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卢沟桥
公元1570年,当亚伯拉罕·奥特里乌斯出版他著名的地图册《寰宇地图集》时,他为地图上的一些地名作了注释。在《鞑靼或大汗帝国地图》( Tartariae sive MagniChami regni typus )上北京所在的地方,他写道:“汗八里,契丹京城,方圆二十八英里。”(Cambalu, Cataie metropolis,habet 28 mill, in circuitu.)有意思的是,在汗八里的右下角,他也为一个有三个拱洞形状的图形作了注:“大理石桥,长三百步。”(Pons marmoreus 300 pass.)
《鞑靼或大汗帝国地图》中的大理石桥及其周围
《毛罗地图》中的“名桥”
在一幅横跨亚欧的地图上为一座桥作注是非常罕见的做法。但奥特里乌斯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地图学家。公元1450年左右,身居意大利修道院的弗拉·毛罗(Fra Mauro,约1400—1464)就在自己手绘的巨幅世界地图上汗八里的位置画上了一座桥,并且注明“令人称奇的名桥,横跨普里桑干河,有300个拱,600根柱子,柱顶上有600个狮子”。
毛罗描述这座桥的文字显然来自他的意大利同乡马可·波罗口述的《马可·波罗游记》。在《游记》中,马可·波罗这么说:
如果有人真的从上面说的汗八里城(Camhaluc)出发,朝着日落方向走10里地,他就会看到一条叫做普里桑干(Pulisanghin)的大河,河里的水一直流到大海。河上有许多商船,船上有很多运往海洋的商品。在这条河上横跨着一座非常漂亮的石头桥,值得一提。你可能知道世界上很少有美丽的桥能跟它相比。(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是这样的,我告诉你,它有300多步长,8步宽,10个骑马者可以很自如地并辔而行。桥在水中有24个桥拱和24个桥墩,它们都是灰色的大理石做的,做工很好,而且基础很牢固。在桥上的每一边都有用大理石做的石板围栏跟精美的石柱,等下我再说石柱。
桥上坡的地方看似比坡顶宽,可是走到桥顶,你就会看到两边都是一样宽,好像是用直线画出来的。桥口有一根高大的石柱,立在大理石雕刻的乌龟上面,在靠近柱子底部的地方有一头大石狮。在紧靠桥端处有一根大理石的柱子,柱子的下面是头大理石的狮子,顶上也有一头石狮子。所以柱子就立在狮子的腰上。两个狮子很大,而且都刻得很精美。在离这根柱子一步半开外上坡的地方,又立着一根跟前面一样漂亮的柱子,不多不少,也有两头狮子。
在桥的两边有许多小柱子,在每根柱子下面有一头狮子,就好像是底座;同样在柱顶上还有另一头狮子。从一根柱子到另一根柱子之间,由灰色大理石栏板连接。板上有各种各样的雕刻,边上有石栏,整个桥边都有石栏、石板,所以过桥的人不会掉落水中。所有的柱子之间都是一步半的距离,所以看上去很漂亮。下桥的地方跟上桥的一样,所以在这座桥上总共有600根柱子,两边有1200头狮子,所有这些都是用非常精美的大理石做的。 [1]
这段叙述可以让人很容易地推测出奥特里乌斯地图上的桥即是马可·波罗口中的石桥;而毛罗显然将马可·波罗提到的桥的长度300步错记成了300个桥拱,虽然他只在地图上画出了11个桥拱。
《毛罗地图》全图。中国在左下方
《毛罗地图》左下角局部,可见普里桑干河水流入大海
元代无名氏《卢沟运筏图》。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可是无巧不成书,毛罗画的桥居然跟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一幅元代绘画中的桥有相似之处——都是11个桥拱。那幅元代画作便是《卢沟运筏图》。
从《卢沟运筏图》中可看出,此桥有较大的坡度,这与马可·波罗的描述相吻合。《毛罗地图》中的桥虽然坡度不大,但从桥口上到桥上,需要过两级相当高的台阶,这也许可以看作是艺术化的大坡度吧。
不过第一个将普里桑干河上的桥形象化的人还不是毛罗。在《马可·波罗游记》众多的手抄本中,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1412年法文手抄本《东方奇观和其他叙事旅行和文本》( Livre des merveilles et autres récits de voyages et de textes sur l’Orient )的作者或许配得上这个殊荣。在这部无名氏所作的色彩艳丽、绘制精美的手抄本中,有一幅图表现的正是有人经过普里桑干河上那座著名石桥时的情形。
