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
春天到了,草醒来了。
在我们家乡许老庄,把春天庄稼和草长起来了叫“醒来了”。草在我老家的土地里是慢慢地醒来的——过年的时候,天气还很冷,地上甚至有积雪,轻轻扒开雪和松浅的土,就能看到极细嫩的草芽,乳黄的草芽蜷曲着身子,仿佛正在伸懒腰——它要醒来了。
麦子也醒来了,慢慢地长起来,麦子要到清明节的时候长得像一只老鸦落在地里,看不见,当地民谚:“清明苫老鸦。”草仿佛是麦子的兄弟,春天麦地里的草,大多是能吃的野菜:面条儿、小刺蓟、咪蒿、荠菜、油勺儿、黑眼窝……我在泾阳县吃过一种小蒜,我们那里把这些统称“地儿菜”。春天的麦地里,到处都是劁地儿菜的人,跟玩儿一样,散漫地走着、聊着,看见地儿菜,弯腰下去劁了放到篮子里。劁地儿菜,人来回踩踏,对麦子生长有好处,麦子此时是需要人这么踏一踏的,有利于分蘖,再长高了就不能踏了。劁地儿菜,也叫剜地儿菜,用小铲子轻轻地向根部斜着戳下去,就能把野菜的根劁断,这是小孩子们爱做的事情,孩子们劁地儿菜,感觉自己是在做一件“大事”。但“剜”似乎用劲过大,不如“劁”来得轻巧。劁地儿菜用不着那么大力气,也用不着镰刀,再说,用镰刀不留神会伤了麦子的根。劁的动作能上舞台——眉户剧有个代表作《梁秋燕》,现代戏,女主角梁秋燕就是在欢快的、春天的音乐里,边唱边舞地上来的:“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哎),慰劳军属把呀把菜剜,样样事我要走在前边……”实际上她是劁地儿菜——“手提着竹篮篮,又拿着铁铲铲”,小铁铲怎么能剜呢?这么唱,一是押韵,二是可能编剧觉得“劁”字太土,且不好发音,不如“剜”字响亮。
用地儿菜慰劳军属,还唱得那么欢快,可见地儿菜在当地人心目中是好东西。地儿菜确实好吃,劁地儿菜的人在麦地里转悠了大半晌,劁回小半筐,回来将地儿菜择干净,菜根儿、老叶儿喂羊,人吃的是肥壮鲜嫩的叶子,炒、焯、下面条锅、包饺子,都极好吃——“菜叶儿搓绿面,小蒜儿卷芝卷,油勺儿吃起香又甜。”(《梁秋燕》)有的人家勤快,地儿菜能吃个把月。地儿菜是吸收了一个冬天土地精华的春草,浓缩生命绿汁和养分,饱满地涵养在小小的叶子里,没法儿不好吃啊!地儿菜是吃时月的,过期不能吃,也不能晒干储藏,太嫩,不经晒。也正因如此,春天劁地儿菜,人可以随便走,走到谁家的地里都可以尽情地劁。我总在想:地儿菜是上天给人的恩赐,不分在谁的田里,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劁地儿菜吃。上天将这一古朴的采集形式和分配细节延续保留了下来,使它在春天里,变得神圣如仪。
在许老庄人的心里,对春天的草似乎天生有爱惜之意。春天,叫“劁草”,轻轻地、巧妙地劁,连刀子都不用。夏天、秋天,叫“泼草”,即割草,动作幅度就大多了,用的工具也厉害:弯镰。弯镰犹如蒙古人和西藏人身上的刀子,有多种用途:砍、削、剜、割、剁,都行。泼草,用许老庄人的话说出来,听上去霍霍地有刀子割断草根草茎的声音。许老庄人对春草有一种爱惜甚至养护的意识,让它长;而对夏草、秋草,有一种收获的冲动和理所当然的占有。
“春草”确实是个美好的词语,这两个字,没人不喜欢的。
我曾经夸口:在许老庄甚至关中地区,没有我不认识的草木。这是真的。我很喜欢春草的气味。春天,我回老家探亲,宁愿多停留几天,多吃几天地儿菜,最好是到地里散步、劁地儿菜去。
前两天,我妈打电话回去问我的弟媳妇:“刺蓟下来了没有?”
“下来了么!地里多的是。”
“没事儿的话,多劁上些,压成刺蓟面,回头让人给捎过来。”
刺蓟,学名小蓟。许老庄人把它叫“刺蓟”,到了县城,风味小馆里水牌上写着“刺角”。将刚劁回来的刺蓟择去根,叶边缘有小刺,故刺儿过老的刺蓟做成的面会扎喉,亦不能用。洗净叶子,放入锅中用热水焯熟,将几近糊状的叶子捞起,放凉,和面,不加水。面要多揉,揉得精光筋道,要醒上一个多小时后,再擀。刺蓟面要和得硬,擀出来的面条水煮不软不烂。擀薄切细的刺蓟面,煮熟后捞起,过两开水,控干水,拌熟油、葱花、盐、醋、油泼辣子。一般人吃刺蓟面,饭量能增加一倍!在许老庄,有的人家用刺蓟面上坟,以飨祖先。
没法儿不好吃啊!——砖瓦窑起土,挖土挖成的土崖一丈多高,从崖底看见草根,一直长到上面的地里去了,这中间就有刺蓟的根,这么长的根,能吸取土地深处的营养精华,能不好吃吗?劁刺蓟,可以说简直就是许老庄人春天的集体抒情活动。上学的小学生,最后一节课,想起回家可以吃刺蓟面,喉咙里就不住地蠕动,口水老是咽不干净,心,早就飞了。
在我妈的感觉里,今年没有吃地儿菜、没有吃刺蓟面,就仿佛这个春天没过好、少了什么似的。
【附】
●韩美林先生曾对我说,他从监狱里释放出来,走到监狱大门外,地上还有积雪,他趴在地上,用手扒开积雪和土,看到土里的春草芽儿,哭了。
●每年春茶熟时,陈广琳兄就会收到老家九华山寄来的春茶,分我一包。想起寇丹先生说的:真正的茶人每得好茶,最乐意与朋友分享,而耻于独吞。于是又分赠其他友人。九华山绿茶,兼有龙井与碧螺春的香,略薄而已,有青草味儿,这青草味儿正是我喜欢的。闻这味儿,让我骤然想起家乡春天的草、地儿菜。
●我不能忘记“尹似村”这三个字——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二》载:“尹似村《小园》绝句云:‘春草自来芟不尽,与花无碍不妨多。’深得司马温公所云:‘草非碍足不芟’包容气象。”因为这两句诗,尹似村在我的印象中可以说是不朽的。这两句话不仅有包容气象,甚至比司马光的“草非碍足不芟”还要博大,朴实浅近而有宏伟的气势,包含着对自然的接受、顺从、敬重和欢欣,意味无穷。我几次看画家朋友作画,题款时,举笔词穷,我就自作聪明推荐写这两句,均被在场人士称好,无一次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