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营造的启蒙老师
从 2009 年起返乡,我有过一段长达 4 年的“半农半记者”的生活。
我一边在上海当《南风窗》杂志记者,一边不停飞回故乡海南岛的火山村,营造博学生态村社区,常常往返于上海、海口两地。我爸非常心疼那些飞机票,说每年几万元机票钱比他一个农民一年的总收入还多。
2010 年 6 月,在海南省台湾事务办公室的支持下,博学生态村与台湾桃米生态村缔结两岸第一例姊妹村。我带领博学村的父老乡亲们以桃米生态村为榜样,引入“造人—造神—造钱”(造人,即改变人的观念;造神,即创造精神财富;造钱,即创造收入)的社区营造工作方法,开启了一个由传统农村迈向生态村的转型发展之路。
在我的返乡故事里,社区营造启蒙的原点很值得还原。
敢做就有人支持
2009 年 9 月 20 日,我第一次来到日月潭附近一个名叫桃米生态村的地方。
1999 年 9 月 21 日,台湾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离震中不过 20 千米的桃米是重灾区, 60% 的房屋倒塌。灾后重建中,桃米以“生态村”为愿景,从一个传统农村转型成为集有机农业、生态保育和休闲体验为一体的乡村休闲旅游目的地,一跃成为台湾乡村再生的“明星村”。
抵达当晚,桃米正在举行“ 9 · 21 ”十周年纪念音乐会。
在一个偏远的山村见到这么专业的音乐会,我感到不可思议。
尤其是,当我听说这个音乐会不是由政府主办,也没有政府资助,但是台湾“行政部门一把手”吴敦义却前来致辞时,更愕然。这个音乐会由台湾新故乡文教基金会、台湾点灯文化基金会、台湾音乐人协会三家联合主办,不少台湾大腕级音乐人都前来义演。当晚我采访了点灯文化基金会董事长张光斗先生,问了他一堆“为什么”,其中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吴敦义肯来”。
张光斗的回答让我很惊讶:“本来马英九答应要来的,但是他告诉我们他只能接近半夜 12 点才能到。我们拒绝了马英九,请他派一位代表前来,在晚间电视新闻直播的时刻致辞,他便叫吴敦义来了。”
“你们凭什么请得动马英九,又为什么不让他来了?”我追问。
张光斗说,这是因为他们把功劳送给政府,领导人当然愿意来,至于对马英九说“不”,那是因为“三更半夜来还有什么意义,领导人需要在电视上讲话才有价值”,他们不希望马英九白跑一趟。
一个山村办活动也如此懂政治,真令人刮目相看。
张光斗接着说:“桃米生态村记录着台湾人成长的历程和整个社会的脉动,以及台湾民间社会已经走向成熟的自力更生的心态。只要你自己愿意站起来,一定有人支持你。台湾这股力量很厉害,不依赖政府,凭自己的手,自己的脚,就站起来。”
“一定有人支持你?谁来支持?”我追问。
他答:“有公民个人,有企业家,有大学师生,有基金会,也会有政府,但不依赖政府。”我再问:“政府为什么支持?”他答:“政府施政,往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它也在苦苦寻找项目,如果我已经把一个项目做成了,政府只需锦上添花就领功劳,它为什么不干?”后来,《海南日报》记者范南红跟我说:“这个世界不止政府,所有人都喜欢锦上添花,不喜欢雪中送炭,这是人之常情。”
桃米这个 1000 余人的山村,在张光斗眼里那是“台湾之傲”:“桃米人认识到这块土地的重要性,不过度开发,不但青蛙回来,蛇回来,老鹰也回来了!桃米要打造的是一个没有污染,没有冷漠的社会,让人拥有更包容的心态面对周遭环境,面对所有的人。也许是一个乌托邦,但有理想,才会开始行动。”
实践证明,社区营造让桃米来了一个“大翻身”,从一个年轻人争相逃离的“垃圾村”变成台湾生态村样板。一个村庄开起 30 多家民宿,最高峰的时候一年游客量超 50 万人次,光旅游这一块营业额就有 1 亿多新台币,相当于 2200 多万人民币。
一不小心,我成了返乡青年的“带头大哥”
走读桃米,我注意到不同风格的标识牌,那是不同的机构资助的,湿地公园和戏水池是农业部门资助的,社区营造见习园区很多项目是文化部门资助的,民宿生态池是“信义房屋”(一家房屋中介公司)支持的,防小黑蚊涂油箱是“中台科技大学”和南投县环境保护局支持的……是的,只要自己先做了,就会感动世界,导入外部资源,帮助自己梦想成真。
敢做就有人支持——谢谢张光斗先生点亮了我。
新居民与新故乡
走读桃米,我还看懂了另外一件事。
桃米生态村的社区营造,有一群人起到了先锋作用,他们是从城市来的“新居民”,至今仍是支持桃米转型升级的中坚力量。
罗树海是其中一位,他原本是一位农技师,研发珍稀中药材金线莲,在台北谋生。 12 年前,他来到桃米生态村盖民宿,同时经营金线莲的研发、种植及推广。他也是一位“半农半 X 生活”的实践者。
罗树海的宏观山居民宿位于海拔 800 米的山头上,是桃米生态村的最高一户人家。宏观山居民宿有 5 间客房,有金线莲研发室,种植大棚,还有直卖所,销售自己生产的金线莲产品。
入夜,坐在宏观山居二楼露台,山风习习,耳边是多种青蛙合奏的交响曲,远眺是灯火辉煌的埔里镇,仰头是满天星斗的苍穹。再喝上几杯罗夫人的家酿美酒,与罗树海海阔天空,天南地北,仿佛“天上人间”,快哉,快哉!
