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伏盖公寓

"龚弗朗家族出身的伏盖太太如今已是一位老妇。四十年来,她在巴黎拉丁区与圣马尔索镇交界处的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上开有一家管饭的经济型公寓。这家公寓素以“伏盖之家”之名著称,欢迎男女老少等各类宾客入住。公寓作风正派,一向都有极佳的口碑,但三十年来却从未有年轻女子光顾过,即使有年轻男子来住,那也是由于家里负担不起太高的生活费之故。然而,就在本书讲述的悲剧发生之时,也即1819年,这里倒是住着一位可怜的姑娘。尽管“悲剧”一词被如今盛行的虐心小说滥用而失去了其信誉,但还是有必要在此使用它。不是说这个故事真的有多么悲惨,而是说,书一旦写成,intra muros et extra
的读者们看完后也许会掉几滴眼泪。巴黎以外的读者能否看懂这个故事呢?这倒有些说不准了。该故事充满了对生活的观察,且地方色彩浓厚,唯有蒙马特尔高地和蒙鲁日高地的居民才懂得欣赏。在这两个高地之间的洼地上,随时可见墙灰脱落,阴沟里满是黑乎乎的泥浆。此处,痛苦是真,欢乐则往往都是假的。人们整日生活在不安与骚动中,不知要发生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才能触动他们。然而,丑与美的交汇有时也会将痛苦变得更加巨大和庄严,使得自私小人及唯利是图者在其面前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唏嘘感叹几声。只是他们内心的感触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比美味的水果被一口吞下。文明之车跟毗湿奴
偶像的神车一样,即使遇上一颗较为坚硬的心,也只是稍稍减慢一点速度,然后很快将之碾碎,继续其荣耀之行。你们这些读者也是如此。你们用白皙的手拿着书,坐在软绵绵的太师椅上,心想:“也许这个故事能让我开心。”读完高老头的悲惨故事后,你们的胃口丝毫不减,还把自己的冷漠怪罪到作者头上,说他夸大其词,尽搞虚的。喂,我可告诉你们,这场悲剧既非虚构也非小说。All is true
,而且极其真实,任何人都能从中发现些自己的东西,甚或是内心的东西。
这家公寓是伏盖太太的房产,就坐落在圣热内维埃弗新街的下半段。那里的地面向弓弩街方向倾斜,斜坡又急又陡,很少有车马经过,这给慈谷军医院和先贤祠之间的小街小巷平添了几分清静。周边的环境完全被这两座黄色的建筑所笼罩,高高的穹顶庄严肃穆,使一切都显得阴沉而暗淡。此处地面干燥,阴沟里既无积水,也无泥浆,墙边长满了杂草。即使是乐天派到此,也会跟其他行人一样黯然神伤。车马声绝对令人稀罕,房屋阴沉沉的,墙壁则给人以牢狱之感。若某个不熟悉道路的巴黎人来此,只会看到几家经济型公寓、几所私立学校,还有贫穷和烦恼,以及垂死的老者和被迫辛苦工作的那些原本快活的年轻人。可以说,在巴黎,再也找不出比这还可怕、还要名不见经传的街区了。特别是圣热内维埃弗新街,犹如一张用青铜制成的镜框,构成了这个故事唯一合适的发生地。用灰暗的色彩和沉重的语调来讲述该故事,对于启发读者是再好不过的了。正如游客在参观地下墓穴时,沿着台阶往下走,感觉天越来越暗,导游的解说声也越来越空远。这样的比喻再恰当不过了!谁又知道,干涸的心灵和空洞的头颅,哪个更可怕呢?
公寓面朝一座小花园,楼体与圣热内维埃弗新街构成一个直角,从街上能看到公寓的进深。在公寓正面与花园之间有一条宽两米的中间凹陷的石子路,正对着一条沙子路,路旁有几只蓝白两色的大陶瓷花盆,里面种着天竺葵、夹竹桃和石榴树。沿这条沙子路可到达一扇小门处,门上有块牌子,上面写着:伏盖之家。再往下还写着:兼包客饭,欢迎男女宾客。白天,透过一个装有刺耳门铃的栅栏门,可看到在沙子路的尽头,对着大街的那面墙上有一个神龛,被当地艺匠加工成了仿绿色大理石的模样。神龛中央摆放着一尊爱情女神像,上面的釉彩已斑驳不堪。联想丰富者也许会认为这标志着那种巴黎爱情病。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院可以医治此病。神像基座上刻有两行模糊不清的小字,能使人们回想起这一装饰品落成的年代,也即1777年伏尔泰荣归巴黎引发民众狂热的那段岁月。铭文的内容如下:
无论你是谁,她都是你的尊师,
曾经是,现在还是,将来也必定是。
傍晚时分,栅栏门被一扇木门取代。花园与公寓的正面同宽,左右各有一面墙,一边是街墙,一边是与邻居家共用的分界墙。邻居家屋子被满墙的常春藤遮了个严严实实。花园以其巴黎式美景吸引着路人的目光。每面墙上都爬满了葡萄藤和其他结果的藤类植物,长出的果子密密麻麻,且布满了灰尘。这成了伏盖太太每年的心病,房客们每年都能听到她唠叨此事。两面墙边各有一条窄道通向菩提树荫下。伏盖太太虽出身龚弗朗家族,却总是将“菩提树”发成“菩提耶树”,房客们怎么给她讲语法规则都不行。在这两条沿墙窄道之间是一块朝鲜蓟菜地,菜地两侧栽有纺锤形的果树,边上种着酸模、莴苣和香芹。菩提树下摆着一张绿漆小圆桌,桌旁放着几把椅子。炎炎夏日里,那些消费得起咖啡的客人们便会冒着酷暑坐在这里,细细品味杯中之饮。
公寓楼正面有四层,顶上还有阁楼,楼身用方石砌成,外墙则被刷成了黄色。在巴黎,几乎所有的房子刷的都是这样难看的黄色。每层有五扇方格玻璃窗,窗后的百叶帘卷得高低不一,看上去参差不齐。屋子侧面有两扇窗,一楼的都安装着铁栅栏和铁丝网。屋后有一宽约二十尺的院子,猪、鸡、兔在里面各得其所、相安无事。院子顶头搭有一个棚子,用来堆放柴火。在棚子和厨房窗户之间吊着一个食品柜,下面滴答着从洗碗槽里排出的满是油污的脏水。院子朝向圣热内维埃弗新街的一边开有一扇窄门,厨娘就从这里把屋里的垃圾往外扫,然后再用大量清水冲洗,以免恶臭熏人。
按照公寓经营的标准,楼下第一个房间有两扇临街的窗户,采光极佳,出入则需通过一个落地窗。与这间客厅相通的是餐厅。餐厅与厨房之间是楼梯,楼梯的台阶由木头和油光锃亮的彩色方形砖拼制而成。客厅的状况看了叫人心寒:沙发和椅子上套着一层亮暗不均的马鬃布;客厅中间摆着一张圣安娜(灰底白纹)大理石圆桌,桌上放着一套白瓷酒具,上面的金线已被磨损。这种酒具我们今天还随处可见。房间的地板铺得十分粗糙,护墙板足有半人高。墙面的其余部分被涂了釉的墙纸所覆盖,上面画着《忒勒玛科斯历险记》
中的一些主要场景,其中的经典人物均呈彩色。还可看到在两扇装了铁栅栏的窗户间画着卡吕普索宴请尤利西斯的儿子的画面。四十年来,这幅画不断招来年轻食客们的嗤笑。他们自以为胜过画中人,对自己每天因生活拮据而不得不吃的粗茶淡饭竭尽嘲讽之能事。壁炉由砖石砌成,炉膛干干净净,说明不到重要节日绝不会生火。壁炉上的两只瓶子里插着花样陈旧的纸花,用透明罩子罩着,旁边还有一只奇丑无比的蓝色大理石座钟。
这第一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味道,应该可以称之为公寓味。那是一种霉味、馊味,或是哈喇味。这股味道让人感觉浑身发冷,鼻子里湿乎乎的,还老往衣服里钻。那是一种刚吃过饭的房间的气味,装满食物的碗盘的气味,配膳室的气味,收容所的气味。如果能有办法计算出这里的每一位患有鼻炎或sui generis
病的老少客人呼出的气息里含有多少恶心成分,也许就可以将这种气味形容到位了。唉,尽管这些已经够让人倒胃口了,可若与旁边的餐厅相比,这里还算是优雅高贵、香气扑鼻的哩,简直堪比小姐的闺房。整个餐厅装有护壁板,其最初粉刷的颜色如今早已无法分辨。墙面油漆斑驳,形成一个个奇怪的图案。墙上钉着几个油腻腻的碗柜,上面搁着几只褪色的旧长颈瓶,几个金属质地的圆形杯垫,几摞图尔地区产的蓝边厚瓷盘。一个墙角处放着一只带格子有标号的小柜子,用来存放每个客人用过的带有污迹或酒味的餐巾。还有一些怎么也使不坏的家具,无人问津地杂乱丢在那里,就像在痼疾患者收容所里随处可见的文明的碎渣一样。你会看到一只晴雨表,一到下雨,里面的猴子便会跳出来;几幅令人作呕的拙劣木雕,装在镶着金线的黑木盒里;一只镶铜的玳瑁挂钟;一只绿色的炉子;几盏落满灰尘的油灯;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面的漆布油腻得足以让某个调皮的外来食客在上面直接用手指写上自己的名字;几把残缺不全的椅子;几块破旧不堪的擦鞋垫,上面的草辫子四处耷拉着;还有那些遍体鳞伤的脚炉,不是炉眼豁了口,就是合叶松落着,里面的木座子则都变成了焦炭。如果要描述清楚这里的家具有多老旧、破裂、腐烂、晃荡、虫蛀、缺胳膊断腿、行将就木,那就势必需要做一番长篇大论,而这会大大降低本故事的趣味性,性急的读者恐怕不会原谅。地上的红色方砖因摩擦或上色而变得凹凸不平。总之,整个一副破败样,一种吝啬的、浓重的、无可救药的破败样。虽然尚未溅上泥浆,却早已污迹斑斑;虽然尚无破洞亦无烂孔,却注定会变得腐烂不堪。
这个房间最多彩的时刻是早上七点来钟,伏盖太太的猫比其主人先出场,它跳上食品柜,将好几碗盖有盘子的牛奶嗅了个遍,然后继续呼呼大睡。很快,寡妇出现了。她头戴一顶网眼纱做的软帽,帽下堆着一圈乱糟糟的假发,两脚有气无力地趿拉着一双变了形的拖鞋,肥胖的脸蛋略显苍老,脸部中央有只鹦鹉嘴般的鼻子,小手肉嘟嘟的,身子跟教堂的老鼠一般肥硕,丰满的胸部一上一下地颤悠着。所有这一切都与这间散发着贫穷气味且暗藏阴谋诡计的房间十分协调。伏盖太太呼吸着室内那温湿的臭味丝毫没有恶心之感。她的颜面像第一场秋霜般新鲜,只是眼周布满了皱纹,其表情可从舞女常有的谄媚笑容迅速变为债主的一脸凶相。简言之,她的人品是公寓的完美注解,正如公寓也是其人的真实写照一样。监狱不能没有典狱长,你也无法想象有此无彼将会是怎样。这个小女人的虚胖身躯便是这种生活的产物,正如伤寒病是由医院气息所致一样。她穿的衬裙是用毛线织的,比外面那件罩裙还要长。这件罩裙由一件旧长袍改制而成,棉絮从开了线的裂缝处冒出来。这身衣着打扮是客厅、餐厅和花园的缩影,同时也能让人一窥厨房及客人的档次。老板娘一出场,这个舞台才算完整。伏盖太太五十岁上下,跟所有历经坎坷的女人毫无二致。她双眼无神,装腔作势,活脱一个浑身长刺、专敲人竹杠的媒婆。而且她为占人便宜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倘若有什么乔治或皮舍格吕
