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语文教学“门”在哪里
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庄子·列御寇》
1951年夏天,于漪结束四年的本科学习,从复旦大学教育系毕业。这批毕业生赶上了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实行的全国统一分配。
上海的毕业生集中到交通大学去学习,食宿都在学校,为期一个月。女生住在图书馆二楼,每人带一张席子,铺地为床。学习的内容包括形势与任务、百年来中国的丧权辱国史、创建新中国的艰苦卓绝历程、大学生建设新中国的责任与担当等。一场场报告具体而深刻,在年轻人心里掀起思想风暴。
这些毕业生联系各自的经历,展开讨论,书写感想,接受精神的洗礼。所有的活动聚焦到六个字上:“服从统一分配。”
对于家境好、一直在上海生活的毕业生来说,要服从分配离开上海,是很困难的。但于漪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她想,能读完大学已属极其不易,好儿女志在四方,有工作就满意,不管去哪里。
22岁的于漪突然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对国家和社会有用了,更加坚定信念,要把个人前途命运与祖国的需要联系在一起,接受祖国的召唤。
一批批名单公布出来,于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分配在上海,更没想到的是,她要去华东人民革命大学附设工农速成中学,当一名教师。
新中国成立之初,教育向工农敞开大门,各地兴建一批工农速成中学,上海也开办了9所。这类学校教学方式为“速成”,将普通中学六年的课程压缩到三年,实现将毕业生送入高校深造的目标,至1958年基本退出历史舞台。
华东人民革命大学附设工农速成中学创立于1950年,系上海首所工农速成中学,曾更名为复旦大学附设工农速成中学,后转为复旦大学工农预科、复旦大学预科,是如今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的前身。
步入社会,踏上教师工作岗位,空气是那样清新,阳光是如此明媚!新的生活画卷缓缓打开,学生时代的理想,正在变成眼前的现实。
于漪面对的学员不是通常见到的中学生,而是干部、战士、劳动能手等。原本并非中文、数学等专业毕业,而是学教育的,于漪觉得有些为难。
其实,文化班是平行班中文化程度最低的,主要是教识字。有的学员曾经参过军或当过干部,懂得尊师重教的道理。课堂上回答问题,站起来先立正、敬礼,然后再说自己的看法,这让于漪很受教育。
正当于漪摩拳擦掌准备在教育领域大干一场时,病魔却向她袭来,给她一个下马威。
她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吐血、便血,无法正常工作。那时,医院对这种疾病认识不清,治疗也缺乏针对性。由于失血过多,就给她输血。于漪舌头麻、发高烧,说胡话。医生说必须用饮食疗法才能修复溃疡,于是她吃了四个月流质,喝菜汤、米汤,人消瘦下去,没有一点力气。
又不知从哪来了一种说法,认为溃疡与脑神经有关,关系到什么“应激状态”,于是采用封闭疗法。很长很粗的针从背下部扎进去,把胃封闭起来,隔断胃与脑神经的连接通道。且不说疾病本身,治疗时就异常痛苦。
封闭疗法不见效,又采用当时流行的“组织疗法”,把什么壁虎组织液、鸡血组织液往身上注射,试图引入外界力量的帮助,有什么效果则不得而知。
于漪充分体会到病痛给人的折磨,日日夜夜不停息,甚至已感受不到胃不痛是怎样的感觉,她最大的期盼就是病痛早日离去。
后来知道,消化道溃疡由幽门螺杆菌引起,是可治之症,为此做出贡献的巴里·马歇尔和罗宾·沃伦还获得了200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胃溃疡还没治愈,肝炎又染上身,觉得恶心、难受。医生以为是胃病,于漪年三十晚上进医院,立即被隔离起来。除了医生检查、护士打针,她就被关在一间小病房里,什么人都见不着。身体很虚弱,平躺着都气喘,黄疸扩散。
