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艺术的心理分析理论批判
艺术乃是社会的社会性对立面。艺术领域的构造,类似于个体身上内在思想空间的构造。这两个范畴在升华的概念之中相互交叉。因此,借助某种心理生活理论将艺术予以概念化的尝试,是自然的和可取的。
相形之下,有关人体常数的人类学理论,似乎不及心理分析理论。但应注意:心理分析更适合于阐释纯心理现象而非审美现象。按照心理分析理论,艺术品在本质上是无意识的投射结果。这样,心理分析便侧重于研究个体艺术生产者,侧重于把审美内容阐释为心理内容,最终不利于各类形式。每涉及艺术分析时,心理分析旨在把理疗专家那种完全实用的敏感性,转向类似达·芬奇(Leonardo)
和波德莱尔(Baudelaire)这样如此不可思议的对象。这方面的研究经常是自传体的分支,故以确切术语来揭穿此类研究的真实面目颇为重要;因为,尽管他们侧重对性(sex)的研究,但在观念上极为无知平庸,打发艺术家就像处理中子物理学一样,殊不知这些艺术家只是在其作品中将生命的否定性客观化了。譬如,拉法格(Laforgue)在其书中竟俨然指责波德莱尔患有恋母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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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书作者甚至丝毫没有触及波德莱尔如果身体健康能否写出诗作《恶之花》(
Fleurs du mal
)这一问题,而是大谈什么正由于精神病作祟,结果使波德莱尔的诗作比原来预想的还要糟糕。波德莱尔的伟大之处与高尚灵魂(
mens sana
)的缺失有着如此明确的关联,可就在评价此类艺术家时,心理正常状态已成为一种判断标准。关于艺术家心理分析的专题文章要旨,往往给人一种隐含的责任感。即:艺术应以肯定方式处理经验的否定性。对从事心理分析的作者来讲,否定性契机正是压抑过程转移到艺术品里面的一个标志。
从心理分析的观点来看,艺术如做白日梦。一方面,此观点将艺术品误解成文献,误以为艺术品存在于做梦者的头脑里。另一方面,针对首先实施超精神范畴的做法,此观点作为一种权衡手段,将艺术还原为内容,与弗洛伊德(Freud)形成蹊跷的对立,而弗洛伊德毕竟强调过梦境作品的重要性。像所有实证主义者一样,心理分析家们凭借做梦与艺术创造之间具有类似之处的假设,在很大程度上高估了艺术中虚构契机的作用。在创造过程中发生的投射现象,绝非艺术品中的决定性契机,因为习语、素材,特别是产品本身,也同样重要,可这些东西实际上却被心理分析家们完全忽略了。例如,那种认为音乐对即将发生的妄想症具有防卫机制的心理分析论点(尽管用在临床上颇有道理),对欣赏一部乐曲的特性与实质毫无用处。
与观念论艺术学说相比,心理分析学说的长处在于揭示出艺术中那些与艺术不甚相关的因素。如此一来,心理分析有助于将艺术从其绝对精神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该学说反对庸俗的观念论,因为后者据说在某种更高的范畴内为艺术设置了一座神圣殿堂,并竭力使艺术摆脱所有对其自身本质的洞察,尤其是对艺术与本能之关联的洞察——这种反对观念论艺术观的特征,恰是启蒙精神的组成部分。由于心理分析展露出艺术品及其作者的社会性,故而能在艺术品结构与社会结构之间建立具体的调解性关联。另一方面,心理分析也同观念论一样,通过把艺术还原为绝对意义上的主观符号系统,也就是表示主体内驱力诸种状态的主观符号系统,借此来散播自身形成的桎梏作用。鉴于这一趋向,心理分析所能阐释的现象,并非是艺术本身的现象。对心理分析而言,艺术品是事实性的。于是,心理分析忽视艺术品的现实客观性、内在连贯性、形式水准、批判冲动、同非心理现实的关联及其最后但重要的真理性内容。
在医生的诊所里,一位女画家曾怀着一种真诚的精神,一种支配心理分析家与患者之间契约的精神,抱怨说自己被医生那幅出于装饰目的而挂在墙上的劣质版画吓坏了。于是,该医生便对这位女画家阐释说,这仅仅表明她的反感情绪或敌对心理……对一位内科医生来讲,艺术品是其随意想要认为的东西,而不是艺术家自造的复制品和财富,而这位医生只知道艺术家是一伙躺在沙发上悠然自在的人。唯有一知半解的艺术爱好者试图把有关艺术的一切东西还原为无意识,同时还拾人牙慧,一再重复心理分析的那些陈词滥调。在艺术生产过程中,无意识内驱力是诸多动力之一。这些内驱力借助形式律与艺术品结为一体。创造该作品的真正主人,如同一匹真马是所画之马的组成部分一样,也同样是该幅作品的组成部分。
艺术品也并非某种主题性统觉测验。心理分析将艺术品视为这类测验,因此暴露出其反唯美主义的另一面。顺便提及,对这种不知艺术为何物的责难,应部分归咎于心理分析赋予现实原则的卓越地位。适应现实,位居至善( summum bonum );任何偏离现实原则的现象,即刻会被打上逃避的印记。这种现实经验,为逃避意向提供了各种合理依据。这表明,在对人们逃避现实的途径抱有心理分析义愤的背后,隐含着追求和谐的意识形态。甚至在心理学层面上,艺术需求可得到一种要比迄今从心理分析那里得到的更好证明。的确,在想象力中,存在逃避因素,但这两者并非同义词。
艺术超越现实原则,朝着某种更高级的和某种更平凡的方面发展。人们没有任何理由以嘲弄方式对其指手画脚。作为精神病患者的艺术家形象,得到社会劳动分工的宽容和接纳,已经扭曲变形。在类似贝多芬(Beethoven)和伦勃朗(Rembrandt)这样的艺术大师身上,对现实的强烈意识已掺入同样强烈的现实离异感内。类似这种现象,对艺术心理学来讲,委实是适当的研究对象。其任务在于揭示艺术品作为某物为何与艺术家既相同而又相异的原因,因为该作品再现了劳作,再现了为抵制性的他者所付出的劳作。如果艺术在心理分析意义上具有一种关联性根基,那将是一种全能性幻想的根基。但要重申的是,在以强力为目标的原始心理需求下面潜隐着种种幻想,从这些幻想中闪现出一种旨在建构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的愿望。这将使艺术与社会的全部辩证法得以释放。相形之下,从纯主观性的无意识语言角度来看,艺术品的心理学观点甚至没有靠近一种辩证理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