可以出卖,她会毫不犹豫去干。但是,房客们都说她其实是个好女人。他们听到她跟他们一样咳嗽、喊穷,便以为她真的一贫如洗。死去的伏盖先生曾经是个怎样的人?她绝口不提。他又是如何破的产呢?倒了大霉呗,她如此回答。他对她不好,只给她留了一双用来哭泣的眼睛,一间可以勉强度日的房子,和对任何厄运不再同情的权利,因为,她说,她已吃尽所有的苦。一听到老板娘急促的脚步声,胖厨娘希尔维便赶忙给房客们上午饭。通常,外来的食客们只订一顿晚饭,每月付三十法郎。
本故事发生时,这里住着七位房客。公寓最好的两个套间位于二楼,伏盖太太住着其中较小的一套,古图尔太太占着另一间,她是法兰西共和国一位军需官的遗孀。与她同住的还有一位年轻姑娘,名叫维克多琳·泰伊菲,被其当女儿一般看待。这两位女士的房费高达一千八百法郎。三楼的两个房间分别住着一个名叫波瓦雷的老头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后者戴着一头黑色假发,留着一脸染黑的络腮胡,自称以前经过商,名叫伏脱冷。四楼一共有四间房,两间已出租,一间住着老姑娘米肖诺,另一间住着一位曾经的意大利面条和淀粉经营商,人唤高老头。另两间是给临时过客们准备的,来住的多是些穷大学生。他们跟高老头和米肖诺小姐一样,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不太乐意租给他们,因为这些人吃的面包太多,但又苦于没有别的客源。这会儿其中的一间正住着一位从昂古莱姆地区来巴黎学法律的年轻男子。他家人多嘴多,百般节省,才挤出了一千二百法郎供他一年的开销。欧也纳·德·拉斯蒂涅,他是这么称呼自己的,是这类年轻人中的一个。他们因家境贫寒而发愤图强,且从小就理解父母望子成龙的心。他们对学习将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早已做过精确计算,正一心向往着自己的锦绣前途,并使之与社会前进的潮流相适应,以保证自己能不落人后地榨取社会的汁液。假如他没有进行好奇的观察,也没能灵活机智、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巴黎的各大沙龙,这个故事就将失去其真实的一面。这一切恐怕要归功于他那精明的头脑和对一场可怕悲剧的缘由进行探究的愿望,而该悲剧的始作俑者及受害者却都对此三缄其口。
四楼上面有一个晾衣间,外加两个小间,里面住着干杂活的小伙儿克里斯托夫和胖厨娘希尔维。除了七位膳宿房客外,伏盖太太不论淡季旺季都有八个法律或医学专业的大学生及两到三位住在近段的常客,他们都只来吃晚餐。这样,餐厅在晚饭时共有十八人用餐,其实际接纳人数则可达二十人,但上午却只有那七位房客。他们午餐时的气氛有点像一家人,每人都趿拉着拖鞋走下楼来,然后互相之间无所顾忌地聊一聊外来食客的长长短短,或前一晚发生的种种故事。伏盖太太宠爱着这七位房客,并按照他们的房费数目来拿捏对他们的照顾和关心程度,其精确度堪比天文学家。而这群萍水相逢的房客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算计。三楼的两位房客每月只付七十二法郎,这个价位只能在圣马尔索镇这段位于慈善产院和精神病院之间的区域才能找到。当然,古图尔太太的房费另当别论。这意味着这群房客或多或少都身受贫困的压迫。所以,公寓内的邋遢跟其房客的衣衫褴褛如出一辙。男人们都穿着过时且褪色的旧礼服,脚上的靴子像是从高档小区边的垃圾堆里找来的,衬衣就快磨破,衣服件件都走了样;女人们身上的连衣裙式样陈旧,重染的颜色早已褪尽,旧花边是缝补过的,用旧了的手套泛着亮,绉领发黄,围巾丝缕松散。尽管外表穿得如此不堪,但他们个个都经历过生活的风雨,练就了一副强健的体魄。他们的脸庞冷峻、凶狠,像旧的不再流通的硬币似的模糊不清;失去光泽的嘴巴里有一口贪婪尖利的牙齿。这群房客的形象能让人想起那些已经上演或正在上演的某些悲剧,只是并非是在聚光灯下和特制的布景前进行的表演,而是在现实生活中上演的无声的活生生的悲剧。这些不断上演的令人心寒的悲剧看了叫人心头发热。
老姑娘米肖诺疲倦的双眼处戴着一只脏兮兮的绿绸眼罩,眼罩用一根铜丝作箍,就连怜悯之神见了也不禁心悸。在那条流苏稀疏如眼泪般的披肩下,藏着骷髅般干瘦的身体。她当初一定也美貌如花、婀娜多姿,如今为何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呢?是本性邪恶吗?还是忧伤所致?抑或是由于贪婪?她是否曾纵欲过度?当过皮条商?或只是为娼作妓?年轻时招蜂惹蝶随心所欲,如今年老色衰遭人唾弃,这难道不是应得的下场吗?她双眼无光,令人战栗,形容枯槁,模样吓人。她的嗓音跟秋末树林里知了的叫声一般尖厉刺耳。她声称自己曾经侍奉过一个得了膀胱炎的老人,其子女认为其再无油水可榨后便将其遗弃。老人给了她一千法郎作为终身年金,其继承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过来纠缠她、诽谤她。虽然灯红酒绿的生活严重毁坏了她的容颜,但仍可看出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白嫩的痕迹,让人想到她的美丽尚有余存。
波瓦雷先生简直是台机器。他沿着植物园的小径走着,看上去就像一个灰色的影子。他头上戴着一顶毫无生气的旧鸭舌帽,手里颤颤巍巍地举着一根发黄的象牙柄拐杖;褪色的礼服下摆晃来晃去,露出空荡荡的裤管;蓝袜上面的双腿打着颤,跟醉鬼走路的样子毫无二致;背心脏兮兮,粗布料子的襟饰打着褶,跟他那缠在火鸡般脖子上的领带胡乱地搭配着。看着这个皮影戏式的怪人,人们不禁怀疑他是否跟那些风度翩翩地走在街上的意大利绅士们同属一个人种。究竟是怎样的工作把他累成这个模样?是怎样的情欲将他原本丰满的脸蛋变得酱紫?这张脸倘若画成漫画,能有几分真实感?他到底从事过什么职业?也许曾在司法部谋过差,经手过刽子手们送来的种种账单,其名目涉及:处决逆伦犯时使用的蒙面黑纱,断头台上铺垫用的麦糠
,或者是挂斩刀时所用的绳子?也没准儿做过屠宰场的收费员,当过卫生副监管?总之,他看上去像是某头拉动我们这个社会大磨盘的驴,某个埋头苦干却又不知为谁谋福利的巴黎人,公共灾难或不幸事件的中心人物。说到底,就是那种我们见了都会说他们是必不可少的人。他们承受着精神的或肉体的折磨,个个面无血色。巴黎是一片真正的海洋,就算使用探海锤,也量不出它究竟有多深。去挖掘吧,去描写吧!不管你花费多少心血去挖掘它,描写它,也不管来此海洋探险的人究竟有多多,兴趣又有多浓厚,都只会发现一片新的处女地、一个未知的洞穴、几朵花、几颗珍珠、一些鬼怪,以及为好奇的文学探险家所遗忘的某些闻所未闻的东西。伏盖公寓便是这些令人好奇的魔屋之一。
跟大部分房客和外来食客的形象构成鲜明对比的有两人。维克多琳·泰伊菲小姐苍白的脸上露着病态,就跟得了萎黄病似的。她成天面容凄切、郁郁寡欢、战战兢兢,让人生怜,跟公寓里弥漫的那种痛苦氛围倒是十分协调。虽如此,她的脸毕竟还年轻,行动和说话也都挺利索。这个不幸的少女仿佛一棵新近被移植的灌木,因不适应新环境而变得枝叶枯黄。黄中带红的肤色,浅黄褐色的头发,纤瘦的身材,赋予了她一种为现代诗人所青睐的中世纪小雕像之柔美。灰中带黑的眼睛流露出顺从的基督徒的温柔;朴素而廉价的衣服遮不住青春的体貌。她的美归功于身体各部位的巧妙搭配。开心时,她的模样定叫人陶醉,因为幸福是女人的诗性之美,诚如服饰是女人的装饰之美一样。假如一场舞会的欢欣使她的面色由苍白变成红润,假如甜蜜的富贵生活将她那已经微微凹陷的双颊变得饱满而又健康,假如爱情能使那双忧伤的眼睛恢复奕奕神采,维克多琳完全能与世上最美的姑娘一决高下。她只缺能让她重显女性娇美的东西:衣着和情书。她的故事足可用来写成书。不知为何,她的父亲就是不认她,只甩给她每年六百法郎的生活费,便让她自生自灭,还在财产上做手脚,好全都让儿子受益。维克多琳的母亲走投无路,最后死在远亲古图尔太太家里。古图尔太太把孤儿当亲女儿看待。可怜这位共和国军需官的遗孀除亡夫的遗产和抚恤金外再无其他经济来源,总有一天,她只能任凭这个可怜的毫无社会经验的姑娘过那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生活。好心的太太每个星期日都带维克多琳去望弥撒,每隔两星期便带她去忏悔一次,希望她能在耳濡目染中长成一个虔诚的姑娘。她这么做是对的。宗教感情为这个弃儿的未来指明了方向。她爱着自己的父亲,每年都去看他以带去母亲的宽恕,但每年都吃闭门羹,父亲家的大门总是无情地紧锁着。她的哥哥是唯一的中间人,可四年来他却从没过来看过她一次,也没给过她任何帮助。她恳求上帝让父亲幡然醒悟,让哥哥心地变善,还总为他们祈祷,丝毫不怪罪他们。古图尔太太和伏盖太太只恨在脏话字典里找不到足够的词来形容这种野蛮行径。每当她们咒骂那个无耻的百万富翁时,维克多琳便赶紧说些悦耳的话,仿佛受伤的野鸽,其鸣叫声虽然痛苦但却不乏爱意。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长着一张正宗南方人的脸:白皙的皮肤、黝黑的头发、蓝蓝的眼睛。他的神情举止和翩翩姿态让人看出他出身于贵族人家,从小接受过品位高雅的教育。他穿衣节俭,平日里都只穿去年的衣服,但偶尔也会打扮成优雅之士出门。通常他跟普通大学生一样,只穿旧礼服和粗背心,再胡乱系上一条皱巴巴的廉价黑领带。裤子跟上衣情形相仿,靴子底是换过的。