一天,病房里进来6位医生,把于漪吓坏了。领头的是主任,说要把肝勾出来一部分,用于化验。于漪是重症病人,根本没发言权,只好听从安排。
医生先在于漪胸部消毒,然后用一把锃亮的钻子在两根肋骨之间钻洞。她必须按要求屏住气,不能呼吸。肝被勾出的刹那间,于漪感到似乎心肺都被扯出来了,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事先医生再三叮嘱,不能喊叫,不能动,否则容易引起大出血。于漪只好强忍着,头上冒出了冷汗。
随后,她肝区部分被压上沙袋,身体下边垫一块棋盘似的硬板,24小时一动也不能动。这样,肝穿刺以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进入了于漪的记忆。不久,情况渐渐好转,她从隔离的小病房搬到了三人的大病房。
经受疾病的磨炼成了于漪教育生涯的第一课。她在抗争中锻炼了意志,学会在极端困难中也保持坦然。生死就那么回事,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不能张皇失措,更不能精神崩溃,而要保持希望,一步一步努力往前走。
由于身体原因,于漪没办法继续教课,很长时间里只能工作半天。她转到学校图书馆,去管理图书,进行登记、分类、编目、出借、整理等,起初觉得生疏,但慢慢熟悉起来。可以与书为伴,广泛阅读,也算因祸得福。
住院期间,于漪有大把的时间读书。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细读慢想,走近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但凡抗日战争、反对德国法西斯的苏联卫国战争题材小说,出一本她就读一本,感动于主人公对祖国的忠诚、对革命事业的执着和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大无畏精神。
有一段时间,她集中读剧本,纸上看戏,郭沫若的历史剧甚至一天读一本。精彩片段朗诵几句,俨然剧中人。读曹禺的剧作时她也纳闷,为什么《日出》《雷雨》宣传很多,而《原野》却不太被提起呢?
于漪还广泛阅读法国、美国、德国的小说,在文字间感受域外生活。
一个偶然的机会,江苏人民出版社的一位编辑找到于漪,委托她为少年儿童写点历史小故事,她就查阅资料,写成了两本通俗读物。

《春秋战国的故事》书影
1957年2月,于漪编著的《春秋战国的故事》正式出版。书中包含晋楚争霸、卧薪尝胆、商鞅变法、荆轲刺秦王等10个小故事,书末附这一历史时期的大事年表。出版社邀请著名画家董天野绘制了10幅插图。
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散发着淡淡的书香。当时出书是一件稀罕事,于漪才28岁,就已拥有了人生第一部著作,实属难能可贵。而且首印即达51000册,在今天看来也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紧接着,于漪编著的《明清的故事》在1958年8月出版,体例和装帧与《春秋战国的故事》类似,包含红巾军大起义、三保太监下西洋、戚家军平倭等10个故事,施琦平配插图。
1953年,于漪结婚了。丈夫黄世晔是江苏溧阳上黄镇桥西村人,1919年生,1943年西南联大经济系毕业,离休前担任复旦大学历史系副系主任、教授,长于中国古代史及拉丁美洲史,参编《中国历史文选》,著有《墨西哥简史》等。
1955年,他们的儿子黄肃出生。
于漪所在学校一度更名为复旦大学附设工农速成中学,面临向普通中学转轨,1957年暑假停止招生。这几年她从事的是成人教育,由于大学里读的是教育系,她内心更盼望到师范学校承担教学工作。
******
1958年2月,于漪被调入上海市第二师范学校。
她一生共在两家单位工作过,加盟第二师范注定是全新的开始。尽管学校后来屡次更名调整,尽管她在教学中经历了这样那样的波折,却再也没有离开,立足学校,施展教育抱负,散发光芒。
