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二点钟打后,出了酒馆,依旧是闷闷的寻往戏园中去。大街上狭巷里的车铃声叫唤声和不能归类的杂遝的哄号声,扑面的迎来。听说这一次战争时,死了的人数总在五六万以上,为这战争的原因,虽不上战场上去,牵连而死的人,也有几千,而这前门外的一廓,太阳光的底下,凉风灰土的中间,熙来攘往的黄色人还是这样的多。尤其是惹人注意的,是许多许多戴皮帽着灰色黄色制服的兵士。我在大街旁的步道上,擦了一擦眼睛,被车马人群推来攘去的越过了中街,便往东的寻上一家新开的戏园里去。
买定了一个座儿,向我的周围及二层三层楼一望,紧挤着的男女,五颜六色的绸缎皮毛,一时使我辨不出哪一块是人的肉哪一块是衣服的材料来。“啊啊!”我不知不觉的心里想了一下,“中国人还是有钱的,富的人还是不少,大约内乱总还可以继续几年。”
铜锣大鼓的雷鸣,胡琴弦子的谐调,清脆高亮的肉声和周围的一种欢乐场中特有的醉人的空气,平时对我非常有催眠魔力的这戏园里的一切,今天也不行了,我的感受性完全消褪了。
喝了一壶茶。听了几句青衣独唱的高音,我觉得自家的身体渐渐的和周围远隔了开来。又向四周环视了一遍,我索性自管自的沉入我的空想里去了:
“啊啊!这里不少的中年的男女,这些人若说他们个个都是快乐的,我也不敢相信。其中大约也有和我一样的人在那里。他们惟其在人生的里头找不到安慰,所以才到这里来的呀!脸上的笑容,强装的媚态,哪里是真真的心的表白?若以外貌来论,那么有谁识得破我是人类中最不幸最孤独的一个?若讲到衣服呢,那么我的这件棉袍,也不能显示我的经济拮据的状态。我且慢慢的找吧!在这热闹场中找出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来吧!……”
嘡覃的一响,把我的沉思的连续打断了。向台上一望,看见一个绿脸红须的人在那里乱跳乱舞。因为前后的情节接不上,看戏的兴趣较前更没有了,我就问看座的人要了帽子围脖,慢慢的走出场来。
“嗳,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天已有大半天过去了,有使我快乐的可能的地方,我总算都已去过,到了此刻,我胸中抱着的仍是一个空洞的心,灰土似的一个心!……噢,还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没有?……”
俯了头想到此地,我已走近了门口。嗡嗡的一声,刹刹喀单的一响,我正要走下台阶来的时候,门前一辆黑漆的汽车里,走下了一个人来。我先看见了一双狭长穿蓝绣花缎鞋的女脚,把头抬高了一点,我又看见了一件金团花锦丝缎淡红色的幔都—斗篷?一口钟?女外套?—若再把头抬高几分,马上就可以看出一个粉白的脸子来,但心里忽而想了一想:
“噢呵,又来了一只零卖的活猪。”
我仍复把头低下去,绕过汽车的后面,慢慢的走出了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