介于这两人和其他人之间有个过渡型角色,那便是伏脱冷,一个四十岁左右染着鬓胡的男子。这是一种人们见了通常会感慨说“好一个壮汉”的人。他肩膀宽阔,胸部发达,肌肉明显,四方的手掌厚厚实实,手指骨处长着一簇簇浓密的红棕色体毛。过早长出皱纹的脸部显得十分冷酷,但其为人处世却又八面玲珑。他那男低音的嗓子和乐天派的性格配在一起,还真不让人讨厌。他总是殷勤周到,满脸笑容。要是谁家的锁坏了,他马上就将它拆下来,好歹修一修,上点油,锉几下,然后再装回去,嘴里说着:这活儿我懂。他还真是无所不知,什么军舰啦,大海啦,法国啦,外国啦,什么买卖、人物、时事、法律、旅店和监狱等都不在话下。假如有人不停地抱怨什么,他就会马上凑上去帮忙。他曾多次借钱给伏盖太太及其他一些房客,但借债的人就算死也不敢不还他钱,因为尽管他长着一副老好人的外表,但其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坚决,看了总让人心里发毛。从他吐口水的架势,就能知道此人头脑有多冷静:遇上麻烦事,即使杀人放火他也决不退缩。他就像一名严厉的审判官,其目光能看透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思想和感情。他习惯于午饭后出门,晚餐时回来,饭后接着开溜,直到深夜才回。他有伏盖太太给他的万能钥匙,而且只有他才享有此份优待。但他待她也再好没有了,他管她叫妈妈,还搂着她的腰,可惜他的这种示好却并没得到对方的理解。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觉得此事简单易行,殊不知唯有伏脱冷才有足够长的胳膊搂住她的大蛮腰。他的另一特点便是,为了能在餐后喝上一杯掺了酒的葛洛丽亚甜咖啡,他可以大方地每月多掏十五法郎。年轻人已被巴黎喧嚣的生活弄得晕头转向,老年人则个个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即使是那些比他们的思想有深度的人恐怕也不会对伏脱冷的行迹有任何猜疑。别人身上的事,他都知道或者猜得到,但却没有一人能猜透他的想法,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表面的善良、好意和乐天的性格就像一块隔板横在了他和众人之间,但他那深不可测的城府依然令人望而生畏。他不时地会抛出一句尤维纳利斯
式的玩笑,以表示他对法律的藐视,对上流社会的鞭挞及对其虚伪本性的揭露,让人感觉他对社会心怀怨恨,其内心深处必定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就像泰伊菲小姐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了,她的视线在这个充满阳刚之气的中年男子和那个年轻俊秀的大学生身上游移,心思也变得难猜起来。但好像那两位并没有怎么想着她,尽管将来某一天命运可能会改变其处境,使其拥有一份丰厚的陪嫁。要知道,这些人从来都不会费劲去核实其他人自称的不幸究竟是真是假,他们彼此漠不关心,甚至因各自境况不同而互相猜疑。他们自知无力减轻别人的痛苦,而且彼此的苦早已诉尽,再也无法相互安慰了。就像一对老夫妻,该说的都说了,只剩下机械的生活关系;生活的齿轮上油已耗尽,只能在那里生硬地转动着。在大街上遇到盲人,他们绝不会停下脚步;听到讲述不幸之事,他们依然无动于衷;他们把死亡看作解脱苦难的办法,即使面对最最可怕的弥留场景,这些深受贫穷之苦的人们也依然会冷漠视之。在这群可怜的人儿中最最幸福的要数伏盖太太了,她是这家收容所的绝对主宰。只有她将小花园看作一座充满欢声笑语的小树林,而事实上,静寂、干燥、寒冷和潮湿早已将此地变得像荒原一样空旷。只有她认为这座散发着柜台铜锈味、颜色暗黄、气氛沉闷的房子充满着乐趣。这里的每一间牢房都属于她,她喂养着这群被判终身苦役的囚犯,享受着令人尊敬的权威。就凭她给他们的这个价位,这群可怜虫能到巴黎哪个地方找到像这里这样既健康又充足的食物?住上像这里这样可以自己做主,将其收拾得虽不特别奢华舒适,至少也是干净卫生的套间呢?所以,即使有时她会有失公正,受气的人们一般也不会作过多抱怨。
这样一些人聚在一起,应该而且其实已经构成一个完整的社会缩影。在这十八位客人中间,就像在中学或交际场一样,总有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可怜虫,一个受气包,各类玩笑或恶作剧的对象。到了第二年年初,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在这一不得不再与之朝夕相处两年的人群中,发现了这个醒目的人物。这个受气包就是曾经的面条商高老头。如果将他入画,画家一定会像历史学家那样,将画面中最亮的光线聚焦在他头上。是什么使半含仇恨的轻蔑之情,掺杂着怜悯的虐待之心及对不幸无动于衷的态度都一股脑儿冲向这位最年长的房客的呢?难道他身上的某些古怪或可笑之处比恶习还不可容忍吗?这些问题是与诸多不公正的社会规范紧密相连的。也许让一个早已由于谦恭、软弱或无所谓的性格而逆来顺受的人去承受所有一切不公是人之常情?我们难道不是都喜欢牺牲他人或他物以凸显自己的力量吗?孩子是最幼小软弱的人,可当他冻得瑟瑟发抖时,他会去按各家的门铃,同样,他也会踮起脚尖在一座新的建筑物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六十九岁左右的高老头是在1813年歇了所有生意后来伏盖太太家入住的。他刚开始住的是现在古图尔太太的那个套间,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他那会儿可像个大阔佬了,多五个路易
少五个路易根本不在话下。伏盖太太曾提前收取房费把那三个房间进行了重新粉刷,并添置了一些蹩脚家具,包括黄布窗帘、铺着乌德勒支
绒布的漆木扶手椅、几幅胶印画及几张连乡下小酒馆都看不上的墙纸等。当时还被尊称为高里奥先生的高老头也许在花费上表现得过于大大咧咧,让伏盖太太觉得他是个不懂得讨价还价的大傻帽儿。高老头搬来的时候带了满满一大衣柜的东西,俨然一副志得意满、专注享受的体面退休商人的派头。他有十八件荷兰细布衬衫,而且每个襟饰的花边处还系着两枚用细链子相连的别针,每个别针上都镶着一颗大大的钻石,这越发显出衬衫的精致来。伏盖太太见了忍不住连连赞叹。通常他都穿一件淡蓝色礼服,每天换一件白色的格子布背心,一串缀满饰物的粗金项链贴着圆鼓鼓的肚子,一上一下地蹦跳着。他的鼻烟盒也是金的,里面有一个装满头发的饰品,让人怀疑他没准儿还遇到过几档子风流事呢。当老板娘揶揄说他是个情种时,他的唇边立刻会浮现出一个快活的笑容,就像听到别人夸奖其得意之作似的。他的储柜(他把这个音发得跟穷人的一个味儿)里装满了各种银器。寡妇讨好地去帮他拆包整理时,只看得两眼发亮。那里面有汤勺、调味品勺、餐具、油瓶、调味汁杯、盘子、镀金的早餐用具等各种有一定分量、或美或丑且都舍不得丢弃的金银器具。这些礼物让他对家庭生活中发生过的重大时刻记忆犹新。他抓起一只盘子和一个盖上有两只正在亲嘴的斑鸠的小汤碗,对伏盖太太说:
“这是我内人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在我们结婚一周年的时候。可怜的女人,她把做姑娘时积攒的那点私房钱全花了。您知道吗,太太?我就算穷得要用十指去刨地也不会离弃它的。感谢上帝,我可以下半辈子每天早上都用这只汤碗喝咖啡。我没啥可抱怨的,这些够我吃好长时间了。”
最后,伏盖太太那双喜鹊眼还瞥见了几张公债券,上面的数字粗略加起来,估计能给高里奥这个好男人带来将近八千至一万法郎的收入。自那以后,这个娘家姓龚弗朗,已满四十八周岁,却只肯承认三十九岁的伏盖太太打起了主意。虽然高里奥的内眼睑外翻、浮肿并下垂,还老得用手去擦,她却觉得他长得不赖,有模有样的。他的腿肚子肉嘟嘟地向外突起,跟长长的方鼻子一起,向寡妇暗示着某些必不可少的品质,而且好男人的那张圆月般的脸及一副天真与憨厚相也从旁进行了佐证。此必是个壮男,且能将精力全都投入到感情上。综合工科学校的理发师每天早上都过来替他往头发上扑粉。他的发型呈鸽翅式,低额角处还留着五个尖角,跟其脸型十分相称。尽管有些土气,但他的穿着整齐笔挺,吸烟的样子更是要多阔气就有多阔气,让人感觉他从不担心自己的烟盒里会缺马库巴
。从高老头搬进公寓第一天起,伏盖太太当晚睡觉时便已欲火中烧,像一只涂满肥油在火上烤的松鸡。她急切地想要跳出伏盖的坟墓,好到高里奥身上获得重生。结婚,卖公寓,跟这位布尔乔亚骄子结合,当上本区的阔太太,为穷人募捐,星期天去舒瓦西、索瓦西或香蒂耶
搞搞聚会,随心所欲地上剧院包厢看看戏,再不必等着客人们到7月送什么赠票了。她一心梦想着能过上巴黎小市民的精致生活。她一分一厘地攒下了四万法郎,这一点她对谁也没说过。确实,就财产而言,她认为自己条件还是蛮不错的。“其他方面,我跟他也完全般配。”她一边想着,一边在床上翻了个身,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依然身材傲人充满魅力似的。这也是为何胖厨娘希尔维每天早上总能发现她的床褥上有陷窝的原因。从那天起,整整三个月,伏盖寡妇都破费请高里奥先生的理发师为自己弄头发,借口说公寓里常有贵宾出入,自己也要注意形象,以示礼貌。她殚精竭虑欲调整房客组成,对外宣称今后只接待各方面都体面的顾主。遇到有新客上门,她便向他吹嘘巴黎最体面最令人尊敬的商界大亨高里奥先生如何垂青她的公寓。她还散发宣传单,标题是:伏盖之家,下面写着:“拉丁区历史最悠久、口碑最佳的公寓之一,享有欣赏戈伯林山谷美丽景色的视野(其实要到四楼才能看到),另有花园一座,幽雅迷人,长长的小径菩提树成荫。”另外还提及空气清新、环境幽静等特点。这张宣传单为她引来了德·朗倍梅尼伯爵夫人。夫人三十六岁,是一名战死沙场的将军遗孀,正等着公家跟她结清抚恤金呢。伏盖太太在饭菜上下足功夫,客厅里的火炉保持六个月不灭,不惜搭上自己的血本来兑现宣传单上的诺言。因此,伯爵夫人将伏盖太太称作“亲爱的朋友”,并声称会介绍自己的两位好友过来住,其中一位是德·伏莫朗男爵夫人,另一位是皮科瓦索上校的遗孀,当时正住在玛莱区
一家比“伏盖之家”贵得多的公寓里,而且租约快到期了。等战争事务局的各项手续办完,这两位夫人手头的余钱就更多了。“但是,”她接着说,“这些部门办事一向都很拖拉。”两个寡妇晚饭后便一起上楼,到伏盖太太的房间聊天,就着老板娘为自己存留的糖果喝果子酒。德·朗倍梅尼夫人特别赞同女主人对高里奥先生的看法,认为很是高明,而且她第一天刚来时就看出来了;她觉得高里奥是个完美之人。
“噢,我亲爱的夫人,他的身体跟我的眼睛一样健康,”伏盖太太对她说,“而且保养得极好,还能给一个女人带来不少快乐呢!”