上海市第二师范学校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兴办的第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占地近140亩,拥有教学大楼、荷花池和400米跑道操场,红瓦绿树,环境优美。
副校长告诉于漪,学校缺老师,但教育学、心理学、教材教法等专业课不缺,只是历史老师不足,课安排好了,就等老师来上课。
好在于漪对历史感兴趣,还出过书,既来之则安之。她努力去背诵中国古代重要历史年代、熟悉历史事件,梳理把握历史发展脉络。
这样,于漪成了历史课教师。她要带师范二年级6个班级的中国古代史,每班3节课,每周18节课。那时普遍用“满堂灌”教学模式,老师讲,学生边听边记笔记,一讲到底。3节连上,每节课50分钟,强度还是很大的。
“大跃进”来了,社会上吹起浮夸风,学校也不能幸免。上面要求,教育革命要“革”到学科,必须大胆“解放思想”,像粮食“亩产万斤”那样“放卫星”。每名老师都要参与,用彩色海报画出来,表达“革命的想法”。
中国古代史教材原本是以朝代更迭为线索编写的,怎么“破”这个框呢?老师们结合当时的文章,把教科书上的一次次农民起义串起来教,将帝王将相的历史翻个底朝天。用这样的方式表明,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农民起义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而经济、文化等内容都不作展开。
在中国古代史和农民起义史之间画上等号,有位年长的历史老师对此不发表看法。他总说:“我不懂,你们试吧。”别的老师大胆删减教学内容,没什么佐证的材料,只是想推倒旧教材,让教学“放卫星”。
老师们组织学生编写农民起义的材料,把陈胜吴广起义、赤眉绿林起义、黄巾起义等串联起来,还花大量功夫制作幻灯片。课堂上满是冲冲、打打、杀杀,学生听起来觉得新鲜,却难免不尊重科学,热热闹闹犯错误。
“大跃进”提出钢产量要“超英赶美”,于是学校也大炼钢铁,师生全部停课。于漪被分派的任务是跟着学生拆墙、捡砖,运到学校砌炉子。不仅拆校内的建筑,还到外面去找残垣断壁,用小板车拉回学校。有时与墙的主人产生争吵,重任在肩,也顾不上那么多,干得热火朝天。
但凡校园里可以炼钢的东西,如教室、宿舍楼、厕所里所有的铜把手、铁把手、门轴等,统统被拆下来,投入炼钢炉。学校里炉火熊熊,各建筑却留下一个个门窗的洞,没有一扇门能关严实。白天炼,晚上炼,多少也炼出一团团黑黝黝的东西,辨不清是铁、是钢还是渣。这“成果”被送到外面去展览,有没有用就不得而知了。
荒唐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要把校园开垦出来,铲掉草坪,地要深耕,用来种红薯。肥料来自沟里的泥。先用脸盆把小沟里的水舀到校外小河,学生排成一行传递装了水的盆,十分壮观。沟见底了,就把泥挖出来,投到新开垦的土地上。草坪不见了,加上建起形态各异的小火炉,学校变得面目全非。
接下来,各班学生在老师带领下到郊区农村去“战三秋”,抢收抢种。人民公社兴起,村里办一个大食堂,村民吃饭不要钱,可以敞开肚子来吃。学生不禁纳闷,有的问:“这钱是谁付呀?”没有人回答。当然师生是要付伙食费的。劳动锻炼了半个月,拉练步行回学校,还要写总结报告。
小火炉没炼出像样的钢,新垦的耕地也没种出像样的庄稼。校园里产的红薯只有胡萝卜那么大,费了很多力气,收成却不过如此。
面对这些不甚合理的现象,于漪每次都是从绝对相信开始,慢慢产生困惑,觉得可疑。至于解答的办法,则几乎千篇一律:自己水平低,慢慢就会懂了,眼前只管做就可以。那种盲从,或许是特定年代里普遍存在的心理现象。
******
于漪教了一段时间历史,因为工作需要,又改行教语文。这种转变看似偶然,却让语文教学研究成为她一生建筑的教育思想大厦的根基与主体。
支部书记找于漪谈话,要她去教语文。
当初教历史已属勉为其难,缺少专业学养,改教语文岂不是要重起炉灶?她连汉语拼音b、p、m、f都不认识,语法没学过,起码的基本功也不具备。
她回答:“我不是学中文的,教起来有困难。”
“你不大学毕业了吗?”
“隔行如隔山。”
“战争中学习战争,哪有先学打仗再去打仗的?这是‘最高指示’。”书记说。
于漪又央求:“让我参加进修好不好?”
