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路

一
“您何必去空跑一趟!”黄昏时分几个熟人在车站送我上路,告别时对我说,“人们只会到彼得堡来聚会。您去的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没见过?大片的森林,成堆的雪?更何况这是条新路,没有一天不出事故!”
“上帝会保佑我的!”我答道。
送行的人耸耸肩膀。离别前剩下的几分钟挺难堪,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脸上的笑容不太自然,而时间又过得出奇的慢。
最后总算响起了第二遍钟声。送行的人挥着帽子,渐渐离开,还转过身子,完全是真诚地鞠躬致意。
“准备好了!”不知是谁在蒸汽机车边喊道,于是蒸汽机车同车厢的缓冲装置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只听到机车缓慢地喷着热气,发出咝咝的响声,还不时吐出一团团浓烟。月台上的人渐渐稀少,只剩下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军官,他留着连鬓短胡子,椭圆形的脸上带着骄横、严肃的神情,以及一位服丧的夫人。夫人裹着斗篷,用哭肿了的黑眼睛忧郁地瞅着军官。然后,走过一个长着金黄色胡子的胖胖的地主,此人饱食终日,所以在迈着急步时显得不太灵活;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猎装,外面罩了件鹿皮袄,手持一支带布套的猎枪,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位矮小结实,但双肩很宽的将军。然后,车站站长从办公室快步走出来。他刚刚同什么人争执了一番,心情挺不好,所以厉声发出指令:“第三遍钟”之后把香烟头远远地摔了出去,那香烟头在月台上跳了好几下,随风溅出红色的火星。此时,整个月台顿时响起了浑厚的车站钟声,列车长的哨子尖叫起来,机车的汽笛也高声吼叫着。我们的火车平稳地开动了。
军官沿着月台走去,一边点头行礼。他加快了脚步,但还是落在车厢的后面;蒸汽机车从汽缸下边断断续续地使劲喷着热气……月台的最后一盏灯闪烁了一下,军官似乎给风刮走了;火车顿时融入一片黑暗之中。这黑暗马上延伸开来,点缀着城郊万千金色的灯火。火车从许多货仓和车厢边疾驶而过,自信地往黑暗中冲去,一边用颤抖的吼叫向人发出威严的警告。车窗内的灯光投射到通往四面八方的铁轨和枕木上,这光影越跑越快,后来便跑在雪地上了。不一会儿,车厢里就变得温暖和舒适起来,旅客们把行李杂乱地堆放在沙发椅上,开始准备过夜。列车员是位头发灰白、神情严肃但彬彬有礼的小老头,鼻尖上架着副夹鼻眼镜;他不慌不忙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在助手提的小灯下俯着身子,认真地抄写车票的号码。
出了城,在田野里,空气似乎非同一般。我跟以往一样,站在车厢的过道里,把边门打开,迎着风,紧张地遥望着黑茫茫的雪原,直到深夜。由于快速奔驰,车厢颤抖着发出叮当声,风夹着雪尘扑面而来,过道的灯光摇曳不停,同阴影搅在一起。我摇摇晃晃地穿过被雪染白的冷飕飕的过道,从一道门走到另一道门……以前,在旅行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在火车隆隆的进行曲伴奏下唱歌、高喊。现在却没有这种情绪了。只见山丘和灌木丛模糊的剪影在往后漂浮、飞奔,随着一阵低沉的哐啷声,小铁桥在车轮下往后奔驰而去,而在远处稍稍泛白的田野上不时地闪现出荒村的灯火。我由于风吹而眯起双眼,忧郁地遥望着这一片黑沉沉的远方的土地,那里故园的生活已被遗忘,只有这些苍白微弱的灯光还在闪烁……