伯爵夫人对伏盖太太热心地指出其装扮上的不足,认为与其雄心不符:“您必须全副武装起来。”两个寡妇一番盘算之后,便一起去王宫市场的木廊
买了一顶插有羽毛的帽子和一顶软帽。伯爵夫人又把女友拉进了小让奈特店铺,在那里买了一条连衣裙和一条披肩。等伏盖寡妇将所有行头置齐,全副武装好后,她看起来跟牛肉店招牌上的“时装牛”已经毫无二致了。她本人却觉得自己大有改观,感激之余,一反平时的吝啬,她请伯爵夫人收下一顶二十法郎的帽子作为酬谢,其实是希望对方帮她去试探试探高里奥,为她说点好话。德·朗倍梅尼夫人非常友好地应下了这门差事。她上前跟老面条商搭讪,又与他深谈过一次,但都发现无论她如何出于私心加以勾引,他都因太过腼腆而拒不松口。夫人对这种粗俗无礼很是恼怒,回来后便对好友说:“我的心肝,您从这个男人身上什么也甭想得到。他太可笑了,对谁都疑神疑鬼的,是个抠门鬼、傻瓜、笨蛋,只会让您讨厌。”
不知在德·朗倍梅尼夫人和高里奥先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伯爵夫人再也不想见他了,第二天便不辞而别,走时都忘了付六个月的房费,只留下价值五法郎的破衣服。伏盖太太找遍整个巴黎,也未能找到有关伯爵夫人的任何蛛丝马迹。她经常提及这段伤心事,怪自己过于轻信他人,而其实她比猫咪的提防心还要强。但她跟许多人一样,只提防身边的人,一见陌生人就上当。这一现象虽然奇怪,但却是真实存在的,其根源很容易就能在人的心理中找到。也许有的人跟生活在一起的人相处觉得无利可图,因为他们心灵的空虚早已暴露在外,从而不得不默默地承受着周围人的严厉批判,但他们又强烈地希望得到别人的奉承,甚至渴望拥有一些自己缺乏的品质,于是他们便转而希望赢得陌生人的赞美或同情,哪怕到最后只是一场空。最后,还有一些生就贪婪自私之人,他们对朋友或亲人不帮任何忙,因为这样做无利可图,但如果为陌生人服务,倒可满足自尊心。在感情圈内,谁离自己越近,他们就越讨厌谁,谁离自己越远,他们就越向谁献殷勤。伏盖太太很可能上述二者兼有,她显得尤其小气、虚伪和可憎。
“要是有我在,”伏脱冷对她说,“您就不会上当受骗了,我一下子就能拆穿这个骗子的西洋镜。这种人的嘴脸我熟悉。”
正如所有思维僵化的人一样,伏盖太太从不会跳出事情之外去分析其原因,还一味将自己的过失怪罪到别人头上。自上次蒙受损失之后,她视忠厚的老面条商为其不幸的根源,从此,她声称自己彻底认清了此人。当她承认自己所有的卖弄风骚和自作多情都纯属徒劳之后,她很快便猜出了原因:她的这位房客早就,用她的原话来说,花开他处。最后,一切都证明自己的温柔春梦不过是痴心妄想,从这个男人身上什么也甭想得到。还是伯爵夫人说得对,那可真是个行家。她从友爱转向了仇恨,且程度当然要更深。她的恨并非由于爱之未果,而是由于希望的破灭。人的感情在升华时,也许可以停留,但如果是从恨的斜坡往下滑,那就难以止步了。然而,高里奥先生是自己的房客,寡妇只能克制住受伤的自尊心不让其爆发,将失望的长吁短叹加以隐藏,强忍住复仇的欲望,就像被修道院院长怒斥过的修士那样不敢发作。但小人总是会不断地玩些小伎俩来宣泄自己的厌恶之感,寡妇则耍起了女人的小聪明来折磨坑害自己的仇人。她先是将公寓里的一些多余项目删减掉:
“别弄什么腌黄瓜,也别上什么凤尾鱼了,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她将公寓的规章制度恢复原样的当天早上这样吩咐希尔维。
高里奥先生是个省吃俭用之人,节俭的习惯从早年起便已养成,如今依然未改。一荤一素一汤曾经是而且始终是他最称心的晚餐。伏盖太太要想折磨她的这位房客还真不容易,因为他压根儿就没啥特别的嗜好。遇到这样一个无懈可击之人,她真是失望透顶,无奈之下,她转而开始诋毁他,并将自己的怨恨之情传染给其他客人,而那些人觉得好玩,便也帮着戏弄他。到第一年年末,寡妇的疑心更重了,心想,这个富商每年有七八千法郎的进款,所拥有的金银财宝之精美足可与那些被包养的小三的媲美,又怎么愿意住到我的公寓来,每年只付跟其财产相比极少的一点房费呢?在第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高里奥每周都会出去吃一到两顿晚餐,后来,不知不觉地,竟然减到了一个月才进两次城。他原先的那些美妙约会倒是完全符合伏盖太太的利益,后来却越来越规律地在公寓用餐,这让伏盖太太好不苦恼。这种改变既可归因于他财产的减少,也可解释为他想故意惹恼房东太太。小人的习惯思维中最令人可恶的一点便是将别人看得跟他们一样小气。不幸的是,到了第二年年末,高里奥先生果然被流言蜚语说中了,他跟伏盖太太提出想搬到三楼去住,将房费降至九百法郎。他需要节省开支,冬天屋子里都没生火。伏盖寡妇要求他预付房费,他同意了。此后,她开始管他叫高老头。至于他被降级的原因,大家七嘴八舌地乱猜一气,可就是想不明白。那位冒牌的伯爵夫人曾说高老头阴险狡诈、沉默寡言。按照那些没有头脑,只会胡说八道且口无遮拦之人的逻辑,绝口不提自己生意的人一定没干什么好事。于是,原本体面的商人竟然是个骗子,曾经的情种则成了老怪物。一会儿,他被在那个时候搬来伏盖公寓的伏脱冷说成是炒股票的,破产后还来骗取国债利息,伏脱冷这里用的是一个很形象的金融词;一会儿,他被说成是个到处碰运气、每晚赢十法郎的小赌徒;一会儿,他又被说成是为警察局服务的密探。但这后一点却被伏脱冷否定了,他觉得他还没狡猾到那个程度。还说他是个守财奴,钱借给别人一星期就得让人连本带息还回来;又说他玩六合彩,追彩票号。总之,把他想成是个干着某种邪恶、无耻或无能行当的神秘人物。只是,不管他的行为或恶习有多卑鄙,对他的怨恨还没到要把他扫地出门的地步。毕竟,他并不拖欠房费。而且,他也绝非一无用处,人人都可以根据心情的好坏,跟他开个玩笑或捶他两下子,权当发泄。最有权威并获得一致认同的当然是伏盖太太的观点。她认为,这个保养超好、身体健康,仍能给女人带来不少快乐的男人一定是个有着奇怪趣味的老色鬼。这可不是信口雌黄,有事实为证:
在那个骗吃骗住了六个月的灾星伯爵夫人走了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伏盖太太还没起床,就听到楼梯上有丝绸裙子的窸窣声。一个年轻女子脚步轻盈地溜进了高里奥的套间,房门像是早有预谋地打开着。很快,希尔维就过来向女主人汇报,一个美得不像贞洁姑娘的女子,穿得跟个天仙似的,脚蹬一双没有任何尘土的薄呢靴,像鳗鱼似的钻进她的厨房,问她高里奥先生的套间在哪里。伏盖太太和厨娘赶紧前去偷听,听到里面不时传出几句甜言蜜语。两人会面的时间还不短。一看到高里奥先生要送幽会的女子出门,胖希尔维立即拿起篮子,装着要去市场的样子,跟踪这对情人。
“太太,”回来后她告诉女主人说,“高里奥先生得多有钱啊,才能讲这么大的排场。您知道吗,吊刑街拐角停着一辆超豪华的马车,就是给那女人坐的。”
晚餐时,伏盖太太看到一缕阳光正好晃着高里奥的眼睛,便过去把窗帘放下。
“您可真是艳福不浅哪,高里奥先生,连太阳都来找您。”她这是暗指那个女人的来访,“啧啧,您可真有品位,她长得好漂亮啊!”