从图中可以看出,此桥只有4个拱,而桥上可见到的望柱一侧有3根,另一侧则有1根。虽然桥拱跟柱子的数量与马可·波罗的叙述大相径庭,但望柱上神态各异的狮子才是插画师的点睛之笔。事实上,就历代中国画家所画的卢沟桥而论,桥孔和望柱的数目往往也有差距。
《东方奇观和其他叙事旅行和文本》中石桥插图
而同样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另一部法文《马可·波罗游记》手抄本( Le livredes voyages de Marco Polo ,约完成于1525年)中的石桥插图则别有一番趣味。插图师只在桥头画了两个蹲狮,而桥中间两侧则画上了20个弓箭手,看上去像是不带翅膀的丘比特。
画面中普里桑干河中,有一艘帆船,这当然是代表马可·波罗所说的“河里的水一直流到大海。河上有许多商船,船上有很多运往海洋的商品”。
1525年无名氏法文手抄本《马可·波罗游记》文本中“汗八里”(cambaluc)和“普里桑干”(puluisangis)字样
1525年无名氏法文手抄本《马可·波罗游记》插图
1525年手抄本插图中桥左侧的两根柱子,跟《卢沟运筏图》中桥右侧的华表很类似,两者柱体都较高,且顶部饰有狮子。
在西方早期的出版物中,花最多心思想努力再现马可·波罗所描述的北京西郊大理石桥形像的应该是意大利人拉木学(Giovanni Battista Ramusio, 1485—1557)编辑的意大利文《马可·波罗游记》中的插图 [2] :
《卢沟运筏图》中桥右侧的华表
拉木学编意大利文《马可·波罗游记》中有关普里桑干河石桥的插图页。此页包含了三幅图
桥墩、桥拱、望柱与栏板
全桥侧面图
全桥俯视截面图。深色部分为石料加固的桥首基墙及桥墩
从图中可以看出河中桥拱共24个,桥墩为尖劈形,与现今卢沟桥的船型桥墩相当接近。桥上一侧的望柱有49根,虽然柱子的数量与马可·波罗所说的一侧300根尚有很大的距离,但在图中这些柱子已经排列得密密麻麻,几乎无法再加入其他柱子了。拉木学在插图页的右侧标上了“桥长300步”的字样,多多少少弥补了画中柱子数量不足的遗憾。
《寰宇志》中的插图。此图表现鞑靼人正骑马越过普里桑干河进攻北京
如果说拉木学版《马可·波罗游记》中的普里桑干河上的石桥插图是“极繁版”的话,那么1683年出版的法国人马勒(Alain Manesson Mallet,1630—1706)所编的《寰宇志》( Description de l'Univers )则给读者提供了“极简版”插图。在这幅插图中,这座著名的桥梁被简略到只有两个桥拱。
虽然马可·波罗所描述的石桥与卢沟桥有相似之处,但是由于北京没有一条叫做“普里桑干”的河流,从17世纪中叶起,就有熟知北京的西方人对石桥和卢沟桥究竟是不是同一座桥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比如葡萄牙传教士安文思于1648年抵达北京,他在1688年出版的《中国新史》中认为马可·波罗所说的普里桑干河即北京老百姓所称的浑河。由于浑河上的桥只有十三拱,跟马可·波罗提到的石桥有二十四拱不符,因而他认为马可·波罗提到的石桥是离十三拱桥往西三里格开外的琉璃河上的二十四拱桥。他还说:
前一座是中国最美的桥,也许是世界上最美的,因为它的工艺出色,材料精良。它是用精美的汉白玉根据完美的建筑规则而建的。在桥的两侧有140根柱子,每边各有70根,彼此隔开一步半的距离,中间充以方形的大理石板,上面雕了花、水果、鸟和其他生物,工艺水平令人叹为观止。在朝东的桥口,有两个漂亮的基座,上面覆盖着大理石板,板上立着两个非常大的狮子,以中国传统的方式雕刻。在大狮子的腿间、背上,胸前还刻有许多小狮子,姿态各异。有的轻靠着大狮子,有的跃立,有的蹲伏,有的往上,有的朝下,均非常精美,令人惊叹。在朝西的另一端,可以看到在两个基座上有两头大象,用的是同样的大理石,雕刻工艺也跟狮子一样完美。 [3]
虽然安文思没有说出这座“最美的桥”的名字,但他所赞美的桥就是卢沟桥。此桥于1668年8月被山洪冲毁,安文思和意大利传教士殷铎泽(Prospero Intorcetta,1626—1696)等都曾记录了此事 [4] ,殷铎泽并且说:
那座著名的白石桥巨大伟岸,有1/3意里长。建造华丽,让人赏心悦目,似有千年之久……在我提到的那座离北京城墙不远的著名的桥,也是数得上的世界奇迹之一被毁的同一天,人们在废墟中发现一块巨石,上面用中文刻着四句诗:“藉粮官车过,压倒卢沟桥。食了南来米,烧尽西山煤。” [5]
1669年(清康熙八年),卢沟桥被重新修好。
1688年2月8日,法国传教士李明及其他四位由法国国王派往中国的“国王数学家”从宁波经过陆路到达北京近郊。李明记录道,在抵达北京前他们需先经过一座桥才能到一个名叫“卢沟桥”的小镇:
那座桥有850多英尺长,桥拱不大,桥栏板用白色的石头制成,看起来像是大理石。这些石头有5英尺多长,3英尺高,七八英尺厚。两边夹着柱子,柱子上装点着条纹及狮子。我仅数了一边,共有140根柱子。沿着桥栏装了两道窄沿,高半英尺,宽1/4英尺。桥面铺了大块的平石板,它们拼得很好,走上去跟地板一样平。 [6]
李明的描述与1444年(明正统九年)卢沟桥大修后国子监祭酒李时勉(1374—1450)所写的《修造卢沟桥记》中“东西跨水凡三百二十有二步,平易如砥” 的句子遥相呼应,说明至迟在15世纪中叶,卢沟桥已经从原来的有大坡度的陡桥改成较为平直的桥了。
虽然300多年来对《马可·波罗游记》中记述的汗八里西郊的桥是不是卢沟桥的争论时有发生,但由于年代久远,特别是中文文献的缺乏,要想搞个水落石出实在是困难重重。不过由于卫匡国在《中国新图志》中提到卢沟(Lukeu)河就是桑干(Sangcan)河 [7] ,加上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些汉学家,尤其是马可·波罗研究的权威亨利·玉尔认为马可·波罗所说的普里桑干河是永定河(浑河) [8] ,所以西方世界普遍将卢沟桥跟马可·波罗联系在一起。如今卢沟桥约定俗成的英文名称就是“马可·波罗桥”(Marco Polo Bridge),若想要让马可·波罗与卢沟桥脱掉干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1] A.C. Moule & Paul Pelliot: Marco Polo : 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 ,London,1938,v. 1,pp. 255-256.
[2] Gio. Battista Ramusio: Delle Navigationi et Viaggi ,Venetia,1574,32r.
[3] Gabriel de Magalhāes: A New History of China ,London,1688,p. 13.
[4] 同上书,第14-15页,第28-29页; Prospero Intorcetta: Compendiosa Narratione Dello Stato Della Missione Cinese, cominciãdo dall’Anno 1581. fino al 166 ,Roma,1672,p. 65; p. 73.
[5] Prospero Intorcetta: Compendiosa Narratione Dello Stato Della Missione Cinese, cominciãdo dall’Anno 1581. fino al 1669 . Roma,1672,p. 66; p. 73. Cf. E. Bretschneider: Archaeological and HistoricalResearches on Peking and its Environs . In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 v. 6,Shanghai,1875,pp. 391-392.
[6] Thomas Astley: A New General Collection of Voyages and Travels ,v. 3,London,1746,p. 529.
[7] Novus Atlas Sinensis ,Amsterdam,1655,p. 32.
[8] Sir Henry Yule: The book of Ser Marco Polo ,v. 2,London,1871,p.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