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德庄的时代漫记
20世纪60年代初,我上中学时住在河西区宁波道4号,紧邻海河西岸,距离百年历史的谦德庄这个河西中心市井商业区只有两站多地。但当时作为学生的我,一直过着从学校到家,从家返回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没有听说过这个繁华的地方,也没有去过。
在学校(女一中)等分配的日子里,1968年初春的一天,学校通知我们高三(二)班去谦德庄磕灰(即为居民清理粪便),晚9点在人民公园北侧广东路和永安道交口处集合。从家到集合地没有公交车,我是走着去的。这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次的社会实践,也是第一次走进谦德庄,记忆最深,至今难以忘怀。我们多人到集合地点,两个人配给一个师傅。我和张某跟随一个40多岁,胖乎乎、乐呵呵的女师傅。师傅推一辆小车,手拿一个木柄铜铃铛边走,边摇边喊“磕灰了”。我们两个学生一人肩挎一个敞口扁圆藤编筐跟在师傅后边,走进一个个黑胡同。有的居民听到铃声和吆喝声提出木桶出院门倒入小车里,有的提前就把桶放到院门口,我们给倒入小车里,更多的是需要我们进入院中把盖有炉灰的大便倒入我们肩挎的圆筐里,再出院门倒在小车里。我们像师傅那样喊“磕灰了”喊不出来,只管闷头倒,实在太臭了,那时也不好嫌弃,心里想到北京的劳模时传祥磕了一辈子灰,自己也就忍着。
参加工作后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跟师傅进入永安道头一个路口右拐到了汕头路,去那片的居民胡同挨家挨户磕灰。谦德庄的夜晚太黑了,小道上昏黄的路灯,弱弱的光,有的地方还算照得到,有的地方照不到。胡同的小路弯弯曲曲,又窄又乱。胡同里小道的路面有的是洋灰的但极少,有的是砖砌的,更多的是炉灰渣铺设的。我跟着师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胡同里穿行,大部分是车过人错后才能刚刚蹭过去。院子里比胡同还拥挤,本来不大的小院,大部分还盖有窝棚,我们挎着筐只有侧身才能走出来,印象里到处都是睡觉的人。夜里12点多了,师傅负责的几条胡同都走遍了,小车也重了,我们推小车往永安道路口走,这时先后完成百余条胡同磕灰任务的小车一辆接一辆的推出永安道。只见人民公园北侧外墙马路边好多辆大车一字排开。已是深夜,谦德庄的居民早已入睡,但这里还很热闹,我们把小车里的灰倒入大车,磕灰劳动最终完成。和师傅告别后,深深感到他们的伟大和不易,在那个劳动环境中他们默默地为谦德庄的卫生与洁净贡献着自己的青春和力量。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谦德庄,置身其中,看到了,也感受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的谦德庄。
1968年10月,我告别了学生时代,分配到了河西区修配公司,成为一名集体企业的学徒工。由于工作关系从此走进了谦德庄,认识了谦德庄,经历了改革开放40年的谦德庄华丽的变身。河西区修配公司是由电器钟表修配厂、刻字厂、服装厂等组成的大集体企业。20世纪50年代中期,政府把散落民间的手艺人组织起来由修配公司管理,归属河西商委领导。在国家经济困难、物资匮乏的时代,民用之物和工厂所需的中小型电器设备都是“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修配行业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当时的口号是“修配行业,万年常青”。谦德庄在天津市城南,河西区境内,东临人民公园,西接友谊北路,北面是马场道,南面是津河,方圆2平方千米左右。谦德庄中心标志是永安大表,大表周围的永安道、汕头路、保安道坐落着修配门市部近20个。和周围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饭馆、百货副食、影院、照相馆等(这些门脸也是商委领导下的服务公司、饮食公司等所属单位)共同奏响了为民服务的乐章,形成了繁华的谦德庄市井商业区。