“那是我女儿。”他用自豪的口吻回答道,而其他客人却认为他是为了顾全面子才这么说的。
一个月后,高里奥先生的客人再次来访。他女儿第一次来时穿的是晨装,这一次是晚饭后来的,打扮得像是有什么应酬似的。正在客厅里聊天的客人们瞥见一个金发美女,长着纤纤细腰,举止高雅尊贵,哪像什么高老头家的女儿啊。
“哇塞,竟有两个!”胖希尔维说。她竟然没有认出来。
几天后,另一个个儿高、身材好,有着棕色皮肤、黑色头发,双眼有神的姑娘来找高里奥先生。
“哇塞,竟有三个!”希尔维惊叹道。
第二个女儿第一次来找他父亲也是在早上,几天后再来时则是晚上,坐着马车,穿得像是要去参加舞会的样子。
“哇塞,竟有四个!”伏盖太太和胖希尔维齐声惊呼;她们在这个着盛装的夫人身上没有看出第一次来时穿戴朴实的那个姑娘的一点影子。
那时高里奥仍然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房费。伏盖太太觉得对于一个有钱的男人来说,养四到五个情妇是很正常的,而且把情妇当女儿看倒也显得不落俗套。她对高里奥在伏盖公寓接待情妇这一点本身并不反感,只是这些幽会解释了他为何对她不屑的原因,于是,到了第二年年初,她开始管他叫老公猫。等到高里奥后来将房费降级到了九百法郎,有一次趁其中一位女郎下楼时,老板娘很不客气地质问他究竟把她的公寓当作了什么场所?高老头回答说这是他的大女儿。
“您女儿有一箩筐吗?”伏盖太太话里带刺地问。
“我只有两个女儿。”那位房客用一种贫穷落魄之人才有的温柔语气回答着;他现在已经对一切苦难和委屈都习以为常了。
到了第三年年底,高老头再次缩减开销,搬到了四楼,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烟不抽了,理发师给辞了,头发也不再扑粉了。第一次见到高老头没扑粉下楼时,房东太太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她看到他的头发灰中带绿,莫名的忧伤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的脸色变得一天比一天悲苦,使之成了餐桌旁最为阴郁的一张脸。再也不必怀疑了,高老头就是个老色鬼,要不是医生医术高明,治他那种病的药副作用太大,都能把他那双眼睛给毁了。他那令人恶心的头发颜色就是由于长期服用药物、纵欲过度而致。他如今身心俱疲,说明大家之前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带来的漂亮衣服穿旧了,他便买十四个苏一尺的棉布来凑合。那些钻石、金烟盒、金项链和其他金银器也都一件一件地消失了。淡蓝色礼服和所有摆阔的行头早已换下,如今的他无论冬夏都只穿一件咖啡色的粗呢礼服,外加一件羊毛背心和一条灰色毛料长裤。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腿肚子也已回缩,原本洋溢着幸福的胖脸上已爬满皱纹,额头上画着犁沟,两颊凹陷。等在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住到第四个年头时,他已面目全非了。面条商六十二岁时,看上去只有四十岁,那时的他大腹便便、财大气粗、风流倜傥、神气活现,连路人见了都乐呵,他的笑容里还总透着股年轻劲儿。而如今的他则是一个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苍白无力的七十岁老翁。曾经充满活力的蓝眼睛已变成黯淡无光的铁灰色,毫无神采可言。眼泪早已流干,血红的眼眶像在滴血。他让一些人害怕,也让另一些人同情。几个年轻的医学专业的大学生见他下唇低垂,面部颧骨暴突,不停地推搡后发现他没有任何反应,便断言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伏盖太太不无讥讽地问他:“喂,怎么回事,您的那些女儿怎么不来看您啦?”听起来像是在质疑他的父亲身份似的。高老头闻言浑身发抖,好似挨了房东太太的铁针一般。
“她们有时还来。”他口气激动地回答说。
“啊,啊,您有时还能见到她们!”大学生们惊呼道,“了不起,高老头!”
但老头没听见自己的回答招来的嘲讽声,他又恢复了冥思状,让人乍一看以为他是年纪大犯糊涂呢。那些真正了解他的人,可能会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问题更感兴趣,但这一点谈何容易。要弄清楚高老头是否曾是面条商,他有多少财产,这些都不难,可对他有兴趣的那些老人也都住公寓,压根儿都不往外区去,跟牡蛎不离礁石那样。至于其他人,巴黎特有的花花绿绿的生活,使他们一走出圣热内维埃弗新街就把这个受气包老头忘到九霄云外了。在这些思维狭窄的人和那些缺心眼的年轻人看来,高老头愚钝笨拙,贫穷缠身,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财富和能力。至于那些被他称作女儿的女人,大家都赞同伏盖太太所言,她跟那些喜欢在晚上毫无根据地乱猜一气的老太婆一样不无逻辑地说:“要是高老头真有几个有钱的女儿,像那些来看他的夫人,他就绝不会住到我公寓的四楼,每月只付得起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也不会穿成那个穷鬼样了。”这一推理还真站住了脚。因此,到1819年11月底这场悲剧发生之时,公寓里所有人都自以为认清了这个可怜的老头的真面目。他从未有过什么妻子儿女,荒淫无度的生活把他变成了一只蜗牛,用那位在这里包饭的博物馆职员的话说,就是一种可以归为帽壳类的人形软体动物。波瓦雷跟他相比,堪称一只雄鹰,一位翩翩绅士,因为波瓦雷毕竟还说话,能推理,且有问必答,尽管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只是在重复别人的话,仅仅换个词而已,但他毕竟参与了对话,是个活人,有感觉。而高老头呢,仍用那位博物馆职员的话说就是:他的温度计上始终指着零度。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过完假期回来时,仿佛青年才俊般意气风发,或者如那种处境困难但暂时表现优异的人一样斗志昂扬。他来巴黎求学的第一年,学院的初级课程负担不重,因而有时间去寻觅巴黎物质生活的各种乐趣。了解每个剧院的保留剧目,认识巴黎这座迷宫的各个出口,懂得当地的规矩,掌握本土的语言,把握首都特别的娱乐脉搏,发掘各类好坏场所,听听饶有趣味的课程,对各大博物馆的馆藏做到如数家珍,这些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即使有再多的时间也不够。再无聊的琐事在他看来都是那么高大上。他的偶像则是一位被特聘到法兰西公学院讲课的教授。他会整理好领带,对坐在滑稽剧院前排的某个女人频送秋波。经过不断的熏陶,他早已脱胎换骨,眼界大开,最终明白了人类社会不同阶层的构成方式。如果说初来乍到,看到在骄阳下奔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马车时,他还只知赞叹的话,现在的他早已开始心神往之。在拿到文学和法律两个业士学位后,回老家过暑假的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一切。儿时的梦想和乡下人的观念早已不再。知识的更新、雄心的膨胀,让他对父辈的生活和家庭的情况有了清醒的认识。父亲、母亲、两个兄弟、两个妹妹,和一个靠领养老金度日的姑母一起生活在拉斯蒂涅家那一小块田地上。这块地的年收入大约三千法郎,进项受葡萄酒市场行情的影响会上下波动,但无论如何都得从中挤出一千二百法郎供他每年的开销。家里人长期生活在贫困之中,这一点他们好心没有告诉他。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妹妹和巴黎的女人做比较,小时候他觉得妹妹们很美,可巴黎的女人才是美的化身。一家老小未知的前途全都寄托在他身上。他看到家里人省吃俭用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喝的饮料都是用压榨机里的残渣做成的。诸如此类的琐事多得不胜枚举。这一切都极大地刺激了他那想要飞黄腾达和出人头地的欲望。和一切有抱负的人一样,他决心靠自己的本领去闯世界。可从性格上来讲,他属于标准南方人,等到真要行动时,他却变得犹豫不决起来,好比一群身处茫茫大海的年轻人,不知该往哪个方向使劲,也不知应向哪个角度扯帆。起初他想埋头苦干,可不久便发现建立人际关系的必要性,认识到女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巨大影响力,于是马上又想踏足社交界,以征服几个贵妇来做他的靠山。一个热情而富有才气、举止优雅、风流倜傥,异性见了都无法自持的美男子,还怕没有女人爱?这些想法在他和妹妹们在田边散步时一股脑儿向他袭来。以前的他和妹妹们一起散步时是那么快乐无忧,可如今在她们眼中他早已变了一个人。他的姑母德·玛西阿克夫人早年曾出入过宫廷,认识一些达官贵人。雄心勃勃的年轻人突然想起姑母给他讲过的往事中,一定有多个可供他利用的社会关系,其重要性至少跟他在法学院的成就不相上下。他便问姑母还能跟哪些亲戚拉上关系。老妇人把家谱细细地盘点了一番,认为在所有能帮上侄儿忙的那些自私而富有的亲戚中,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应该是最亲和的一位。她用旧书信体给这位年轻的夫人写了封信,交给欧也纳,说如果他能在子爵夫人那里有所突破的话,她可以再为他联系其他亲戚。回到巴黎几天后,拉斯蒂涅将姑母的信寄给了德·鲍赛昂夫人,子爵夫人回了他一张第二天参加舞会的请柬。