我回到车厢,在半明不暗中只看见许多躺着的人的身影;由于他们盖着皮袍,抬高了沙发椅的靠背,这里便显得挺挤,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烟草和橙子的气味……吹了冷风之后,我挺想暖和一下身子,一面用半闭的眼睛观察着那件挂在门边频频摆动的皮毛大衣,一面想起某件模糊不清的事情,这件事情同车厢里摇摇晃晃的朦胧景象交织在一起,使人不知不觉地打起了盹。这种旅途中的睡梦可真是令人惬意!有时,在睡意懵懂中觉得火车停下来了。此时,听到车窗外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在石板月台上拖着脚步沙沙地走动,而在车厢里却是睡着的人们在打鼾,在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有什么东西在刺激我的眼睛……这是窗外月台上的一盏灯,它在结冰的车窗上映射出了浑浊、明亮而又泛黄的光芒,隐隐约约地照进昏暗的车厢,令人不快。
“请问,这是什么站?”不知是谁用奇怪的、受惊的声音发问……
然后,在老远老远的地方敲起钟来,钟声催人入睡。车厢的门乒乒乓乓地关上,传来了蒸汽机车那如怨似诉的鸣叫声,使人想起漫长的夜晚和不见尽头的远方路程。什么东西震颤起来,从侧面推了一下;灯火投在窗玻璃上的冷光飞闪而过,终于熄灭;沙发椅的弹簧晃动得越来越小,最后不断加速飞奔的火车再次使人陷入黑甜乡中……
黎明前,不知是谁的手突然碰了我一下,我知道该是转车的时候了,马上惊慌地跳了起来,赶紧收拾好行李,穿过一个面积很大,仍在沉睡、灯光昏黄的车站,走上积着厚厚一层新雪的长长的月台,到达一列由大小不等的车厢组成的小火车跟前……新路!寂静,小小的车厢,白桦树木柴飘出芬芳的烟,针叶散发出阵阵清香……真不错!
我睡眼惺忪地进入拥挤的,装着四方形窗子的混合车厢,一头倒下便再次睡熟了。拂晓时,我已经远离彼得堡。一次真正的俄罗斯冬游之旅开始了,有关这样的旅程,彼得堡那里的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二
不知是谁在连声咳嗽,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位年迈的警察局局长,身穿灰色警服大衣,外面套了一件棕黄色浣熊皮袄。由于使劲咳嗽,他的眼睛瞪着,泪水汪汪,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灰白色的胡子也翘了起来。他用廉价的烈性烟草卷了一支老大的纸烟,把卷烟抽得热腾腾地燃了起来,弄得乌烟瘴气。而破旧的小车厢里本来就已经是昏沉沉的,因为车窗已经几乎全被雪遮住了。火车老是在颠簸和隆隆作响,好像坐在运货的四轮大车里似的。
“咳得好厉害!”老警官说,一边沉重地喘着大气,说话的口吻挺随便,挺亲切,好像我们是老相识似的。“只有抽了几口烟,才稍微好一点!”
“那么,离彼得堡已经很远啦!”我心里想,一边望着窗外。啊,多么洁白,多么干净的雪!毫无生气的白茫茫天空和无边无际的白皑皑雪原,以及一簇簇灌木和小树林。窗外电线杆上的电线在懒洋洋地往后飘,它们似乎厌倦了跟着火车一起升高、下降和延伸,而电线杆也对跟着电线跑感到腻味了。火车在上坡时摇摇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而在下坡时则像个拔腿追赶什么人的老头一般飞奔。白色的田野显得有点单调,远处有只鸟儿在扑打着翅膀,一些灌木丛和小村庄看上去黑魆魆的,所有这一切都打着圈往后退。风懒洋洋地吹着机车的浓烟,使其飘散在灌木丛里,灌木丛似乎也在吞云吐雾,在雪原上漂浮……
车厢里的旅客,除了我和警官(顺便说说,那人不久便在会让站下了车),只剩下一个人,一个矮墩墩的大胡子老头。他是某铁路部门的主管,肩挎着一个背包,看上去活像县城里的小铺子老板。他起劲地摆弄着几支香烟,还不停地喝茶。整个早晨,只听到他在心满意足地拿匙子从茶碟里舀着滚烫的液体喝。
“先生您不想喝吗?”他说道,一边以目示意着白铁皮茶壶。“在车站上要卖到十戈比一杯哩!”