书记回答:“工作这么忙,自己抓时间自修。”
于漪没再开口说困难。她的志愿是“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专一行”,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只用两分钟,就解决了改教学科的大问题。
这样,于漪进了语文教研组,教高中二年级两个班。这个教研组总共有18人,17位男老师,只有于漪是女性。后来,她还当了班主任和教研组副组长。
那时上课没有教学参考书,怎么教,全凭教师的个人理解,自己去钻研摸索。自由度很大,但教得对不对、质量如何,于漪心里很没底。
有的老师手握两支粉笔,挟本语文书,就去上课,非常轻松。于漪十分羡慕。
大家都说老教研组长徐老师教得好,而且他琴棋书画样样在行,文化积淀深厚,字也写得漂亮,棱是棱,角是角,很有骨力。于漪就向他请求,去听一节他的课。当然,未征得当事老师同意,是不能贸然去听课的。
说了有十次之多,徐老师始终没吭声,不答应。
古话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于漪早上六点就到学校,把容纳十几位教师的办公室清洁卫生工作包下来,扫地、擦地板、抹桌子、泡开水、倒痰盂,不辞辛劳,希望用诚意“感动上帝”,然而仍不奏效,一直没得到听课的机会。
有一天,徐老师突然来听于漪的课。推开门,踱着方步进入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一脸严肃的神情。
由于毫无思想准备,于漪不禁两腿发抖。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作为还没掌握语文门道的新手,她特别怕别人听课。
正在教的内容是王愿坚的小说《普通劳动者》,对作品中的林将军和士兵小李进行人物分析。于漪定了定神,一上课,就在黑板上写下三条:
一、林将军对社会主义祖国有着无限深厚的感情,在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中充分表现了自觉的共产主义劳动精神;
二、林将军密切联系群众,处处和群众打成一片;
三、林将军具有艰苦朴素的思想作风。
然后,于漪采用对号入座的办法,让学生到课文中寻找有关情节、语言、段落。看起来学生认真阅读、听讲,她自认为讲得还算有条有理,过得去。
下课后,徐老师找于漪谈话。他先是轻描淡写地肯定了板书、条理、语言等,又郑重其事地说:“语文教学的大门在哪儿,你还不知道。人物形象分析是这样贴标签的吗?什么热爱劳动,平易近人!”
“轰——”于漪如遭五雷轰顶,脑袋就像要炸开。
一声声反问来得那么重,她简直难以承受。
于漪连连请教该怎么教,可徐老师一脸严肃,金口紧闭,又不吭声了。而且,从此再也不提该怎么上课的事。
可能老教研组长性格就是这样,沉默寡言,少说多做,在办公室里,一天也难得说几句话,大家都有点怕他。偶尔说话,不是桀骜不驯,就是略带鄙夷的口吻。于漪不敢再问了,向他直接学习怎么教的愿望当然没能实现。
语文教学“门”在哪里?于漪整天脑子里在翻腾这句话。
换了学科,困难重重,于漪一肚子委屈。可委屈有什么用?路还得往前走。主观不努力、客观找理由,永远不可能成为合格的教师。
在困难的日子里,学校领导给于漪带来关心。校长老蔡常到于漪班上听课,帮她分析,指出优缺点,还指导她修改教案。而且老蔡还常抽阅学生的作文本,当面和于漪交换意见。这让于漪有了信心,在备课笔记的扉页写下一句话:“教然后知困,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徐老师的“金石之言”成了于漪教学生涯中久不消散的鞭策。她常常反躬自省:“你入门了没有?‘堂’在哪里?‘室’在何处?你清楚了没有?一名对学科教学不入门、不辨堂室的教师怎能称职,怎能对得起学生?”
******
马克思曾说,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教学作为一门学问,同样如此。
外在的压力化作于漪的内在驱动力,她想,不仅要找到门,还要登堂入室,深味其中的奥秘。从此,她夙兴夜寐,寻寻觅觅。
于漪制订学习计划,从语音、语言、语法、修辞、逻辑到中外文学史,补足语文基础。例如在汉语学习方面,她购买吕叔湘和朱德熙的《语法修辞讲话》、张志公编写的《汉语》、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等,如饥似渴地读。
同时,广泛涉猎古典和近现代文学作品,《诗经》《楚辞》、汉魏乐府,以及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苏轼、陆游、辛弃疾、鲁迅等历代名家的诗文,提升个人语文素养,力争赢得语文教学的发言权。
除非每周两三个晚上政治学习,迟些回家,于漪基本晚上九点之前备课、改作文,九点以后自修,直至十二点,乃至凌晨一点。每学期学生写8篇作文,两个班合起来,是巨大的数量,她一篇篇批改。然后再挤时间阅读。
闻一多《红烛·剑匣》中说:“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好像紫铜色的晚霞/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这可不就是于漪深夜苦学的写照!两三年之内,她自学大学中文系专业课程,由此初步掌握了语文教学涉及的基本知识与能力。
另一方面,从不同途径借鉴教学方法。回想当初中学的语文课上,老师是怎么教的,把记忆中的课堂精彩片段打捞出来,琢磨怎样引领学生在优美典雅的语言文字、精辟深邃的思想文化中遨游,怎样让学生享受语文,经久难忘。
中学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讲解,旁征博引的议论、评析,乃至于他们的眼神、手势和学生神往的表情,一幕幕在她头脑中浮现。她相信,那就是语文!