这便是1819年11月末伏盖公寓的大致状况。几天之后,等欧也纳参加完德·鲍赛昂夫人的舞会回来,已快凌晨2点了。为了弥补浪费的光阴,勇气可嘉的大学生刚刚在跳舞时,已下决心要回去熬夜赶功课。他将第一次在这个鸦雀无声的地方挑灯夜读,只不过他并非真是学习劲头十足,而是在见识了社交界的光鲜华丽之后的内心兴奋罢了。他没在伏盖太太家用晚餐,房客们可能都觉得他第二天一早才回来,就像以前他去普拉多舞厅或奥德翁舞厅疯玩那样,回来时丝袜上满是泥浆,皮鞋也都变了形。克里斯托夫在给大门上闩前,开门朝街上看了一眼。拉斯蒂涅正好那时候回来。他悄无声息地上了楼,不像克里斯托夫在后面弄出很大的声响。欧也纳脱了跳舞的行头,换上拖鞋,披了一件破外套,点起了泥炭盆,一切就绪后准备用功。他没弄出太多声响,倒是克里斯托夫的那双大皮鞋还在踢踢踏踏地响着。欧也纳翻开法律书之前,先沉思了片刻。他看出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是巴黎的社交皇后之一,她的府邸也是圣日耳曼区最舒适的所在。无论从门第还是财产来看,她都是达官贵人中的佼佼者。多亏有他姑母玛西阿克的引荐,可怜的大学生得到了鲍府的热情接待,虽然尚不知这一恩宠的意义有多深远。能够在这些金碧辉煌的客厅落脚,就等于拿到了一张高等贵族的证书。能在这一门槛最高的贵族圈子露面,就意味着他已经可以畅行无阻。这是一场风流名士、窈窕美女云集的盛会,欧也纳看得是眼花缭乱。在与子爵夫人寒暄了不多几句之后,他便在竞相赴约的众多巴黎美人中发现了一位令他心仪的女子。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伯爵夫人身材修长、长相俊美,被说成是巴黎最苗条的美人儿之一。她长着乌黑的大眼睛、纤纤的玉手、好看的双脚,待人接物则如火焰般热情,是一个被德·隆克若尔侯爵说成是“纯种马”的女人。豪爽的性格掩盖不了她的美丽。她的体形丰满圆润,不胖不瘦,显得恰到好处。“纯种马”、血统高贵的女子,这些辞藻渐渐取代了天使、仙子等词,古代爱情神话已被当下的时髦青年尽数摈弃。在拉斯蒂涅心中,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夫人便是一个可人儿。他经过精心设计,终于在她扇子上的那份舞伴预约名单
上登记了两次,并在跳第一场四组舞时不失时机地问她:
“夫人,今后在哪儿能再见到您?”这句话问得甚是唐突,但却那么充满激情,女人们听了没有不喜欢的。
“森林
啦,滑稽剧院啦,我家啦,哪儿都可以。”她回答道。
于是,这位来自南方的冒险者便使出了一个年轻男子追女人的浑身解数,利用跳四组舞和华尔兹的机会跟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周旋。他自称是德·鲍赛昂夫人的表弟,这位被他看作贵妇的女人听说后便马上邀请他,说随时在家恭候他的光临。最后她冲他莞尔一笑,让他深感此次拜访必不可少。舞会现场有好多傲慢无礼的显赫人物,像摩冷古、隆克若尔、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玛赛、德·阿瞿达·品脱、旺德涅斯之辈。他们妄自尊大、不可一世,尽跟那些最具风姿的女人混在一起,如布兰登夫人、德·朗杰公爵夫人、凯加鲁埃伯爵夫人、德·赛丽兹夫人、德·卡里格利阿诺公爵夫人、费罗伯爵夫人、兰蒂夫人、德·艾格蒙侯爵夫人、菲尔米亚尼夫人,还有德·里斯托梅尔侯爵夫人和德·艾斯巴侯爵夫人,及莫费丽涅斯公爵夫人和格朗利奥夫人等。在这种场合,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一旦闹出笑话,可就不好收拾了。所幸的是,拉斯蒂涅遇到了德·蒙特里弗侯爵,德·朗杰公爵夫人的情人,一位天真如孩子般的将军。他非但没有嘲笑他的无知,反而告诉他德·雷斯托夫人住在海尔德街。
年轻的人儿,垂涎上流社会,如饥似渴地想要拥有一个女人,现在发现竟然有两家名门望族向他敞开了大门:一是位于圣日耳曼街区的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府邸,一是位于昂丹大街的德·雷斯托伯爵夫人的宅院。将巴黎各大沙龙尽收眼底;自以为一表人才,足以赢得女人芳心,获得提携与庇护;自我感觉已有足够信心,好比江湖艺人一般,踏上悬在高空的绳索而无失去重心之忧,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便是最好的平衡杆。想入非非中,他仿佛已经看见这位美女风姿绰约地站在泥炭火旁,就在那堆法律典籍和周遭的破旧寒酸之间。到这种地步,又有谁不会像欧也纳那样畅想未来?又有谁不会将前途想象得无比光明呢?他正沉浸在与德·雷斯托夫人耳鬓厮磨的美妙想象中,突然,一声“唉”的叹息打破了夜的宁静,仿佛垂死之人发出的喘息声。他轻轻地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发现从高老头的房门底部透出一丝亮光来。欧也纳担心自己的邻居有什么不适,就将眼贴近锁孔往房间里看,哪知老头正在干一件十分可疑之事。年轻人觉得必须把这个自称是面条商的老头在深更半夜里的所作所为看个究竟,好为社会做点事。高老头将一张桌子倒放在地,往其横杠上绑了一只盘子和一只镀金的类似汤碗的东西,再用一根粗绳绕在这些雕刻精细的器物上,然后使出浑身力气勒紧绳子,像是要把它们拧成金条。
“嘿,好家伙!”看见老头借助粗绳,不出声地用青筋暴突的胳膊像揉面团似的扭着那些镀金银器,拉斯蒂涅的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竟是一个贼或窝赃犯?装得愚笨老实,可怜巴巴地过日子,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欧也纳边纳闷边直起腰来待了会儿。
大学生再次将眼贴近锁孔,看见高老头已经解开绳子,在桌子上铺了一条毯子,把银块放在上面,将其卷滚成条,动作轻松利索。等快卷好时,欧也纳心想:“他的力气难道跟波兰王奥古斯特
的一般大?”
高老头伤心地瞅了瞅他的杰作,眼泪夺眶而出,随后便吹灭了为干活而点燃的蜡烛。欧也纳听到他上了床,还叹了口气。
“真是个疯子。”大学生心想。
“可怜的孩子!”高老头大声地说。
听到这句话,拉斯蒂涅觉得应谨慎行事,先不要声张,也不要冒失地去评判邻居。他正要回房,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响声,像是有几个人穿着软布鞋上楼的声音。欧也纳竖起耳朵仔细听,果然听出有两个男人不同的呼吸声,但之前却没听到任何开门声和脚步声。突然,他看到三楼伏脱冷的房间里闪出了一道微弱的光,心想:“这么一家公寓里竟然有如此多神秘兮兮的怪事!”他下了几级楼梯,侧耳倾听,居然听到了金币的声音。很快,灯灭了,两人的呼吸声再次响起,可门并没发出声响。渐渐地,随着两人下楼,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谁啊?”伏盖太太打开房门问道。
“是我回来喽,伏盖妈妈。”伏脱冷用他那粗嗓门回答道。
“真奇怪,克里斯托夫明明已经闩上门了呀。”欧也纳边回房间边思忖,“在巴黎,要想知道身边都发生了什么事,夜里绝不能睡觉。”被这些琐事打断了爱情的遐想后,他开始用功。可对高老头所作所为的猜疑让他心绪不宁,而不断浮现在眼前的德·雷斯托夫人的面容则更让他精神涣散。她可是预告其美妙前途的使者啊!最后他上了床,并且很快入睡了。年轻人发誓要挑灯夜读,一般十有八九是以睡觉告终。要熬夜,必须要超过二十岁才行。
第二天早上,巴黎上空浓雾弥漫,遮天蔽日,连最准时的人都会弄错时间,商务约会也都给延误了。中午12点时,大家还都以为才刚8点。9点半时,伏盖太太还躺在床上没挪窝呢。克里斯托夫和胖希尔维两人也起晚了,这会儿正悠闲地喝着咖啡,咖啡里掺了从房客的牛奶上蹭过来的奶油。希尔维用火将牛奶煮了好长时间,怕伏盖太太看出他们揩了油。
“希尔维,”克里斯托夫一边将他的第一片烤面包浸到咖啡里一边说,“伏脱冷先生人还挺好的,昨晚又有两个人来看他。太太要是着急问起来,你可啥也别说。”
“那他给你什么了没有?”
“他给了我五法郎,算是这个月的赏钱,也是为了跟我说‘别瞎说’。”
“也就他和古图尔太太舍得花钱。其他人过年时,都想把右手给我们的,左手再拿回去。”希尔维说。
“再看看他们才给几个破钱啊!”克里斯托夫说,“一块银币,才值五法郎。高老头已经连着两年自个儿擦皮鞋了。波瓦雷那个小气鬼从来就不用鞋油,他宁愿吃了喝了也不愿意把钱花在鞋上。还有那个瘦子大学生,才给我两法郎。两法郎,还不够我买鞋刷子呢。他还上市场把旧衣服给卖了。这里真是个破地方!”
“行了,”希尔维小口品着咖啡说,“咱们这儿还是全区最好的呢,起码日子过得还不错。克里斯托夫,关于那个胖子伏脱冷,你有没有听人说起过什么呀?”
“嗯。几天前我在街上碰到一个人,他问我:‘是不是有一个胖胖的染着络腮胡子的人住在你们那边啊?’我回答说:‘没有,先生。’他才不染络腮胡呢,一个像他这样整天乐呵呵的人,哪有时间干这个啊。我把这事告诉了伏脱冷先生,他跟我说:‘干得好,小伙子。以后就这么回答。没有什么比让别人知道我们的缺点更糟糕的了,说不准到时连媳妇都娶不上了。’”
“哦,好吧。我呢,有一次在市场,也有人跟我搭讪,想让我说见没见过他穿衬衫。可真好笑!”她接着换了个话头说,“呀,瓦尔德格拉斯的钟已经敲9点3刻了,还是没人动窝。”
“啊哈,他们都已经出门了。古图尔太太和她的小姑娘8点就去圣艾蒂安领圣体了。高老头也抱了个包裹出去了。大学生要10点上完课才回来。我扫楼梯的时候看见他们走的。高老头手上的东西还打了我一下,那玩意儿硬得跟铁似的。这老头整天也不知道都干啥呢。他们都拿他当陀螺耍,可他却是个好人,比他们几个都强。他自己倒不怎么给我小费,可有时会让我去那些夫人家,她们给钱可真大方,穿得也倍儿精神。”
“就是那些说是他女儿的人家吗?她们可有一打呢。”
“我只去过两家,就是来过这里的那两个。”
“太太起床了,一会儿就该嚷嚷了,我得走了。你看着点牛奶,克里斯托夫,还有那只猫。”
希尔维上楼来到主人房间。
“怎么回事,希尔维,都9点3刻了,你还让我睡得像死猪似的。可从没有过这种事。”
“雾太浓了,用刀砍都砍不开。”
“午餐怎么样啦?”
“哦,您的房客们都跟魔鬼附了身似的,天麻麻亮就走了。”
“好好说话,希尔维,”伏盖太太纠正道,“应该说天蒙蒙亮。”
“嗯,太太,您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保证10点就能开饭。可米肖诺和波瓦雷还没动静呢。他俩睡得跟木头人似的。”
“可是,希尔维,你把他俩搁一块儿,好像……”
“好像什么?”希尔维呵呵傻笑着,“他俩本来就是一对嘛。”
“希尔维,你不觉得奇怪吗?伏脱冷先生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克里斯托夫可是早就闩上门了呀。”
“恰恰相反,太太。他听到伏脱冷先生回来,才下去给他开的门。您却以为……”
“把我的短上衣拿来,然后快去弄午餐。剩下的羊肉配些土豆,甜点用煮熟的梨,挑两利亚德
一个的那种。”
过了一会儿,伏盖太太下楼了,正好看到她的猫用爪子将一只盖在奶碗上的盘子打翻,在急急地舔着奶。
“密斯蒂格里!”她大叫一声。猫逃走了,不一会儿又回到她的腿边来回蹭着。“行了,行了,你就会来这套,老东西。”她说,“希尔维!希尔维!”
“来了,来了。什么事,太太?”