我的座位靠着门,那边老是有一股寒气透进来,吹在脚上;我裹住膝盖坐着,眼望窗外的景色,一会儿是铁路线附近前不久开挖的洼地,一会儿是用木板新搭建的车站和会让站,一会儿是白皑皑的雪原和小树林;我觉得那些树干在瑟瑟发抖,抱成一团,而整个小树林正在打转转:近处的树木在战战兢兢地往后跑,而远处的树木却在渐渐往前走……后来,我同那个主管喝了一会儿茶,便又起身在各个车厢和平台转悠……看到空中闪现的雪花感到特别愉快:这才是真正的俄罗斯气息!
车站和会让站可真多,但它们处在空旷辽阔的冬天原野中便不显眼了。新路的周边还未经开发,也没有把当地居民吸引过来。火车在空荡荡的车站上停了一会儿,便又奔驰在小树林中间……我们的车还是晚点了:停在旷野中,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在焦急的期待中枯坐着,听着一动不动的车厢壁外狂风的呼啸,以及圆桶形的蒸汽机车那凄厉的尖叫。这机车有个习惯,在开动时总要把旅客从沙发椅上摔下来。火车在颠簸中摇摇晃晃地前进,我也摇来摆去地从一个车厢踱到另一个车厢,看到的全是俄罗斯边远地区火车中常见的生活景象。一等和二等车厢中空无一人,三等车厢里则全是行李袋、短皮袄、大箱子,满地垃圾和葵花子壳;几乎所有人都在睡觉,睡相奇形怪状,十分难看。不睡觉的人则坐着,如醉如痴地拼命抽烟;热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马合烟那种辛辣而又有点甜丝丝的浅蓝色烟雾。有个卖彩票的年轻人,样子贼头贼脑,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他可没有打盹。他把几个庄稼汉和喝得半醉的工人聚成一堆,那些人想碰碰运气,偶尔,好像开玩笑似的,一会儿赢到一支价值两戈比的铅笔,一会儿赢到一个玻璃高脚酒杯。有人在争吵和交谈,一个小孩拼命哭叫着,火车发出咔嚓咔嚓、轰轰隆隆的声音。有个当兵的身穿一件细棉布衬衫,系着黑领带,坐在自己的大箱子上,高耸在睡觉的人们上方,还伸出一条腿,搁在对面的条凳上,两眼茫然无神,上嘴唇噘了起来,只管使劲拉那架图拉产的手风琴:“美妙的月亮漂浮在小河上空……”
“前方到达白松林站,列车停靠时间八分钟……”列车员喊道,那是个高个子大汉,身穿又厚又长的制服大衣。他在穿过我们的车厢时,使劲把门关得乒乓响,简直像是要把它永远钉起来一般。
这意味着,进入森林地带了。白松林站之后,再过两个车站便到达县城,这一片由阔叶林和针叶林混合而成的森林便是根据县城的名字来命名的。再过一至一个半小时,从远处的森林后边会露出使县城出了名的那座修道院的圆顶和十字架。城市四周的松林遭到了无情的砍伐,新的铁路像一个征服者那样勇往直前,把那些保持了千百年寂静的密林荡涤干净。火车在抵达城市之前通过一座横跨林中小河的桥梁,发出了悠长的汽笛声,似乎是在向当地居民宣告这一进程。
几分钟里,我们周围显得一片忙乱。在砖瓦色的车站木头房子后面可以看到许多三套马车,铃铛震天价响,车夫们争先恐后地招呼顾客;冬天的日子阴沉沉的,却挺暖和,好像过谢肉节
