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的火车
有一些列车是专门为睡觉设计的。就整体构造而言,仅有数个卧铺车厢和一节咖啡吧,那甚至都算不上餐车,因为有个咖啡吧就足够了。这种火车走夜路,比方说,从什切青到弗罗茨瓦夫,夜里10:30出发,次日早上7:00到达,其实这段路程不算远,只有两百英里,你用五小时就能抵达。但重点并不总在于尽快抵达:铁路局关心的是旅客的舒适感。夜雾泛起时,这趟列车会停在田野间,俨如轮子上的一座静谧旅店。和夜晚赛跑是没有意义的。
从柏林到巴黎有一班极好的列车。从布达佩斯到贝尔格莱德也有。从布加勒斯特到苏黎世也有。我觉得,这些车次好像就是为那些恐飞的人发明的。最好别承认你搭乘了这些列车——会有一点尴尬的。其实,他们也没怎么为这些车次打广告。它们是为长期客户设置的,还有每次起飞和降落时都会心脏病发的一小部分不幸的旅人。还有那些用汗津津的双手在绝望中揉烂了一团又一团纸巾的人,那些揪着空乘人员的衣袖不肯放的人。
这类列车谦卑地居于侧线,保持低调。(比方说,在克拉科夫火车站,从汉堡到阿尔托纳的列车完全被大广告牌和其他小广告招贴遮掩住了。)第一次乘坐本次列车的旅客会在火车站里兜兜转转一会儿,才能找到这趟车。上车也要避人耳目。行李箱最外侧的夹层里放着睡衣和拖鞋,洗漱用品,耳塞。衣服要小心地挂在特别设计的挂钩上,然后,打开壁橱式的迷你洗手台,摆好牙刷牙膏。很快,乘务员会送来早餐订单。咖啡还是茶?这就是铁路旅行所能给你的最大限度的自由选择。假如这些乘客随便选一班廉价航空公司的班机,一小时就能到目的地,还更便宜。那样的话,他们就能在这个夜晚依偎在盼望已久的爱人怀里,然后在随便哪条街上的小餐馆里吃顿早餐,反正那些店里都有生蚝。晚上到大教堂里听一场莫扎特音乐会。沿河散步。但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彻底放弃了铁路旅行所需的这段时间,追随先辈的古老习俗,在大地上旅行,每一公里都要亲自移动,每一座桥都要亲自越过,穿过每一座贯通河道和山谷的高架桥,穿过每一条隧道。不能省略任何东西,不能凭空越过任何东西。这段路上的每一毫米都要被车轮触碰到,每一瞬间都能成为车轮与地面的切点,而且,这将是永远无法重复的组合——车轮和铁轨,时间和空间,穿透宇宙的独一无二的时刻。
一旦这辆车向着黑夜出发了——开车时不会有提示——咖啡吧里的人就会越来越多。穿西装的男人们是来喝快饮的,或是能帮助入睡的一品托啤酒;装扮精致的男同性恋者用会放电的眼神扫视四周;落单的足球队球迷——别的球迷朋友们都坐飞机去了—像离群的绵羊一样失去了安全感;结伴出游的四十多岁的女人们,把无趣的丈夫们留在家里,和闺蜜们出来找乐子。咖啡吧里越来越挤,乘客们好像置身于一场盛大的派对,有时候,亲切的侍应生还会帮他们互相介绍:“这位乘客每星期都坐我们这趟车。”“泰德,是谁说他不想睡觉,却总是第一个打起呼噜?”“每星期都坐火车去看太太的乘客——他肯定非常爱她。”“这位是‘我再也不坐这趟车’女士。”
夜半时分,当列车缓缓穿越比利时或布鲁斯卡的平原地带时,当夜雾越来越浓,让一切都朦朦胧胧时,咖啡吧这节车厢已准备好迎候第二波访客:累坏了,但苦于失眠的乘客们,即便光脚穿着拖鞋来,他们也丝毫不会难堪,就这样融入咖啡吧里的其他人,好像正在把他们自己交托在命运的手里——管它会怎样呢,管它呢。
我倒是觉得,他们只会迎来最好的事。无论如何,他们在移动中,在能在黑暗空间里穿行的空间里。黑夜带着他们前行。谁也不认识谁,谁也认不出谁。人人都从自己的生活中逃离出来了,之后,还会被安全地护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