“快看看猫喝掉了多少。”
“都怪克里斯托夫不好,我让他摆桌子,他跑哪儿去啦?您别急,太太,这奶是给高老头喝咖啡用的,我再加点水就行,他不会知道的。他对什么都不在乎,吃啥都无所谓。”
“他到底去哪儿啦,这个坏小子?”伏盖太太边摆盘子边说。
“谁知道呢?他尽做些鬼使神差的事。”
“我睡多了。”伏盖太太说。
“可太太看起来跟玫瑰一样鲜艳……”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伏脱冷走进客厅,正用他那粗大的嗓门哼着歌呢:
我早已走遍世界
人们无处不见我……
“啊,啊,早上好,伏盖妈妈。”看到房东太太,他殷勤地搂着她说。
“行了,快松手。”
“说我放肆呀,”他接着说,“来吧,说吧。您是想这么说吧?看,我跟您一起摆餐具。哦,看我有多好,不是吗?”
勾引棕发和金发姑娘
爱一回来叹一声啊
“我刚见了桩怪事。”
……纯属偶然
“什么事?”寡妇问。
“高老头8点半就去王妃街一家收购旧餐具和旧肩章的金银器店,卖了一件镀金的器具,卖价还不错。他不干这行,可那金条拧得还真漂亮。”
“哦,真的吗?”
“真的。我刚送我的一个朋友出国坐邮车回来,见着高老头,就想找个乐,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他回到本区的砂岩街,进了那个以放高利贷出名的名叫高布赛克的人家里。这可是个自负傲慢的家伙,他能把自己老爹的骨头拆了来做骨牌。一个犹太人、阿拉伯人、希腊人、波西米亚人,您可别想从他身上拔一根毛。他把钱都存银行。”
“那高老头去他家干吗?”
“他什么都不干,”伏脱冷说,“他糟践。绝对是个光知道玩女人的蠢货,即使倾家荡产也不在话下。”
“他来了。”希尔维说。
“克里斯托夫,”高老头喊道,“跟我上来。”
克里斯托夫跟着高老头上去后,不一会儿就下来了。
“你去哪儿?”伏盖太太问她的伙计。
“我替高里奥先生办件事。”
“这是什么?”伏脱冷从克里斯托夫手上抢过一封信,上面写着: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亲启。“你是要去……”他将信还给克里斯托夫,又问。
“海尔德街。我必须将信交给伯爵夫人本人。”
“里面有什么?”伏脱冷把信对着亮处看了看,“一张钞票?不是。”他稍稍打开了点信封,大叫道:“是一张债务清讫单。嘿,这老东西还挺会来事儿。去你的吧,老妖怪!”说着,他用大手摁着克里斯托夫的头,将他拨拉得像骰子那样转了几圈,“你会有份好赏钱的”。
餐具摆好了。希尔维煮着奶。伏盖太太生炉子,伏脱冷一边帮忙,一边继续哼着歌:
我早已走遍世界
人们无处不见我……
等一切准备就绪,古图尔太太和泰伊菲小姐回到了公寓。
“你们这么早去哪儿啦,我美丽的太太?”伏盖太太问古图尔太太。
“我们刚去圣艾蒂安教堂祷告了,今天不是要去泰伊菲先生家吗?可怜的小姑娘,她冷得直打哆嗦。”古图尔太太说着,坐到火炉前,将靴子伸向炉口,靴子立刻冒起了水汽。
“烤烤火吧,维克多琳。”伏盖太太说。
“请求仁慈的上帝软化您父亲的心。做得好,小姐。”伏脱冷说着,拿了一把椅子给小姑娘,“但这还不够。必须请一个朋友去跟这个丑八怪把事情讲讲清楚。这个蛮人,据说手头有三百万,却硬是不肯给您一份嫁妆。这年头,一个漂亮姑娘可少不了嫁妆啊!”
“可怜的孩子,”伏盖太太说,“我的宝贝,您那魔王父亲就不怕遭报应吗?”
听到这些,维克多琳的眼眶湿润了。见古图尔太太向自己打了个手势,伏盖寡妇住了嘴。
“要是我们能见到他,要是我能跟他谈谈,把她妻子的遗书交给他就好了。”军需官的遗孀说,“我从来不敢通过邮局给他寄信,因为他认得出我的笔迹……”
“唉,无辜的、不幸的、受尽折磨的女人啊!”
伏脱冷大叫着打断了她,“这就是您现在的处境。等过几天我来管管你们这事,保证一切都好。”
“啊,先生。”维克多琳说着,向伏脱冷投去了带泪的却热切的目光,但后者却不为所动,“要是您有办法见到我父亲,请一定转告他,他的爱和我母亲的荣誉对我来说比世上任何财宝都珍贵。要是您能使他的态度有所转变,我会为您向上帝祷告。我将无比感激……”
“我早已走遍世界……”伏脱冷用讽刺的语调哼唱着。
这时,高里奥、米肖诺小姐和波瓦雷下楼来了,他们可能是闻到了希尔维炖的剩羊肉汤的味道。当这六位房客坐到饭桌旁互致早安时,10点钟敲响了,大学生的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啊,欧也纳先生,”希尔维说,“今儿个您可以和大伙儿一起吃饭了。”
大学生跟各位邻居打了个招呼,然后坐在了高老头旁边。
“我刚刚经历了一桩奇遇。”他说着,给自己盛了一大勺羊肉,又切了一块面包。伏盖太太习惯性地用眼睛量了一下面包的尺寸。
“奇遇!”波瓦雷说道。
“欸,您干吗那么惊讶啊,老傻帽儿。”伏脱冷对波瓦雷说,“这位先生天生就会有奇遇。”
泰伊菲小姐羞涩地看了一眼年轻的大学生。
“跟我们讲讲您的奇遇吧。”伏盖太太要求道。
“昨天我去参加了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家的舞会。她是我的一位表姐,府邸华丽气派,每间屋子都挂着绫罗绸缎。总之,舞会气氛如节日般美妙,我开心得像个皇帝。”
“黄雀。”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欧也纳马上接口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黄雀,是因为黄雀比皇帝更开心。”
“的确。我更愿意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而不是皇帝,因为……”波瓦雷附和道。
“总之,”大学生打断了他继续说道,“我与舞会上最美的夫人跳了舞,一位令人陶醉的伯爵夫人。我从未见过如此迷人的女子,她头戴鲜花,胸前也别着花,花儿自然、芳香。可是,唉,你们要亲眼看见就好了,一位翩翩起舞的女子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而且,今天早上9点左右,我又见到了这位仙女般的伯爵夫人,她当时正走在砂岩街上。啊,我的心一阵狂跳,以为……”
“以为她要来这里。”伏脱冷意味深长地朝大学生看了一眼说,“她很可能是去高布赛克老爹家,他放高利贷。如果您能钻到巴黎女人的心坎里,您见到的首先是放高利贷者,然后才是情人。您那位伯爵夫人名叫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住海尔德街。”
听到这个名字,大学生两眼紧盯着伏脱冷。高老头突然抬起头,亮闪闪的目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房客们见了很是奇怪。
“克里斯托夫去晚了,她肯定已经去过那儿了。”高里奥痛苦地喊道。
“被我猜中了。”伏脱冷对着伏盖太太的耳朵说。
高里奥机械地嚼着饭,压根儿就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他从未显得像现在这样傻不棱登、心不在焉。
“伏脱冷先生,是谁告诉了您她的名字?”欧也纳问道。
“啊,啊!”伏脱冷答道,“连高老头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呢?”
“高里奥先生。”大学生大叫道。
“什么?”可怜的老头问,“她昨天真的很美吗?”
“谁?”
“德·雷斯托夫人呀。”
“瞧这老色鬼,”伏盖太太对伏脱冷说,“两眼直放光。”
“那他就养着那女人吗?”米肖诺小姐低声对大学生说。
“啊,是的,她美得让人发疯。”欧也纳说这话时,高老头艳羡地盯着他看,“要是德·鲍赛昂夫人不在场的话,我那仙女般的伯爵夫人就绝对是舞会王后了。年轻人的目光都围着她转。我在她的舞伴名单上只排第十二个。她逢四组舞必跳,别的女人都快气坏了。假如要问昨天谁最幸福,那一定非她莫属。俗话说得好,再没有比乘风破浪的帆船、奔腾驰骋的骏马和翩翩起舞的女人更美的了。”
“昨日耀武扬威,出入名门望府;今日一败涂地,跪求债主宽限。巴黎女人的本质不过如此。要是丈夫无法供自己挥霍,她们就出卖自己的肉体,甚至不惜在母亲身上搜刮钱财,好让自己逍遥。总之,她们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种事简直司空见惯,司空见惯。”
在听大学生讲话时,高老头的脸跟晴日里的阳光一样灿烂明媚,可当听完伏脱冷这番残酷的评价后,便立刻阴沉了下来。
“唉,”伏盖太太说,“那您是在哪儿遇见她的呢?您跟她说话了吗?您有没有问她是不是来找您学法律的呢?”
“她没看见我,”欧也纳说,“但你们想想,在砂岩街,早晨9点,遇到全巴黎最美的女人,而且她明明在凌晨2点刚刚参加完舞会回家,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只有在巴黎才会发生这种怪事。”
“噢,还有更离谱的呢!”伏脱冷大叫道。
泰伊菲小姐几乎没怎么听他们说话,因为她一直在担心马上要去做的事。古图尔太太跟她打了个手势,让她去换衣服。两位女士前脚刚走,高老头后脚也走了。
“哼,哼,你们瞅见了吧?”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及其他房客说,“很显然,他就是被这些女人给弄得倾家荡产的。”
“我怎么也不相信,”大学生嚷嚷起来,“美丽的德·雷斯托夫人是高老头的情妇。”
“可是,”伏脱冷打断他说,“我们也不是非要让您相信。您太年轻,还不懂巴黎,以后慢慢会明白,在巴黎有的是我们所说的那种痴情男……”听见这话,米肖诺小姐若有所悟地看了一眼伏脱冷,就像战马听到了号角声似的。“啊,啊,”伏脱冷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我们自己又何尝没有犯过几次小痴情呢?”老姑娘闻听垂下了双眼,就像修女看见裸体雕像似的。“而且,”他接着说,“这类人一旦打定主意后,就再也不会变。他们只喝一眼水泉中的水,而且那水还经常是臭的。为能喝到这种水,他们卖妻儿,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对某些人来说,这水是赌博游戏、股票、画作或昆虫标本收藏、音乐;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一个能为他们制作甜点的女人。这后一种人,即使您把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送给他,他也不在乎,他只要能满足他情欲的那一个,但往往这个女人一点都不爱他,还会经常辱骂他,要他付出昂贵的代价后才给予他一丝丝满足。唉,可这些可笑之人却死不罢休,哪怕把自己最后一床被褥当掉,也要把最后一个子儿送给她。高老头就是这样的人。伯爵夫人见他不多话,就一个劲儿地利用他,这就是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儿心中只有她。没了这份痴情,你们看看,他简直就是一头笨猪。一说到这上头,他的脸就像钻石一样放光。他的秘密很容易猜到。今天早上他拿了一件镀金银器去熔化,然后我见他走进了砂岩街高布赛克老爹家。请听下文。回来后,他派克里斯托夫那个傻小子去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家送信,信上写有地址,里面装着一张债务清讫单。很显然,如果伯爵夫人亲自去那个放高利贷者家,是因为情况紧急。高老头殷勤地替她还清了债。不用把这两件事连起来看也能明白。这说明,年轻的大学生,当您的伯爵夫人在舞会上笑啊跳啊,纤纤手指捏着裙摆,身上的花朵左右乱颤,不停地搔首弄姿时,正如俗话所说,她是在穿着小鞋走路,正想着自己或情人的那些到期却无法偿还的债务呢。”
“听您这么一说,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我明天就去德·雷斯托夫人家。”欧也纳大叫道。
“对,”波瓦雷说,“明天就得去德·雷斯托夫人家。”
“您也许会在那里碰到高里奥,他得去取自己的风流利息。”
“可是,”欧也纳一脸厌恶地说,“您的巴黎竟然是个烂泥塘。”
“而且是个奇怪的烂泥塘。”伏脱冷又说道,“在这里,坐在马车上的人都是品德高尚之人,靠两条腿走路的人都是卑鄙小人。不幸偷窃了一件什么东西,您便被拉到法院广场上示众,像猴一样被人耍。可要是偷上个一百万,您反而会在交际场上声名鹊起,成为美德的象征。你们花三千万养这帮警察和司法人员,为的竟然是维持这样一种道德。真是妙哉!”
