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新事物与绵延
新事物范畴产生了一种矛盾,一种介于新事物与绵延之间的矛盾,这与17世纪发生的古代与近代之争( 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 )没有什么不同。艺术品总是为了能够绵延而被创造出来。绵延性与客观化概念密切相关。艺术通过具有绵延性的媒介来对抗死亡。艺术品的短期永恒性,喻示着真正的非幻象性永恒性。艺术乃是死亡触及不到的某物的表象。艺术并非永存的说法,与所有尘世之物必朽的说法一样抽象。因此,只有在形而上学与复活理念的范围之中,才可赋予上述陈说以具体意义。
即便求新欲望压抑绵延的事实令人吃惊,但人们不一定非得愤愤不平地反其道而行之。创造持久性艺术品的努力已遭败绩。那些放弃昔日传统的人们,几乎没有希望借助某种未来的传统使自己永垂不朽。此外,甚至那些曾被赋予绵延属性的作品(一般是指冠以古典主义之名的东西),也在现代艺术的影响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已往持续长久的东西,已经毁灭,与其相关的只是绵延范畴。古代的概念与其说是代表艺术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历史阶段,还不如说是表示艺术品没有生命力的条件。艺术品自身丝毫不能把握自身的绵延性。一位艺术家若要根除其作品中所有与时间相关的性相,只想保留他认为无始无终的东西,那么,他会因此无法指望获得绵延的可能,反而会失去绵延性所赖以构成的基础。某些原本短暂的意向,诸如像塞万提斯(Cervantes)意在用嘲弄方式模仿中世纪浪漫范式的欲求,最终致使小说《堂吉诃德》( Don Quixote )问世;这与想要持久长存的意愿丝毫无关。
绵延概念是一种神秘而无用的拟古论思想。艺术史上的生产时期,可能同样注重绵延。只有在绵延作为事实而成为问题的时期,以及艺术自身缺乏实质的时期,绵延作为一种理念才具有现实意义。人们总把曾被称为艺术品之价值恒久性的十分可怕的民族主义宣言(所有形式上的和循规蹈矩的东西均已死亡),与代表真正绵延的潜在的幸存种子混为一谈。自贺拉斯标榜自己创造了比铁石还要永存的纪念碑以来,绵延范畴一直带着辩护的项圈。对十分真实的艺术来讲,这种关切是颇为陌生的。
席勒曾经断言:“即使美的东西也必定要死亡。” [7] 此说的真理性在广度上远远超出席勒原初的想法。此说不仅适用于被毁灭、被遗忘或被委托给象形文字娱乐室的优美创造物,而且也适用于美的所有构成要素——主要就是那些曾被认为永恒不变的形式组成部分。悲剧观念便是恰当的例子。悲剧是艺术中邪恶与死亡的标记,只要邪恶与死亡存在,悲剧永存的假设便是符合逻辑的。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悲剧写作已经变得不可能了。对死亡的肯定,曾被美学学究们视为悲剧事件的显著特征,该特征与纯粹的哀伤相互映照,在悲剧中已然丧失殆尽。如今,基本上属于否定性的作品,均以嘲弄方式模仿悲剧事件以及悲剧观念。悲剧观念认为遭难具有某种更高级的意义,那就是无限性在有限的寂灭中闪现而出。更正确的说法兴许是:所有艺术是哀伤性的,而非悲剧性的。对于自认为快乐和谐的艺术来说,尤其如此。
在诸如绵延等概念中得以幸存的是一种初级哲学。在其作为哲学体系的时期成为往事之后,这种哲学求助于那些孤立的和实体化的派生物。同样,在艺术品追求绵延的热望与可持久继承财产的观念之间,存在一种亲和力。就像物质性的东西一样,精神性的东西也将成为财产。在这里,精神与自身相悖,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渎神之物。一旦艺术品盲目崇拜其追求绵延的希冀,它们将会遭殃乃至死亡:它们会被埋在一层不可剥夺和永恒不朽的东西之下窒息而死。某些至高水准的艺术品,似乎想及时抛开自身的原貌,以免沦为希冀绵延的牺牲品。这种倾向与趋于客观化的压力势不两立。舍恩(Ernst Schoen)曾经称赞过烟花那独一无二的崇高品性,唯有这种艺术不希求永存,满足于瞬间的光华迸射,然后便悄然消逝。从构成这种烟花而又使其失落的物化角度来看,这兴许是一种模式,适用于批判地阐释诸如戏剧和音乐等时间艺术。
这些有关绵延的思想,不正受到今日机械生产手段之主导性的排斥吗?的确,这些手段意在为持久的艺术建立一种普遍性的制度。但是持久性与绵延性并不相同;一方很可能上升,另一方则可能衰落。在任何情况下,两者均有可能导致不快感或痛感。
艺术如果放弃长期非神秘化绵延的幻象,并出于对短命物(即生命)的同情而将必死性纳入其中,那么,艺术就会够得上真理性概念。在此概念的核心,与其说是包含某种持久永存的抽象本质,还不如说是包含时间。由于所有艺术皆为世俗化超越,于是所有艺术都涉及启蒙辩证法。艺术凭借发展反艺术的审美概念,来应对这种基于辩证法的挑战。从现在开始,所有艺术都不可能没有反艺术的契机。这便意味着艺术要想对自身保持真诚,那就得超越艺术自身的概念。所以,连取消艺术的思想也尊重艺术,因为它对艺术的真理性要求颇为重视。解体艺术的幸存,不只是一种文化滞后现象,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说,也是上层建筑的一种过度缓慢的混乱现象。艺术的反抗力来自下述事实:实现物质主义,也将取消物质主义,也就是取消物质利益的支配地位。无论艺术是何等羸弱,它毕竟预计到将会应运而生的精神。与此相应的则是一种客观需要(或者最好说是世界性贫乏),有别于人们目前对艺术的主观意识形态需要。只有在那种客观需要中,艺术才有其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