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战争、治理与危机
——明代陕西的风云变幻
历史蹒跚地走到了14世纪的中叶,关中老百姓又一次惊愕地看到了“城头变幻大王旗”。只是,这一次的“大王”既不是关中百姓在过去两个世纪中见惯了的女真、蒙古帝王和他们手下那剽悍如虎的猛安谋克、达鲁花赤们,也不是更早些时候他们见识过的那些骨脆肉娇、金粉浓脂、贵不可言又弱不禁风的汉族“官家”,而是一群来自十年九灾的淮西(今安徽)地区的农家汉子:徐达、常遇春、耿炳文、冯宗异等等。而且听说,他们的头儿,那个据说曾当过和尚要过饭、爹爹死了没处埋的、现在的天子洪武皇爷,还要把都城迁回陕西来呢!
但皇帝到底是没来,而十年后来的皇上爱子秦王殿下,竟是个昏淫暴虐得让人闻所未闻的主儿。而那些掌了权的淮西汉子,翻身为主,对以往贪官、富户倒是整治得可以,但草莽称雄,贫苦百姓却被整治得更厉害:他们的户口、土地、职业、社会身份等等,都被前所未有地置于官府的控制之下,山禁、海禁、矿禁、茶禁,把百姓“禁”得头晕脑胀,民户、军户、匠户、灶户,都是血统既定代代相传。陕西百姓过去就是在战时体制色彩浓厚的宋金准军事化社会生活中,也没有被束缚得这么厉害。
偌大的陕西,陕南一大块被划成了禁山,陕北一大片(当然,不是整个陕北,但也不仅仅是陕北)被划归了军屯,关中的一部分又被划成了秦府与其他王府的庄田——当然,这“庄田”理论上并不是秦王的私产,而是国有土地,只是国家规定其上的赋税和官租“籽粒”要供他收取作为“亲王级待遇”。可是老百姓不懂这些,他们只知道催征“籽粒”的官大人比平民地主要厉害多了。明初的农民似乎地位很高:朱元璋张口“右贫抑富”,闭口“享我农师”,他甚至鼓励农民对贪官实行群众专政,闯进衙门将其拖出扭送京城。但明初的农民又似乎地位特低:他们种什么,卖什么,想迁徙或不想迁徙都没有自由,时而大军“点户”,户口不符就要被抓去充军。朝廷一高兴,就可以把几十万民户强行迁居到荒芜之地去“屯田”;一不高兴,又可以把几十万人家都指为违禁私垦的“流民”而全部强行撵走,甚至屠杀。兴之所来,朝廷可以三丁抽一,“垛集”民户充军;兴之所去,朝廷又来个清理“屯政”,清洗“冒滥”军丁。
有道是熬成婆的媳妇比婆凶,自称“起自农民”
的朱皇帝整治起农民来也真有办法。于是,本来在宋金元时代被频繁的战争绷得过于紧张的陕西社会,在分久必合重获统一、逐走蒙元再建汉族王朝之后却并未得到必要的松弛。社会发展的活力与民间的创造精神仍被压抑着,无怪乎明以后在和平、统一的有利条件下陕西社会的发展步伐仍是那么滞重,那么踟蹰。而明初农民起义的频繁却是历代王朝初期极为罕见的。
明初的陕西在朝廷的严密管制下形成了三个板块:陕南是因禁止“流民”进入而开发程度极低的秦巴老林地区;陕北,尤其是延安以北军屯密集,军户——军事农奴制——比重很大;关中则地狭民稠而又被管得过死。因此,明初的相对繁荣只限于恢复性质,并没有出现实质上的发展高峰。
明中期以降,明王朝封建专制的国家机器被岁月所“锈蚀”而效率日低,它控制社会的能力与控制自己的能力都趋于下降。由于前一能力的下降,原先被压抑着的一部分民间社会活力得以释放出来,带来了活跃、繁荣与社会分化。而由于后一能力的下降,国家机器的腐败日深,并影响了社会。然而在明帝国的不同部分由于种种不同的历史条件,这两种效果的作用强度各不相同,江南地区更多地得到了民间社会活力释放的好处,而出现了万历前后的繁荣,而陕西地区更多地受到了王朝统治机器腐败化的影响,因而发展更为艰难。
社会与国家为应付这种变局都在作自我调整。陕南的封禁状态在多次“流民”起义的冲击下渐渐被打破,陕北的军屯、邮驿体系却因腐败而混乱日甚。关中在人口压力、国家赋税与负担压力以及国家“抑兼并”政策压力下出现了农业萧条与陕商“墙外香”的现象,社会上繁荣不足而奢靡有余,积累不足而贪婪有余,出现了自然经济的“经营地主”、贵散不贵积的“商业资本”与“以食易衣”、自给而不足的传统小农汪洋大海并存的现象。从宋元以来逐步形成的封建社会的关中模式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当江南人士对“有田者什一而为人佃作者什九”恬不为怪的时候,关中的作者却在为“富平之田佃者什三”
而惊呼不止。当南方的贫苦人民要求摧富益贫、抑制社会分化的呼声日益高涨的时候,在陕西却是统治者在不断地作抑兼并的文章:矿监税使的骚扰,被说成是“与其取诸民,孰若取之商”、是“崇本抑末之善术”,而官逼民反的明末加派“三饷”,也被说成是“弗以累贫不能存者,惟素封(没有封爵的富人,即平民地主)是诛”。当南方的农民在为地权而斗争、产权争不到也要争佃权的时候,陕西的农民却被官府的暴敛逼得“欲以地白付人而莫可推”!最后当明朝瓦解、天下大乱之际,江南农民纷纷发生“抗租”的“佃变”,纷纷为要求官府作主令地主减租而发动请愿,却对改朝换代没有兴趣,而陕西与北方农民在“免粮”(不向国家纳田粮赋税)的口号下为推翻官府和朝廷而战,却没人想起免租、减租之说。
在这一过程中,陕西的各种体制都发生了变化。政治上,分权式的三司体制被集权式的督抚体制所取代;军事上,卫所体制被总兵体制所更替。雅文艺出现俗化:倡导汉唐豪风的古文大师变得“自比俳优”;而俗文艺出现雅化:秋神报赛之戏登上了大雅之堂。这些变化在明末的大动荡中得到定型,成为继明而起的清王朝的既定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