同时,于漪从外部寻找科学有效的教学方法,如传统教法是什么,流行教法怎样,国外怎么教母语,比较利弊得失,形成自己对语文教学的新认识。
前辈教育家留下的教学论述是学习的好教材。例如张志公的《传统语文教育初探》,朱自清、叶圣陶、吕叔湘关于语文教育的观点,从识字教学到工具书的使用,从阅读教学到作文训练,于漪认真阅读,逐一推敲,为我所用。
吕型伟对语文教学提出了字、词、句、篇、语、修、逻、文“八字宪法”,于漪仔细领会,认识到语文是一门综合性很强的学科,须有整体意识,同时字、词、句是语文教学的原点,以此为突破口,就能深入底里,纵横驰骋。对于正处在教学困惑中的于漪来说,“八字宪法”如同一盏教学的指路明灯。
为了找到那扇“门”,于漪学得如饥似渴,不断锤炼提升自己。
她潜心研究教材,查验资料,从语言文字到思想内容,反复推敲三四个来回,把文章的脉络、篇章的构成、语言的运用、作者的意图等,弄得一清二楚,力求使教材如出自己之口,如出自己之心。
于漪深知,如果教师对教材若明若暗,一问三不知,别说有损教师形象,扪心自问也对不住良心。钻研一篇课文,她不惜投入10小时、20小时甚至更多,比如《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的备课就花了她30多小时。
别人分析教材的资料是别人的思考,和自己总归隔了一层,于是她一篇一篇地过,上百篇课文全部独立钻研,慢慢尝到庖丁解牛的滋味。比如贾谊的《过秦论》是政论散文的名篇,提出秦朝败亡的原因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教材中收入的是上篇,于漪把中篇、下篇也找来研读,领会作者的恢宏气度和良苦用心。
不知名的小花,虽不名贵,但是植根于土壤,有旺盛的生命力。有了自己的真切体会,上课就不会沉迷于空洞的概念或大话、套话,学生就能真正受益。
简洁明白的教学语言在于漪看来是达成良好教学效果的重要因素。如果含含糊糊,闪烁其词,杂乱无章,学生就会如堕五里雾中,应当力求优美生动,不枯燥干瘪。“出口成章、下笔成文”成了于漪追求的目标。
要改造自己的语言,清除其中的杂质,于漪一方面有意识地训练思维,锻炼“心明”,促进“言明”,并勤奋阅读,增加词汇量;另一方面“以死求活”,每次讲课前充分准备,花大力气锤炼语言。
她抱定“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决心,坚持写详案,把课堂要讲的每句话都写下来,接着修改,用比较规范的书面语言改造不规范的口头语言,去除不必要的字、词、句,把不合逻辑的地方一一删改,然后背下来,进而口语化。
背下来!
简简单单三个字,无疑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于漪做到了。
在家洗衣服、拣菜,她脑子里反复琢磨该怎么上课,就像着了魔。
从家到学校,除了乘坐公交车,还要走一段路,花费15到20分钟。每天去上班,她用这段时间,把背好的教案在头脑中放一遍“电影”:怎么开头,怎么展开,怎么发展,怎么掀起高潮,怎么结尾;一个问题下去,学生怎么回答,答不出该怎么引导,怎么铺垫……乘上车继续想,由于太投入,有时甚至坐过站。
那是一种激情燃烧的感觉,为了课堂和学生,她要调动起浑身的能量!
