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艺术欣赏
在康德那里,我们看到艺术欣赏往往披着无利害性的伪装,这种伪装使欣赏变得难以辨认。普通语言与墨守成规的美学对艺术欣赏的称谓,也就是根据真正欣赏类推出来的结论,兴许从来没有或永不存在。个体在艺术经验方面只占据有限部分。该部分随着艺术品的质量而变化:作品越好,其中的主观成分就越小。盲目崇拜艺术欣赏的人,必将是一位未开化的感觉迟钝者,这种人惯于抛开自身而将某物描绘成一桌“视觉享受”或“一饱眼福”的美餐。
要承认这种批判的局限性,即会出现下述情况:若将欣赏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从艺术中一笔勾销,我们将会面临艺术品有何用处这个烦人的问题。再者,还存在这样一种事实:人们对艺术品欣赏愈少,却对其知之愈多;反之亦然。如果非要讨论对待艺术品的态度,那兴许可以正确指出:传统态度并非是欣赏态度,而是赞美态度——赞美那些艺术品中的关系,而无视艺术品与观赏者的关系。观赏者从中注意到的以及使其狂喜的东西,正是艺术品的真理性(卡夫卡可谓信奉艺术即真理的典范)。艺术品并非某种高级的欣赏资料。观赏者与艺术品之间的关系,与艺术品同观赏者的融合丝毫无涉。相反地,观赏者似乎消失在艺术品之中。对于那些有时就像电影中的火车风驰电掣地扑向观众的现代艺术产品来讲,这是在为此类产品辩护。
如果你询问一位音乐家是否喜欢弹奏自己的乐器,他可能会回答说“我不喜欢”,好像美国笑话中做出怪样的大提琴手似的。与艺术结为真诚关系的人们,宁愿自己沉浸于艺术之中,也不愿把艺术化为一种对象。没有艺术,他们就活不下去;但艺术的独特表现,对他们来讲并非都是快感之源。自不待言,如果从艺术中未得到什么的话,那么也就无人会在乎艺术。但这并非意味着人们实际上应当制定出资产负债表,写入“今晚听过《第九交响乐》,感到如此如此快活”之类的流水账。遗憾的是,这种如此低能平庸的思维,现已司空见惯。资产阶级向往奢侈的艺术,禁欲的生活。倘若艺术背道而驰,将会更有意义。
在剥夺了人们于直接感觉经验范畴中的真正喜悦感之后,被物化了的意识会供给人们一种替代品,那就是在美感享受意义上乔装打扮的艺术形式,这最终会使艺术地位失去尊严。表面上,该策略凭借强调艺术美感魅力的做法,似乎要让艺术品更接近于消费者。但在更深层的意义上,这会导致消费者与艺术品的离异,因为消费者会把艺术品当作属于自己的商品,而且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转让或没收。这会使消费者产生惊惶之感。简言之,对待艺术的这种虚伪态度,与担心失去财产的心理有着密切关系;因为,这种把艺术当商品,对其既可占有亦可(通过反思)毁灭的拜物观念,委实相当于持家理财心理中的财物观念。
就像将艺术视作整体那样,将艺术划分为欣赏资料之一的做法,也是历史发展的产物。要知道,艺术品原先那些表现巫术内容与唯灵论的东西,曾是仪式实践活动的组成部分,因此缺乏审美自律性。它们在过去当然不是供人欣赏的对象,而是教人供奉的神物。只有在艺术完全精神化之后,那些曾经不懂艺术的外行,才开始吵吵嚷嚷地要求一种新的消费型艺术,一种能够供他们欣赏取乐的艺术。相反地,对这类要求深恶痛绝的艺术家们,被迫寻求更为巧妙的途径使艺术进一步精神化。没有一件裸体的希腊雕刻,是可以钉在墙上的物件。这便在部分意义上说明,为什么在现代艺术中存在一种对遥远过去和原始异地十分友好的态度:现代艺术家乐于在那里寻找一种从自然对象及其合目的性中抽象出来的艺术范本。在分析自己所谓的象征艺术的过程中,黑格尔也在古代艺术中看出非感性享受契机。由于抗议这种借助商品对生活进行普遍调解的做法,艺术中的快感因素只能通过自身的方式得以传达。因此,沉迷于艺术品中的人们,事实上已经摆脱了生活的赤贫状况。这种快感可以令人欣然陶醉。在这里,当我们将其同醉酒相比较时,就会发现审美欣赏概念的确是多么贫弱——委实贫弱不堪,其所代表的东西甚至不屑一顾。十分奇怪的是,那种基于主观感受为美的美学理论,竟然从未认真地分析过那种感受。所有那些有关这种感受的描述,均缺乏深度。研究艺术的主观主义方法,居然未能搞清主观性艺术经验本身,这表明此方法没有意义;因此,要想抓住艺术的要旨,就得专注于艺术对象而非艺术爱好者的乐趣。
艺术欣赏概念,是介于艺术的社会本质与内在于艺术的批判趋向之间的劣等折中产物。其中隐含资产阶级思想,当他们注意到艺术对自我保存的行业是多么无用之后,便不愿承认艺术在社会中的地位,除非艺术至少能够提供一种类似于快感享受现象的实用价值。这一期待曲解了艺术本质以及真正的美感本质,因为艺术不可能提供这种实用价值。不可否认,从感性知觉上区别不出优美与刺耳之音、鲜丽与单调之色的个体,是缺乏艺术体验能力的。但是,这种能力不应被具体化。确切地说,艺术体验需要相当的感性区别能力作为一种创造性手段;但在真正的艺术中,快感成分并非是放任自流的;由于这种成分有赖于时间,故而在一定范围内或多或少地受到某种限制。继禁欲主义时代之后的几个历史阶段中,快感成为一种解放力量。与中世纪相关的文艺复兴时期便是如此,与维多利亚时代相关的印象派时期也是如此。在其他时期,令人悲哀伤感的形上学内容也表现在艺术之中;其间,情欲刺激物也获准渗透到艺术形式之中。无论在历史上快感复出循环的趋势有多么强大,快感在直接而无中介的情况下表现自身的做法依然是幼稚的。艺术虽将快感当作记忆与渴望的东西予以吸收,但不加复制,更不将其作为一种直接效应加以生产。印象派沿着快乐主义方向走得太远了;人们对艺术极端追求感官刺激的厌恶感,也许是印象派艺术衰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