罗树海来桃米的因缘,是娶了一位埔里镇的媳妇。当初埔里姑娘远嫁台北时,就是因为受够了这穷山沟,没想到今天又被罗树海“骗”回来了。罗树海回来时还不是很情愿,但住了几个月后,就“打死也不回台北了”,重新恋上山居岁月。
我问罗树海,为什么来桃米做新居民?
他答:“我赚够了生活费,接下来我要赚健康。”台北竞争激烈,不仅谋生累,生活也累。罗树海选择来桃米经营“山居岁月”,以身心健康为第一目标,而不是以赚钱为第一目标。
罗树海的独子大学毕业后,在台北工作了 2 年多,也因为不喜欢台北的紧张节奏,选择回来跟老爸干了。新居民的二代也选择回桃米,这是以前桃米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这 12 年来,很多桃米年轻人都回来了,回来创业,回来当自己事业和人生的主人。
桃米绿屋民宿的主人邱富添,一位老居民,在台北打工 16 年, 1990 年代后期父亲过世时回来继承家业,但经营农业一年才赚 20 多万新台币,养家很辛苦。如今,他已经盖起两套民宿院落,并因做生态解说员介绍青蛙,生动有趣,博得“青蛙王子”的美名。他儿子也回来了,他自豪地说:“让儿子回来继承我的事业,一点也不委屈他的。”
支持桃米民宿做生态池的信义房屋董事长周俊吉说:“台湾许多偏僻的乡村其实是充满大城市所没有的魅力的,只要能够结合、凝聚本地人的创意,鼓励他们参与其中,不仅可以为乡村带来观光潜力,也可以呼唤外迁的游子返乡定居。”
新居民们成功带动了桃米生态村的发展,自己也融入了一个“新故乡”。而对邱富添等老居民来说, 12 年来,他们也打造了一个“新故乡”。“新故乡”对当地人来说在于新建设,新发展;对于新居民来说,日久他乡是故乡。
如果不是一批城里来的人以桃米为“新故乡”,用他们从城市带来的知识、创意和财富来建设,桃米生态村的休闲旅游不可能做得这么好。正如台湾民宿协会创会理事长吴乾正所言:“经营民宿最大的困难不是资金,而是人。民宿其实是一种以知识经济为基础的创意——乡村生活产业。”
邱富添等一批开明的老居民,张开双臂欢迎新居民的到来:“以前是竞争观念,我要把他干掉,我要做第一。现在是共生理念,我要做唯一,唯一就是突出差别,内部的冲突减少了,大家合作共赢。”
桃米 30 多家民宿,价位自定,各有特色,但又有“把资源留在桃米社区”的共识,每一家民宿都是所有民宿的服务窗口——“我客满了,我分享出去,我替其他人做客服。”这样一群可爱的人办的民宿,当然受欢迎,教育团、亲子团、学术研讨团和社区参访团成了桃米社区的四大客户群,“节假日都是爆满的”。
“一起把蛋糕做大,大到每个人都吃饱,新居民和老居民就和谐了。”罗树海说。在桃米社区营造经验里,“新故乡”这三个关键字,是一个核心价值。
我是返乡知识青年型
“社区营造”这个词一开始大陆这边比较陌生,现在也流行起来了。
自下而上的社区营造,真的是改变一个社会的开始。台湾真的是从乡村出发,改变了一个社会的体制。台湾社会就是经由社区营造重新捡回人情味的。
新故乡文教基金会在桃米生态村,一方面做教育训练,即“造人”,帮社区人成长;另一方面,它导入外界的人力、物力、财力等资源,支持社区发展;同时,它办社区营造见习园区,将桃米生态村打造成台湾社区营造的“根据地”,吸引做社区营造的人和官方考察团前来考察交流。
“生态旅游每年都会面对很多新的东西,如何让客人觉得这个社区是有进步的?不只是硬件,还包括管理能力或其他多元领域的发展,要让人觉得这个地方值得再来。”新故乡文教基金会董事长廖嘉展介绍说,起步阶段,桃米民宿接待的“游客”全都是“新故乡”安排的各种“考官”,民宿主人需要与客人互动才能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服务者。