于漪在教课上投入心思,切实提高了口头语言的质量,而且每次上课的时候,胸有成竹,心都很踏实。
后来,于漪努力做到讲话、交流乃至作报告,都只打腹稿,不写文字稿,成为习惯。在各种于漪作品集中,有一些是演讲实录、报告会发言稿整理,略加润色就成为像样的文章,这正是得益于她长期的训练和坚持。
每次上完课后,于漪认真反思,写教后记,查找教课中的差错、缺点,琢磨课堂上的即兴发挥有什么不足,教案中有哪些语言需要改进,从而梳理思想,提升认识。没有人要求她,但她就是这么做了,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踏踏实实。
如此坚持两年,“口语关”基本过了,口头表达能力明显提高。经过锤炼的活泼的口语,增加了文化含量,彰显出文化气质,让听者受到熏陶。学生既学规范的书面语言,又学教师生动的、流畅的语言,课堂教学效率得以提升。
于漪很喜欢《庄子》中的一句话:“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世界上哪有什么轻轻松松的事,要在教学上取得成就,非下一番苦功夫不可。
语文教学的门外汉是怎样成长为名师的?答案就在孜孜不倦的求索中。
******
上海市第二师范学校于1960年6月转制更名为上海工农师范大学,1962年6月撤销,成立上海市杨浦中学。
教了三四年,于漪渐渐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教法,讲课变得比较从容,不再像刚上讲台时那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教育家顾泠沅这样总结于漪的教学探索:第一年撇开所有教参逐字逐句写教案,第二年搜索所有教参改教案,第三年整合新的体验重写教案,改行三年成为语文骨干教师。他还从中导出“实践+反思=成功”的教师发展路径。
于漪的教学水平在提高,同时她又对现状感到很不安,因为部分同学进步不明显,自责说自己基础差。
第一次教《离骚》(节选)的时候,于漪花了大量时间查找资料,钻研时代背景、作者生平,包括屈原的籍贯、生卒年月、为官情况、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政治主张,以及《离骚》的表现手法、后人的评论等,然后搬到课堂上。她力求讲得完整、系统,一竿子到底,所以上课上得筋疲力尽。
在学生座谈会上,于漪请他们发表意见,帮助老师改进教学。学生你一句,他一句,说个没完——
“你讲的课,我们课上清楚,课下糊涂。”
“老师聪明,有学问;我们笨,不行。”
有个上课从不发言的男生笑嘻嘻地说:“老师,我喜欢上语文课,你讲得很好听,可惜我不会!”说着还害羞地低下头,表露出歉意。
淡然一语重千钧。于漪自认为已尽了很大的努力,学生怎么学不会呢?
1964年2月13日,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毛泽东讲话指出:“学生要有娱乐、游泳、打球、课外自由阅读的时间。”随后,各地总结推广一些中小学校减负的教学经验,上海市育才中学即为其中之一。
这年4月2日,《文汇报》在头版整版刊登《育才中学改进教学方法减轻学生负担》,随后推出一系列讨论和跟踪报道,弘扬其边讲边练、新旧联系、因材施教、减轻负担的做法与经验。
《人民日报》专门刊发社论《培养生动活泼的主动的学习空气》。于漪拿到转载了这篇社论的《上海教育》第4期,反复研读,在上面加圈、画线,一遍遍咀嚼,领会里面讲到的教育方针、培养目标和教学方法。
“搞好教学,光有教师的主动性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学生的主动性,要把这两种主动性结合起来,才能形成生动活泼的学习空气,收到好的效果。”在这句话下,于漪加了波浪线,从中领悟到教学和育人的真谛。
她关注着外部动态,探求改进教学之道。
学生的“可惜我不会”让于漪反思,以往的教学中着力于“胸中有书”,却忽略了“目中有人”。原先误以为只要讲清楚,学生就会懂,实际是越俎代庖。
研究学生,发挥学生积极性,改变教师满堂灌的弊病,成为教改跨出的第一步。于漪认识到,“有的放矢”中“的”就是学生,老师若明若暗、闭着眼睛捉麻雀,必然是将“矢”乱放一通。语文教学必须改变“目中无人”的状况。
翻阅那一段时期的报纸可以感受到,关于育才中学教学改革的讨论轰轰烈烈。于漪不仅是见证者,也是亲历者。
她走进育才中学听课,感受他们上的课好在哪里。她发现,老师们目中有学生,积极引导学生阅读教材。通过认真讲书、认真思考教科书中的问题,指导学生认真看书,正确理解和运用教科书所规定的知识。
结合听课和媒体报道,于漪感到,有所侧重运用教材、边讲边练的结果是,提高了学生的阅读和理解课文的能力,大大节省了讲课时间,有可能做到在课内完成作业。这些发现与她的教学实践如同齿轮一样,紧紧啮合在一起。