“什么?”伏盖太太惊叫起来,“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餐具熔化掉啦?”
“不是那个盖子上有两个小斑鸠的吧?”欧也纳说。
“正是。”
“那可是他的心爱之物啊,他在毁掉那只碗和盘子时都哭了。我刚好看到了。”欧也纳说。
“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啊。”寡妇回答道。
“你们看到这个家伙有多痴心了吧?”伏脱冷大声说道,“那女人真有本事,弄得他魂不守舍的。”
大学生上楼回房间去了。伏脱冷出门了。过了一会儿,古图尔太太和维克多琳上了希尔维给她们叫的马车。波瓦雷让米肖诺小姐挽着自己的胳膊,两人一起去植物园享受一天中最美好的两小时去了。
“哇,这两人就跟已经结婚了似的。”胖希尔维说,“今天他俩头一回一起出门。两人都跟干柴似的,碰到一起,准出火花。”
“小心米肖诺小姐的披肩,”伏盖太太笑道,“它会像火绒那样烧着的。”
下午4点时,高里奥回来了。借着两盏冒烟的油灯发出的光,他看到维克多琳两眼发红。伏盖太太正在听她们讲今天上午去看泰伊菲先生如何无果的经过。被女儿和这个老女人缠得实在没法了,泰伊菲先生才终于接见了她们,好跟她们把话说清楚。
“亲爱的太太,”古图尔太太对伏盖太太讲道,“您想得到吗?他竟然都没让维克多琳坐下,她只好一直站着。对我呢,他倒没生气,只是冷冷地说以后不必费力来他家了。说小姐(都不说他的女儿)老来纠缠他,(这个魔鬼,一年就这么一次!)让他讨厌。说她妈妈嫁给他时没有任何陪嫁,所以她也甭指望会有什么嫁妆。总之,他说了一堆无情无义的话,可怜的姑娘都快哭成泪人了。她扑倒在父亲脚下,鼓足勇气对他说她是为母亲来求他,她自己将毫无怨言地一切照办,但求他能看一眼亡母的遗书。她拿着信,跟他说了世界上最动听最充满柔情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一定是上帝给她的启示,她说得那么情真意切,我听得眼泪哗哗直流。可您知道吗?那个浑蛋却在那里剪指甲。他拿过那封浸满泰伊菲夫人泪水的信,将它扔进了壁炉里,嘴上还说:‘这下好了。’他想拉他女儿起来,见她想要抓着自己的手亲吻,就赶紧把手缩回去了。这难道不可恶吗?他那个废物儿子进来了,也不跟妹妹打招呼。”
“难道真是些魔鬼吗?”高老头说。
“然后,”古图尔太太接着说,并没有在意老头儿发出的感慨,“父子两人跟我打了个招呼,请我原谅后就走了,说他们有急事。这就是我们见面的经过,至少他见了一下他女儿。我不知道他为何不认她,她和他长得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住宿的和外来包饭的客人先后来到,他们相互问好,说着些无实际意义的废话。这类话,对巴黎的某些阶层来说,是幽默与风趣的体现。它以傻话为主,其真正价值在于各人独一无二的手势或发音。这类废话的内容会不断变化,因为其所依赖的笑料的寿命从不超过一个月。一桩政治风波、一场官司、一首流行歌曲、一个演员的闹剧等,都是他们这类游戏的素材,他们把思想和词语当羽毛球,用拍子来回打。最近新发明了一种透景画,比原先的全景画在制造的幻觉效果上更胜一筹,于是在某些画室,人们便发明了一种言必称“拉马”
的玩笑。一个年轻画家是伏盖公寓的常客,他把这个玩笑带了过来。
“嘿,波瓦雷先生,”那位博物馆职员说,“您的身体拉马怎么样啊?”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又对古图尔太太和维克多琳说:“女士们,你们好像不太开心嘛。”
“快开饭了吗?”贺拉斯·比安训大声问。他是一名医学专业的大学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肚子都快贴到脚后跟啦。”
“天可真冰拉马呀!”伏脱冷说,“劳驾劳驾,高老头,见鬼,您的脚占了整个炉口。”
“赫赫有名的伏脱冷先生,”比安训说,“您怎么说冰拉马呢?错了,应该是冷拉马。”
“不对,”博物馆职员说,“按照规则,就应是冰拉马,意思是说:我脚冷。”
“哦!哦!”
“胡扯法学博士德·拉斯蒂涅侯爵阁下驾到。”比安训大声说着,上前一把搂住了欧也纳的脖子,搂得他都快透不过气来了,“啊!来人哪,啊!”
米肖诺小姐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一言未发地跟众人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三个女人旁边坐了下来。
“我一见她就打哆嗦,这只老蝙蝠。”比安训指着米肖诺小姐低声对伏脱冷说,“我研究加尔
的理论,我发现她有犹大的反骨。”
“先生了解犹大?”伏脱冷问道。
“谁没遇见过犹大呢?”比安训答道,“我发誓,这个脸色苍白的老处女就像那些长条的虫子,能把房梁蛀空。”
“的确如此,年轻人。”这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说着,梳了梳自己的络腮胡。
那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
只开了一个早晨。
“啊!啊!可口的汤拉马来啦。”波瓦雷见克里斯托夫恭恭敬敬地端着汤进来,说道。
“请原谅,先生,”伏盖太太说,“只是碗白菜汤。”
所有年轻人都笑出了声。
“输了,波瓦雷!”
“波瓦……雷输了!”
“给伏盖太太记两分。”伏脱冷说。
“有人注意到今天早上的雾了吗?”博物馆职员问。
“那是一场疯狂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雾,一场凄惨的、悲哀的、绿不拉几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高里奥式的大雾。”
“高里奥拉马雾,”画家说道,“因为能见度太低,什么也看不清。”
“喂,高里奥老爷,大伙儿说您哪!”
高老头坐在餐桌的下座,挨着上菜的那道门。他正抬起头,用餐巾包着一块面包闻呢。这是他以前做生意时的老习惯,有时还会冒出来。
“哟!”伏盖太太扯着她那能盖过勺子、盘子和说话声的大嗓门,尖酸地问,“难道面包有问题?”
“相反,夫人,”他回答说,“面包是用质量上乘的埃塘堡面粉做的。”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欧也纳问他。
“从这种白,从这种味道。”
“从您鼻子的味道,因为您是闻出来的。”伏盖太太说。“您也太过节省了,总有一天您可以光靠闻饭味过日子。”
“那就快去领份发明专利吧,”博物馆职员大叫道,“您可就赚大喽!”
“得了吧,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以前做过面条生意。”画家说。
“那您的鼻子岂不成了蒸馏罐了?”博物馆职员问。
“蒸什么?”比安训问。
“蒸面条。”
“蒸肉笼。”
“蒸包子。”
“蒸年糕。”
“蒸黄瓜。”
“蒸茄子。”
“蒸大虾。”
“蒸鱼拉马。”
这八个回答跟连珠炮似的从餐厅的各个角落射了过来。更让人捧腹不止的是,可怜的高老头一脸傻气地看着大家,仿佛正努力要听懂什么外语似的。
“蒸什么?”他问一旁伏脱冷。
“蒸猪蹄,老兄!”伏脱冷说着,往高老头那戴着帽子的脑袋上拍了一下,结果帽子掉下来挡住了老头的眼睛。
可怜的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晕了,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待着。克里斯托夫以为他喝完汤了,便收走了他的盘子。等高老头掀掉帽子,拿汤勺去舀时,一下子碰到了桌子,众人见了无不哈哈大笑。
“先生,”老头说,“您可真会恶作剧,下次您要是还来摁我的话……”
“哼,老头,怎么着?”伏脱冷打断了他。
“那,总有一天,您会遭报应的……”
“进地狱,是吧?”画家说,“进那间关坏孩子的小黑屋!”
“嘿,小姐,”伏脱冷对维克多琳说,“您什么也不吃。您父亲还是那么固执吗?”
“简直顽固不化。”古图尔太太说。
“必须让他讲点道理。”伏脱冷说。
“可是,”坐在比安训旁边的拉斯蒂涅接茬道,“小姐可以就进食问题去上告,因为现在她连饭都不吃了。嘿,嘿,你们看,高老头正盯着维克多琳看呢!”
老头只顾盯着小姑娘看,连饭都忘了吃。姑娘脸上的痛苦毫无做作的成分,是那种爱父亲却又得不到对方承认的孩子的痛苦。
“亲爱的,”欧也纳低声说,“我们都误解高老头了。他既不是傻瓜,也非无情无义。你用加尔的骨相理论分析分析,然后说说你的看法。我昨晚见他把一只镀金的银盘子像蜡一样地拧成了一股,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极其古怪。他的生活太神秘了,绝对值得好好研究。真的,比安训,你别笑,我说正经的呢。”
“此人是件医学试验品。”比安训说,“好的,如果他愿意,我可以给他做个解剖。”
“不,只需摸摸他的头。”
“噢,就怕他的愚蠢劲儿会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