社区营造其实是一种回到土地、回到社区、回到生活的主张。
社区营造概念起源于日本, 1994 年起在中国台湾被复制和推广。
日本在 1990 年代初期泡沫经济破灭后,通过社区营造,打造了一些成功的魅力新城乡。 1997 年日本城乡再造泰斗、东京大学西村幸夫教授出版了《再造魅力故乡》一书,介绍 17 处日本社区营造的范例,并确定了以城乡历史文化和自然特色为主轴的社会营造核心观念。最近,西村幸夫又编著了一本新书《大家一起来!打造观光城乡》,说“观光已成为验证社区营造成功的指标”。
2002 年起,日本从社区营造运动出发,走向观光立国,坚持社区营造和观光应立足于地方特色魅力风采的原则,推动当地居民与观光客树立以“好住”“好留”及“美好的生命记忆”为宗旨的永续目标,最后把成果导向观光,又以观光来助推地方振兴。
日本社区营造最宝贵的经验是,主导权并非完全交托给政府,而是尽可能地发动社区,发动民众。他们成立了“历史景观保存协会”“街屋委员会”“故乡会”“社区营造协会”“研究会”等各种名目的执行机构。
西村幸夫说:“社区营造,可以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思考我们要留给下一代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并为之付诸行动’。今天,我们还是要为我们最喜欢的地方、更好的明天而继续运动下去。” 2013 年,我特别到东京大学去拜访西村幸夫教授,听他讲解了日本社区营造之路,印象最深的是日本政府与民间从冲撞到对话再到合作的路径,再造故乡需要自下而上,民间参与,官民联合。本书的后面,我特别收录了当年与西村幸夫教授的对话实录。
在台湾,社区营造是政府主动推动与民间积极实践的和谐运动。
台湾社区营造专家李仁芳对社区营造有一段精辟的解说:“社区营造也好,打造观光城乡也好,都是以社区当地的创意生活达人为制作人,以社区历史人文为布景,以当地山川、城乡、街廊为舞台,以社区创意工艺和商品设计为道具,以所有参与体验过程的居民与旅客为演员,在可居可游的城乡社区,通过它生活(演)出一场创意生活的大戏,为城乡社区的人文环境与地方经济带来一个更好的明天,这岂不是城乡经营——打造我们大家共同的幸福社区家园的最高境界?”
清华大学有个信义社区营造研究中心,主任是一位台湾人,罗家德教授,他跟我说,台湾社区营造有三种模式:一种是政府推动型,成功率小;一种是 NGO 帮扶型,较容易成功,桃米生态村即是成功范例;另一种是返乡知识青年型,成功概率最大,台湾有很多成功案例。
罗家德教授最欣赏返乡知识青年再造故乡的模式。
我就属于返乡知识青年型。罗家德教授在我返乡创业初期,就专门来我们村做了一个星期的田野调查,给我许多鼓励和肯定。不过,我自己实践 10 年下来,发现“返乡知识青年型”非常辛苦,常常“孤立无援”。我们所取得的成果都是慢慢累积出来的,之所以说成功概率高,那是因为我们回到自己的故乡,不会半途而废,我们一直在迈向成功的路上。
我的精神支柱,正是张光斗上面说的那段“贵人帮”的话。
事实上也是,做社区营造 10 年来,有太多的贵人相助,都是我无以为报的。如今,我也鼓励社区营造的后来者:对的事情,做,就对了!
张光斗(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