1964年4月16日,《文汇报》推出“教得活泼,学得主动”专题。应报社约请,于漪撰写并发表了《胸中有书,目中有人》一文。其中说道,“教师要见书又见人,而且要把人的因素放在第一位,充分发挥人的作用。”

1964年4月16日《文汇报》
这是迄今所见于漪最早在社会媒体发表的署名文章,如同一篇宣言书,高高扬起了“目中有人”的大旗,成为于漪教育思想大厦的第一块重要基石。
尽管于漪谦虚地说,“对教学中的高低深浅并不洞悉,无非就是胆子大,没有顾虑”,然而这篇文章依然表明,经过五年的艰苦求索,于漪初步掌握了一套语文教学方法,建立起自己的思考,可以从容地撰写文章,与同行交流。
“目中有人”,就是要从学生出发,研究学生,对学生满腔热情满腔爱。“教过”不等于“教会”,一两个班级,教会一二十个学生不难,要大面积提高,教会每一个,必须投入心血。学生的基础不一样,智力、性格、思想、兴趣爱好各不相同,要先做朋友,再做老师,亦师亦友,教学才有针对性,才会提高实效。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于漪又在《上海教育》1964年第5期发表了《把语文课上得实惠一些,朴素一些》。当时,这本杂志推出“学习育才中学的经验,改进教学方法,减轻学生负担”专题讨论,于漪积极参与其中。
于漪提出,为了减轻学生负担、提高教学质量,教师要读懂教材,了解学生,有的放矢,不能凭主观设想进行教学。上课需做到心中有数,这个“数”就是教材实际和学生实际,应克服平均用力的毛病,摒除烦琐的讲解。此外,要注意启发引导,放手让学生实践,不能迷信自己的讲解,独占课堂时间。
实惠一些、朴素一些,就是要去掉华而不实的花架子,传递真知识,感染学生。这既是一种教学追求的目标,又是为人立世该有的模样。
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于漪结合个人探索,提出了三条可操作路径:一是让学生打有准备的仗,二是给学生充分练习的机会,三是老师对学生的练习给予具体的指导。可以说,这些正是“胸中有书,目中有人”观点的展开与延伸。
于漪后来说,她用了好多年才接触到教育的本质,才懂得教育教学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是学生,才懂得知之准、识之深才能教到点子上。离开了对学生的深入了解,那是在教教材,是表演给学生看,教学内容会随着教师声波的消失而销声匿迹。必须教到学生心里,成为他们能力和素质的一部分。
1964年是于漪崭露头角的一年,也是初有收获的一年。35岁的她不仅开始在主流媒体发表文章,还被评为上海市“三八”红旗手。
******
因为偶然的机会,于漪的教学引起了外界的注意。
1963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杨浦区红专学院召开中学语文教研组长座谈会。老组长徐老师年龄大,身体不太好,没能参加,于漪作为副组长去顶替。
与会人员围绕如何提高语文教学质量的问题展开热烈讨论,于漪以往很少走出学校参加会议,基本不认识发言的老师,只是坐在一边旁听。出于主持者的邀请,她结合个人教学实践中的经验教训谈了两个看法。
一是满堂灌的教法显示了教师对教材的理解,而学生是听众,主动性、积极性并未发挥出来,学习质量受到影响。二是教学中有不少形式主义的做法,例如在黑板上抄词语解释,不过是字典搬家,有些作文题目过于随意,缺少目的性、计划性,结果形式重于内涵,好看而不实用。
会议结束,于漪站起来准备离开,一位女同志走过来。她个子不高,微胖,短发,眼睛大大的,约摸40岁。她操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说:“于漪同志,以后我来听你的课。事先我不通知你,你无须准备,就像平时上课一样。”事后知道,这是上海市的语文教研员杨质彬,大学毕业,曾为中共地下党员。
她,可谓发现于漪这匹千里马的伯乐。
过了段时间,杨质彬果真去听课了。于漪开始有点紧张,毕竟来的人是内行;但很快就定了神,正常上课。教研员能来随堂听课,给予指导,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这次听完课杨质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杨质彬每周到教室两三次,听完课又去校长室,跟校长谈,还把于漪教的两个班100多本作文簿拿去,一篇一篇地翻阅,看于漪是怎么评改作文的。
一个多月过去,杨质彬在一次听完课后,终于找于漪谈话了。她肯定于漪工作态度认真,备课充分,作文不仅批改,而且与学生书面交流,谈心很深入。那种谈话没有居高临下的气势,而是和颜悦色,用一种商量的口吻。