组织起来的修配行业队伍,分布在河西区各个角落,师傅们能够紧跟形势,经常学习,做到有规有矩、有章有法。和国营企业职工一样倡导文明经商,服务于民,千方百计解决老百姓生活中遇到的困难。组织成这样一支队伍,既能养活自己,又为国家交纳可观的利润,同时从1968年首次接纳200名“老三届”的学生开始,又连年陆续接纳毕业生和残疾人入职,解决就业难问题,实在是不容易。组织民众干实事,干有利于民生的事,有利于国家的事,这就是党的优势,政府的本事。这多批分配到修配的学生有的在20世纪70年代恢复高考时上了大学,当上了医生、工程师、老师,有的进入政府机关当上了干部,大部分成为行业的技术能手、好管家、好带头人,为河西修配行业的发展繁荣贡献了自己一辈子。虽然从21世纪开始修配业不再万古长青,但历史上的功绩永不可抹。
1976年地震后,谦德庄的修配门市部遭到不同程度损伤,其他行业的门脸也是如此,政府很快帮助修复恢复营业。谦德庄的繁荣不减,为震后人们的生活提供了便利。20世纪80年代由于工作需要,我经常去谦德庄的新修配门市部。记得从广东路进永安道,道南面是红星冷食厂,专门做红星雪糕系列,往前是葛大爷的箍木桶门市部,门口永远堆放着高高的木桶木盆。那时永安道就是一条小路,曲曲折折一千米。一直到西面是个殡仪馆和“小蘑菇”坟地。单位李师傅的父亲去世了,在此殡仪馆开的追悼会。我代表厂部去参加。当时全场简洁严肃且庄严隆重,文明葬礼20世纪70年代就已在了。永安道的中部是永安饭馆,是谦德庄最大的饭馆,没有进去落座吃过,但门口设有便民窗口,我买过一份炒辣豆(土豆、胡萝卜、黄豆、尖椒等食材做成的),当时是7分钱。顺着饭馆往前行,不远处就是电机维修车间,带院面积近200平方米,职工多时达30多人,承接民用电扇、食堂吹风机、电动机、电力变压器等电器的维修。修理标准价格和工料明细清楚地张贴在会计接待室的墙上。一般的电机维修费是80元,食堂常用的吹风机40元,车床吸泵30元……当时干活的机械设备只有院里的一个铁三脚架,吊装较重的电力变压器。电力变压器技术指标要求高,修后要通过电业局的检测认定,参数不符合要求的不能使用。地震后,为了支援唐山建设,还承接了一个瓷器厂的高压配电柜的装配,这是工作量最大的任务。当时的电力设备,更新时要有国家的指标,购买时所花费的钱也比较多,所以一般使用单位都送来修理,基本来修理的都需要换线包、缠包,而下线是比较精准的技术活,师傅们严格按照流程加工,交付用户后几乎是零返修。现在想起来,在那样简陋的条件下,全凭手工和体力,完成小到电风扇,大到电力变压器的维修,而且做到零返修,简直可以说是奇迹了。
车间的隔壁是一个菜站,都是装菜的马车进进出出,送来的菜是用工人扛的大秤分量。每天,尤其是早晨,车间不光听着马鸣车响和人声嘈杂的声音,还听着“撂200”“撂180”“撂250”……的吆喝声,这是看秤的人在报菜的斤数。车间的斜对口是天津市染料化第二厂,永安道南侧193号是比较大型的生产厂,建于1941年。1982年,面积达到了16572平方米,年出口品牌产品达到了135吨,销往欧洲和非洲地区,这里也是谦德庄的重度污染源。下雨时,红色的积水泡了半条街,最后才流入雨水沟。20世纪80年代末,该厂就迁走了。车间的工人中午吃饭有时到邻居菜站食堂去买,有时到元兴里后身的小饭馆买烩饼,一大碗才2角钱。工人有时端回车间边看打牌边吃饭,碗放在车间里就不管了。饭馆的小伙计经常来取回他们的大碗。
20世纪70年代末,为了改善电机车间的工作环境,在一个五一劳动节,厂里全体干部一起到车间,和工人们用碎砖头、石子填平洼地,又抬高地面两尺多,上面铺成洋灰地。当时,我被砖头砸到脚背,虽然感觉很疼,但是看着没有太肿,就忍痛直到车间处理完毕。过了几天,去医院检查发现骨头有了小裂纹,那时工作都有着一股韧劲。车间面貌焕然一新,工人们的干劲更足了,上缴厂部的利润始终位列前茅。
广东路进永安道南侧,第一个路口右拐是汕头路,路边有一家刻字店,一家钟表店,一家修笼屉的,一家砸白铁的,还有服装厂和一家电器车间(兼修无线电)。往南快到绍兴道,路西边有一排小木屋,是宋师傅带着徒弟修理眼镜、配钥匙、修钢笔的地方。我父亲的眼镜框螺丝没了,都会去他的小木屋,宋师傅拿出小铁盒,什么螺丝都能配上,1角钱就解决了问题。
1994年年底,谦德庄拆迁前夕,邻家小妹结婚想买一个她心仪的漱口杯,走了半个天津也没有找到。我知道后陪她到谦德庄汕头路二层楼的百货店,在一楼的柜台终于找到了,一个浅粉色带把手并有凸刻龙凤抱双喜的透明玻璃漱口杯。她顺便在汕头路北边的一个较大的棉布店,买了6斤长绒棉做嫁被。邻家小妹买到了心念的东西很开心,我却为这里即将要被拆除感到有些留恋。
