隘口
早已入夜,可我依然在山中艰难地迈步,朝隘口走去,顶着风,穿过冷飕飕的迷雾。那匹身上湿漉漉的疲惫的马儿被我牵着,也无望而又顺从地跟在后面,把两只空马镫晃得叮当直响。
黄昏时分,我在山脚下的松林里歇息,松林后面便是这条冷落的、光秃秃的上坡路。我望着脚下那无底的深渊,就如通常登高俯瞰时那样浑身是劲,心里充满自豪。从这儿还能分辨出闪耀在下方远处渐渐变暗的谷地和狭隘海湾边的灯火,海湾往东延伸,缓缓地扩展开来,像浅蓝色的峭壁一般影影绰绰地往上升起,围住了半爿天空。但是,山里却已趋近夜晚。天色很快就变黑了,我慢慢地走近一片森林。山岭变得越来越阴森和威严,而在高低起伏的山岭支脉之间的空隙处,像一道道弯曲绵长的云带一般,聚积着被上方风雨驱赶而来的浓雾。一大团蓬蓬松松的雾气裹住了谷地,又从那儿奔腾而下,这种奔流使群山之间黑沉沉的峡谷变得似乎更加深不可测。浓雾已经弥漫在森林中,夹着喑哑、深沉而又凄切的松涛声朝我袭来。闻到一股冬天的清新气息。一阵风刮起,夹着雪花……夜晚来到了,我久久地穿行在迷雾中,走在发出喧哗的山间松林那黑压压的拱顶下面,一边低着头躲开阵阵寒风。
“马上就到隘口了,”我自言自语道,“眼看便可以找到一个无风的地方,翻过山的那一边,就能躲进有人居住的明亮的屋子里了……”
然而,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每分钟都觉得隘口就在两步之外,可是遍布石头的光秃秃的上坡路却不见尽头。松林早已留在下方,东倒西歪的低矮的灌木丛也早已走完。我感到有点困倦,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离隘口不远的松林里有几处墓地,那里埋葬着被冬天的狂风刮到山下摔死的樵夫。我觉得自己身处的山峰是多么荒凉,渺无人迹,觉得周围只有团团迷雾和悬崖峭壁,便暗自思忖:我怎样从那些孤零零的石头墓碑旁边,从那些如人的躯体一般在迷雾中突兀出现的黑魆魆墓碑旁边走过去的呢?就是在此刻,我对时间和地点都已经失去了概念,那我是否还有足够的力量走下山去呢?
前边,在飘动的雾气中朦朦胧胧地出现了黑糊糊的东西……是几个灰黑色的小丘,活像躺卧在地的熊罴。我费力地从上面爬越过去,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马儿也磕磕绊绊地跟在我的后面,脚下不住地打滑,马蹄踩在潮湿的小圆石上发出铿锵的碰击声。突然,我发现道路又在缓缓地上升,往山里延伸而去。这时,我停下脚步,心里深感失望。由于紧张和疲劳,我浑身发抖。身上的衣服被融雪浸得透湿,寒风直钻衣内,冷得刺骨。要不要呼喊求助?不过,现在甚至牧羊人都同山羊和绵羊一起躲进了自己那些破旧的农舍里,谁会听到我的喊声呢?我恐惧地环顾四周:
“我的上帝!难道我迷路了吗?”
已经很晚了。远处的松林在有气无力地低吼。夜变得越来越神秘,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身在何处。此刻,深邃的谷地中最后一星灯火也熄灭了。灰蒙蒙的浓雾笼罩其上,似乎意识到它的时辰,漫长的时辰已经来到,大地上的一切均已死灭,似乎永远不会再有早晨,只有重重迷雾在不断膨胀,将夜半还森然耸峙在那儿的巍巍群山包裹起来。此刻,只有遍布山峦的森林在低声吼叫,而在荒凉的隘口上空飞雪变得越来越稠密。
我躲着寒风,朝马儿转过身去。那是同我在一起的唯一的生物!可是,马儿没有瞧我一眼。它又湿又冷,弓着背,背上笨拙地高耸着一副鞍韂,一边顺从地低着头,耷拉着双耳。于是,我气呼呼地拉起缰绳,再次面对湿漉漉的飞雪和寒风,再次顽强地迎着风雪走去。当我企图看清周围的一切时,只见到一片灰白色的混沌,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使人迷离。当我静心倾听时,我只能分辨出风在耳际的呼啸,以及背后单调的叮当声:这是两只马镫在碰撞、敲击。
不过,很奇怪,心头的失望反而使我坚强起来!迈出的步子变得更大胆了,由于经受了这一切磨难而无法向谁倾诉郁积满怀的愤懑与怨言,倒反而使我感到欣然而喜。这股怨气已经转化为一股忧郁而又坚定的韧劲,我准备熬过一切,而在煎熬中无望也会令人喜悦。
最后,终于到了隘口。不过,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我走在空旷平坦的荒原上。风把雾气吹成一缕缕的长条,还想把我刮倒在地。可是,我对它却毫不在意。光凭着风的呼啸和雾气的绵延便可以揣测,山里的夜晚已有多深。在下方的谷地里,渺小的人们早已在渺小的农舍里安眠;但我并不着急,我咬着牙往前走,一边对着马儿喃喃地说:
“走吧,走吧。只要不倒下,咱们就慢慢地走下去。在我的一生中,这样艰险、冷落的隘口已不知有过多少回了!痛苦、折磨、疾病、爱人的背弃、朋友的负义像黑夜一般朝我袭来。终于挨到了这一时刻,要同业已习惯的一切告别了。于是,我咬紧牙关,把那根在旅途中赖以支撑的拐杖又拿到了手里。通向新的幸福的上坡路是陡峭和崎岖的,山顶上等待我的是迷雾和风雨,隘口边我将感到可怕的孤独……然而,咱们还是向前,向前!”
我艰难地迈着步,踉踉跄跄,好像在睡梦中一般。离拂晓还早着呢。我不得不整夜往山下走,到谷地去。也许只有在黎明时分才得以在某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蜷缩着身子,只有一种感觉——在受冻之后领略一下暖和的惬意。
明天,白昼的人们和太阳又会使我欢欣,又会久久地将我迷惑……但要是我在什么地方倒下呢?那时就会永远留在黑夜和风雪之中,留在自古以来一直如此荒凉的山崖上了。
一八九二——一八九八年
冯玉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