬。如果他是个漂亮的年轻绅士,如果他微笑着满口称谢地拒绝我的帮助,我就会掉头不顾,自管走开。可是这位旅客的怒容和粗暴无礼却使我毫不拘束,他挥手叫我走开,我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并且说:
“天这么晚了,先生,又是这样荒凉的小路,不等到你能骑上马,我是不会离开的。”
他第一次照直看看我:“我想,你自己才应当回家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就从这下面。”
“你就住在下面——你是说那所房子?”他指着桑恩菲尔德府。
“是的。”
“那是谁的房子?”
“罗契斯特先生的。”
“你认识罗契斯特先生吗?”
“不,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当然,你不是那儿的女仆。你是——”他停住了,打量着我的简朴衣着,好像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是家庭教师。”
“哦,家庭教师!”他重复道,“要不是忘了才见鬼呢!”说着,他从阶梯上站起来,刚一动作,脸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派你去找人,”他说,“要是你愿意,你可以自己稍微帮助我一下。”
“好的,先生。”
“设法抓住缰绳,把马牵到我这儿来。”
我走过去,试图抓住缰绳。可那是匹烈马,不让我靠近它的头,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都白费力气,何况,我还非常害怕它那正在践踏着的前蹄。旅客等着看了些时候,大笑起来:
“我看哪,山永远也不会给带到穆罕默德那儿去,所以只能帮穆罕默德走到山那儿,我只好请你到这儿来了。”
我走过去。“对不起,”他继续说,“我不得不借助你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肩上,靠我支持吃力地走向他的马。他一抓住缰绳,立刻就把马制服了,一纵身就骑上了马背。
“好了,请把我的马鞭拿给我,它掉到树篱那边去了。”
我找到马鞭,递给他。
“谢谢,现在你赶快回去吧。”
他的马被他鞋跟的马刺刺了一下,受惊地扬蹄站立,随后就奔腾而去,狗急急地跟在后面,三个都不见了。像荒野里的石楠,让一阵狂风卷跑。
我继续赶路,兴奋得有些激动。这虽是小事一桩,却使我沉闷的生活获得一点变化。
寄完信我又急急忙忙赶回来,老远就发现宅子正面的一扇窗子里点亮了灯,它告诉我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我不想马上走进桑恩菲尔德庄园,里面的生活太平淡乏味了。我在草坪留连散步,直到时钟打了点,我才走进去。
门厅里不黑,一种平时没有的温暖的光从餐厅里照射出来。通过敞开的门,我看到了一炉熊熊的火,壁炉前围着的一群人。
我匆匆赶到菲尔费克斯太太房里,可是没有烛光,菲尔费克斯太太也不在。在火炉前的地毯上,我看到一只黑白花纹的长毛大狗。它和小径上碰到的盖拉西特是那么相像,所以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派洛特。”这东西跳起来走到我跟前闻闻我。我抚摸它,它就摇着大尾巴。我按了按铃,想要一枝蜡烛。一个女仆走进来。
“这是哪儿来的狗?”
“是和主人一起来的。”
“和谁?”
“和主人——罗契斯特先生,他刚到。”
“哦!菲尔费克斯太太在他那里吧?”
“是的,阿黛尔小姐也在那里,他们都在餐厅,约翰请医生去了。因为主人出了事,他的马摔倒了,他扭伤了踝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