在汕头路的斜对面是保安道,路口东边是修天线店门市部,隔过一个棉布店是钟表修理门市部。钟表店的老师傅大都毛笔字写得很好,他们把服务公约和价目表都抄写在漂亮的纸上,贴在顾客容易看见的墙上。收表有票据,取表有发票,账目清楚地上报厂部,一般是一个星期交活。窗户和柜台从来都是一尘不染,进店首先听到摆在架子上修好的座钟、闹钟和挂钟,齐刷刷的秒针走动声,十分悦耳,也更显店内的安静。比较贵重的手表则挂在一个有玻璃面的木盒里,也钉在墙上。修理闹钟洗油8角钱,加盘丝或修轮不过一元两角,很便宜,符合大众消费的需求。店堂干净,技术性强,这是一份体面的行业,也是我很羡慕的职业。对面有玻璃店、裁缝铺,不光做衣服,做工装,还给穿坏的秋衣换袖口、领口。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这项业务就没有了,因为新出产的秋衣的袖口和领口都有织成的化纤物,所以即便衣服烂了,袖口也会保持住。
永安道大表旁,有“互助”鞝鞋门市部,保安道口有“千里”热补修鞝鞋门市部,是一个连三间门脸的地方。当时市民收入微少,四五十元要养活一大家子,就只能凑一个温饱。衣服打补丁,鞋打掌很普遍。很多百姓自己缝制衣服,用边角下料做成鞋帮,用破旧衣服糨糊打“夹纸”做鞋底送到门市部,加工成女士小元口,男式大元口,靸鞋,懒汉鞋。自行车外胎磨损出洞,雨鞋渗水等问题,用三、五毛钱到门市部用橡胶热补后,又能用几年。当时“三鞋厂”经济基础最差,职工开会都没有地方,20世纪70年代中期,于书记和两位职工骨干想方设法花了3000多元买下了汕头路说书场,改制成硬塑制品车间(有300平方米),这里也成了修鞋厂职工开会聚集的地方。
1994年,市委、市政府提出用5~7年的时间改造市区成片危陋平房计划。谦德庄片是全市改造面积最大,难度最大,也是任务最重的地段之一。1995年区委、区政府坚持造福于民,把谦德庄片作为危陋平房改造的一号工程,坚持“有条件上,没有条件也要上”的决心,积极探索以房改促危改,加强同居民群众的思想交流,获得群众的理解和支持。动迁工作牵动着政府的心,牵动着谦德庄居民的心。河西区政府、河西区干部、谦德庄居民经受了考验,按期实现了谦德庄的动迁和开工。
动迁中,政府机关、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的干部分别组成3~5人的工作组到居民片讲政策、讲明天、出主意、想办法、拿方案、出力气。但困难重重,有的窝铺有人住,没有契、没有证,政府出人查档案,找线索、找政策,让每个动迁户有着落。有的同志搬家的时候立柜搬不出来,因为立柜是在平房里,后来盖了小房,门口小就出不来了,只好边拆立柜边搬家。有的在黑洞洞的窝铺里,两位老人躺在里面,工作人员就按政策联系养老院,一户户地解决落实。
有位街办事处民政科的高科长,至今让人难忘。她长期在街道工作,有耐心、有爱心,居民无论有多大的问题,她都能耐心解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经常工作到深夜。河西区的干部有担当、负责任,在天津市第一片大面积危陋平房改造中创造了很多经验。谦德庄热闹了起来,大喇叭在广播,通告随处可见,载着家具的大卡车穿梭而过,如此大面积的动迁,惊心动魄。电器修配厂百十来人中,就有近16名员工住在谦德庄的各个胡同里,李师傅家住在保安街的一条胡同里。我去拜访过她家,8平方米的黑屋子(窗户让对面的山墙挡住了,房屋多半是炕,她母亲重病躺在炕上)。这次谦德庄动迁,李师傅和其他5位师傅搬迁到小海地谦福里,其他师傅回迁到安德公寓。他们享受到了高楼大厦居住的舒适,也享受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福祉。
1999年,谦德庄昔日的旧街区从天津的版图上永远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态宜居”的区域。永安道已成双向六车道的大马路,一片交通繁忙的景象。永安道两旁高楼林立,政府在这些楼的底商设立了便民网店、大药房、综合菜市场、酒楼、理发店、天津各类名小吃的综合食品店……居民们下楼出小区,繁华依旧,享受到生活的便利和快乐。
2018年,河西区政府对绍兴道棚户改造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最后的谦德庄也将成为历史。简洁的永安大表站立在永安道上,见证着谦德庄的华丽变身,见证着人们的幸福快乐生活,也见证着河西改革开放40年取得的伟大成果。
(本文作者 中共天津市河西区委党校退休高级讲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