一般。有几位小姐和青年男子在月台上散步,其中特别惹人注目的是一位电报员。他是当地的美男子,一个花花公子,戴着烟色夹鼻眼镜,头上是顶高加索的毛皮高帽。车厢的门不住地打开,从外面刮进冷风,送来了冰雪和针叶林的气息。体格匀称的仆役,只穿着一身燕尾服,光着脑袋东奔西走,把油炸馅饼送给旅客。在周围的森林中看到他那件浆硬的衬衫和雪白的领带,叫人觉得挺古怪。我们的车厢里进来了好几位小姐,她们不知是给谁送行来的,不住地挤眉弄眼,咬着耳朵说话。有个商人捧着一个坐垫,急匆匆地往自己的座位挤来,一路上碰撞了许多人。而一个瘦骨伶仃的高个子神父正喘着气把貂皮帽子从汗涔涔的额头往后脑勺推。此人刚跑进车厢又跑了出去,低声下气地请搬运工帮忙。他把无数包裹和纸袋堆到沙发椅上,塞到沙发椅下,一面因为打扰了大家而向所有人连声道歉,一面又故作高兴地嘟哝着:
“啊,现在可好啦!这个放到此地……这个,我想可以放到椅子下边……我没有给您带来麻烦吗?那可好啦,多谢!”
人群中有个跛足的小贩提着一篮柠檬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些修女愁容满面地为建造修道院而可怜巴巴地向人们募捐……车厢给往后拖了一阵子又停住了。好长时间听到列车员之间在对骂,他们把信号绳从蒸汽机车那里沿着火车拖过去,绳子碰到车窗发出了啪啪声……最后,火车开动了。
窗前又闪现出白雪覆盖的白桦树和松树,田野和小村庄,而在它们上方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三
这些白桦树和松树显得越来越阴沉;它们似乎愁眉不展地聚在一起,相互靠得越来越近。天空中飘着稀疏的小雪,但由于窗外是连绵不断的密林,车厢里变得阴暗起来,天气也似乎愁眉不展。回到宁静的林中生活所感受到的欢乐情绪给蒙上了一重阴影……新路越来越远地深入到新的,尚未为我所熟悉的俄罗斯地区,为此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还在青年时代便已经充分感受到的心境,那种同俄罗斯生活有着如此紧密联系的景色中一切美丽的,一切令人产生深深愁绪的心境。森林阴沉沉地包围着新的铁路,似乎在对它说:
“你往前开吧,开吧,我们在你的面前让路。不过,你难道还不罢休,弄穷了人们之后还要把大自然也弄得贫困不堪?”
在森林中,冬天的白昼是很短的,车窗外已经笼罩着蓝色的暮霭,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模糊而又真切的俄罗斯愁绪也渐渐闯进了心扉。空旷辽阔的雪原方圆有几千俄里,从四面包围着我,而彼得堡不过是其边缘上一块遥远的绿洲。车厢又渐渐空了下来。同我一起的又是只有那个铁路部门的主管,以及两个睡觉的人——一位骑兵军人,一位车站副站长。骑兵军人挺年轻,绷着紧紧的马裤,挺直身子仰面躺着,睡得死死的;副站长则脸朝下睡着,轻轻地摆动着身子,似乎想同火车奔驰的震动保持协调。看着他那破旧的大衣和从沙发椅子垂下来的破旧的胶皮套鞋,心里真是难受。
简陋、寒冷而又震颤不停的车厢里变得越来越暗。窗外不时闪现出埋在雪堆里的高大松树的树干,聚在小山丘上的一簇簇枞树林,这些枞树活像一个个穿着黑丝绒袍的修女……有时小树林让到一边,眼前便呈现出一片凄凉的沼泽低地,伸展得很远很远,再过去是渐渐递升的森林,郁郁苍苍,而在森林上方则如一条带子一般缭绕着乳白和铅灰色的云雾。然后,披雪的松树和枞树又频频出现在窗前,稠密的丛林黑压压、密匝匝地逼近过来,车厢里变得一团昏暗……窗上的玻璃在震动,哐啷哐啷直响,通往另一车厢单间的门没有关上,正平稳地绕着铰链时开时合,而车轮则似乎急急忙忙地在底下交谈,争先恐后,含糊不清。
“谈吧,谈吧!”忧郁而又高大的松树林傲慢而又深沉地对它们说,“我们让路,可是你们为我们这个宁静的地方带来了什么呢?”