她还问了一些问题,让于漪思考:你为什么这么设计?如果换个方式可以吗?你看哪个方式更好?《包身工》是不是每个部分都要详细分析?《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能不能举点学生熟悉的例子?于漪感到,杨老师在启发她思考问题,引导她走一条改革语文教学、提高语文教学质量的路。
后来,杨质彬又请市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来听课,前前后后,区里、市里各层面人员前来听课达半年之久。于漪的才能被慧眼发现,教学潜力进一步发掘出来,终于被推上了开公开课的行列。
难怪于漪说,“我是被教研员听课听出来的”,对教研员有着特殊的感情。
政论文是高中语文教学的一大难点。教的过程中容易走偏,脱离了语言文字的咀嚼、推敲,凭空讲思想、讲观点,语文课上成政治课;或者支离破碎,抓住了某个句子的语法、某个段落的结构,却把握不住文章的全貌。如何把观点与材料统一起来,上成语文课,而不是政治课,是众多老师困惑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杨质彬请于漪就毛泽东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上公开课。于漪仔细琢磨备课。一方面,要以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拎起全文,引导学生理解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辩证关系,把握一些关键词句,体会遣词造句的准确、深刻;另一方面,要放手让学生讨论,领悟文章要义。
1965年5月5日,于漪主讲《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公开课。在现场听课的章如描述,“在教学方法上,教师既发挥了主导性,又非常重视学生的主动性,注意启发学生积极思考,热情鼓励学生提问、发表意见,课堂气氛活跃,真是教得活泼,学得生动”,并称赞这是“富有思想性、战斗性的语文课”。
于漪这堂课引来多批次的观摩,不仅在高三年级两个班上,在学校安排下,还借了高二年级的班去上,参加听课的老师加起来超过一千人。她上得足够有吸引力,成了标志性的一课。
她就像一台轰轰作响的发动机,为中学语文教学改革注入强劲的动力。
教育生涯的第一次公开课,引发了于漪关于如何提高教学质量的深层思考。她认识到,要立足课堂阵地,宣传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授课过程中,要抓主要观点统帅教材,突出重点;注重调查研究,从学生实际出发进行教学;在课堂上和课外要加强练习,在使用中学习,讲求实效。
于漪的教学札记《我对改进语文教学的几点认识——教〈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的体会》,连同章如的听课记,被刊登在《上海教育》第5期。
可以说,她刚开始上公开课,就走在专业领域的前沿,引起同行的极大关注,成为中学语文教育界引人瞩目的人物。
很多人从此知道,杨浦中学有个叫于漪的老师很有本领,把高中语文最难啃的“硬骨头”议论文教得深入浅出。

66届(1)班学生看望于漪时拍的全家福
这一年,于漪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从此成为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先锋队的一员,在教师的岗位上,散发共产党人的光和热。
于漪教得精彩的课,何止一篇《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每篇课文她都精钻深研,结合学生的知识水平和接受特点,上出特色,让听者久久难忘。
20世纪70年代末,二三十名高中毕业生去看望于漪,说起十几年前她教的语文课,一片欢声笑语。他们把当初讲授郭沫若的《长江大桥》时的板书背出来,回顾文言文《文天祥》课堂上的场景,情难自已。
“老师边讲解边激动地说:这位头名状元做宰相的抗元英雄用他以身许国的大仁大义告诉我们,读书为了什么?为了明做人之理,明报效国家之理。爱国主义是我们中华民族赖以生存发展的精神支柱,民族气节是我们的民族魂……”
一声声,一句句,印在学生脑子里,成为一辈子受益的精神财富。他们回忆说,“当时我真激动,血直往脸上涌。”“这些话都记住了,忘不了。”“文天祥身上的正气好像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
这样的课促进了学生心灵的成长,提升了他们生命的质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