在林中车站那些新盖的小房子里,有一些灯火在畏葸而又欣喜地闪耀着。每一盏灯火中都令人感到有一种新的生命。但是,在离公家的房子两步之外的地方便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边的森林中零零落落地散布着一些黑不溜秋的村子,住着没有文化、神情沮丧的当地居民。车站的月台上就有几个来自这些村子的人——身穿破烂的短皮袄,头发蓬乱,活像乞丐。他们的嗓音由于受冻而嘶哑了,但态度是多么恭顺,目光是多么坦诚,几乎充满着稚气。他们放下手中的鞭子,期待有人搭乘他们的雪橇,但几乎毫无希望,因为他们几个人也摊不到一个乘客。于是,他们只能呆呆地望着火车,似乎用自己的目光也在对它说:
“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们是没有出路啦。结果会怎么样,我们不知道。”
我望着这一群备受折磨的年轻人……缄默无声的漫漫长夜正渐渐降临在无比空旷辽阔的俄罗斯大地上……
这个夜晚是暖和的,飘洒着轻柔无声的雪花。火车在会让站的一长串低矮的建筑物前边停了一分钟。建筑物那些被灯火照亮的小窗,像一双双活生生的眼睛一般,从被积雪覆盖的百年松林后面往外探视着。蒸汽机车咔嚓咔嚓地在轨道上滚着轮子,平稳地从火车边驶过,把十来节货车车厢挂到上边,然后抱怨似的鸣叫了两声,宣布准备就绪。汽笛声悠扬婉转地荡漾在林区上空,传得很远,同阵阵回声互为呼应……
“再走下去的路段挺危险!”一位小市民叹口气说,他站在车厢的平台上,就在我后边。“这里马上要上坡,有三俄里
长的路,可是路堤真差劲。看看也叫人害怕!没有一天不出事故……”
我眼望着车站灯光离我们远去,渐渐消失在森林中。“我这个孤身漂泊的流浪者的归宿在哪里啊?”我不由自主地想,“我们同这一片偏僻的森林还剩下什么共同之处?它是多么辽阔,无边无际,我怎么能弄得清它的种种烦恼,我怎么能帮得上它的忙呢?这些地方是多么美好,多么富饶,却又未经开发!多么高大茂密的树林耸立在四周,悄悄地沉睡在这个暖和的一月的夜晚,在这个充满了新雪和绿色针叶的清新气息的夜晚!而前景却是那么可怕!”
我望着前方,望着这条新路,忧郁的森林迎接它时显得越来越冷淡。这条路受到黑漆漆的密林的挤压,只有在前边被机车灯照亮着,好像正在通过一条不见尽头的隧道。百年的松树合拢起来,似乎不让火车前进。但是,火车不甘示弱,拼命搏斗:它像一条巨龙一般,有节奏地发出沉重而又断断续续的呼吸,沿着山坡往上爬,而它的脑袋在远处喷出了红色的火焰,这火焰在机车的轮子下,在铁轨上颤抖着闪闪发光,一边颤抖,一边恶狠狠地照亮了忧郁的林间小路,照亮了凝然不动、无声无息的松林。小路又被笼罩在黑暗里,但火车依然还在顽强地前进。长长的一缕乳白色的浓烟像彗星的尾巴一般,飘在火车的上方,烟中夹着点点火星,并且被下边的血色火焰映得通红通红。
一九○一年
冯玉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