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十六年,也就是1927年。
五月清晨,上海法租界的大街小巷热闹起来。担着货物的游商走贩,沿街叫卖着。满身汗水、拉着客人的黄包车车夫也脚步不停地奔跑着。
摘掉警帽,康一臣手一扬指向路边的一座酒楼:“那座酒楼是青帮人开的,昨天晚上,有人看到青帮大佬进门。”
顾远抬眸看了一眼酒楼的名字,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来:“有机会咱们也进去尝尝味道。”
闻言,康一臣不禁有些兴奋起来:这新来的探长,还真是好相处。他大声回道:“好咧!”然后,以嘴为哨,吹出几声欢快动听的鸟鸣来。
顾远挑眉,这家伙有点意思。今日,他们的目的地是法租界麦阳路白府。今早,白府一通电话打进法租界中央捕房,接电话之人,恰好是今早由小东门捕房调任到法租界中央捕房任探长的顾远。刚把电话挂落,他便随手“逮住”第一个进入捕房的巡捕康一臣,留下字条和调令给陆督察陆连魁后,两人一起前往白府。
白府门匾下,白府二姨太盈盈立着,她头上戴着簪花,腕上戴着色泽饱满的玉镯,穿着一袭红色平宽的锦绣长袍,袍上绣的是富贵牡丹,这映得年已四十的二姨太妩媚贵气。
左顾右盼之间,那双流波如水的凤眼总算是盼到了巡捕房来人。当他们走到白府门前,她开口问:“两位是陆督察派来查案的巡捕?”
顾远回道:“我是中央捕房探长顾远,这是巡捕康一臣。今早的电话,是我接的,贵府的案子,由我们接手。”
没想到中央捕房的探长是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年轻人,这样的人,真的能查案子吗?怀疑归怀疑,但总不能以貌取人,二姨太客气道:“我是白府二姨太宋氏,电话是我打的,两位请跟我来吧。”说道,便引他们入府,顾远和康一臣随着她入内:“劳烦了。”
白府四方大院,刚入门,前院亭台假山,花繁树茂映入眼里。踩过铺着鹅卵石的路,穿过右边院子,顺着回廊,三人来到西小院。带着他们来到一间敞开着门的房间前,二姨太道:“这里就是……”话未说完,她便看到房中蹲着一个身穿黑色西洋马甲的人正戴着手套翻看房中死尸,不由惊叫:“你是什么人!”随着二姨太话一落,顾远跨步上前,欲擒住此人,可对方灵巧避开他的手。“啪”地一下,顾远打落对方戴在头上的帽子,于是,藏在帽子里的一头齐肩短发,落了下来。
是个女人。
“薇姐!”康一臣急忙插入对峙的两人之间,他左右摊开手:“顾探长,这是咱们捕房入殓师车素薇。”说着,他扭头对车素薇道:“微姐,这是今早由小东门捕房调到咱们捕房的探长顾远。”
顾远讶异,巡捕房入殓师竟然是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只是,她来这儿做什么?他不禁打量她。而对方,也在打量着他,只不过,满脸防备。顾远语气和缓地问:“车小姐来收尸?”
二姨太脸色不太好:“我没让人过来收尸。”
车素薇有些警惕地看着顾远:“我看到陆督察桌子上的字条,所以来看看。”
康一臣打岔接话:“顾探长,薇姐师从检察长车云庆,也是车检察长的义女,身上的本事,比捕房里的医士还厉害呢。留下薇姐,一定能帮咱们的忙。”
顾远知道那位去世的检察厅检察长,当年,车云庆与欧本海博士一起破解疑难案件,解剖尸体几十起,解案几百起。由于他解剖尸体太多,后被人登报攻击,上海滩哗然,也因此,上海医药学会表示此种行为不应效仿。之后,车云庆病逝。在他死后,外面流传说他解剖太多尸体,现在受到了报应等诸多迷信言论。自此,整座上海滩,再无解剖之案件,各大巡捕房又重回参照前清的路子,通过外表做出死亡原因的鉴定。
没想到车云庆竟然还有个师从他的义女。顾远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帽子,递给她,说:“失敬。原来是车检察长的义女,想来车小姐的本事不一般。不知车小姐查探到了什么?”
车素薇眉头微皱:这个男人,想试探她吗?果然,他和上一位探长没什么两样。车素薇内心冷笑:“已查看过了。从尸体硬化程度来看,此人死于今日凌晨三点。她面部扭曲,瞳孔放大,衣服完好无人动过,且身上无伤口,显然,人是被吓死的。二太太,我刚入府的时候,遇见白大少爷,他说五天前,白府死过一个人,不知那具尸体在何处?”
二姨太秀妍的脸上顿时浮出几许苍白,她抬手,以手帕微微掩嘴:“第一具尸体,已经收殓送出府了。”
顾远眉峰一拧,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兴趣至极的笑来: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他蹲下查看尸体,询问:“第一具尸体死相如何?”
二姨太眼睛深处惶恐不已:“死相,和这具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也是被吓死的。”顾远查探了一番尸体,和车素薇说的一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就算是中毒的迹象也没有。显然,对方并没有欺骗他。
二姨太不敢细看尸体,她把身子微微侧向一边:“是的。所以,我才打电话让你们过来调查。”
顾远又问:“谁是第一个发现这具尸体的人?”
二姨太回:“今早洗衣服的丫头。”
听完,顾远收手站起:“劳烦二太太把府中所有人召集到前厅。”
顿了一下,二姨太道:“好。”她离开房间后,顾远叮嘱康一臣:“你搜寻房间时,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康一臣拍胸:“顾探长放心,房间里的东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于是,三人在房中细细查探,从桌子上的小烛台再到柜子里的死者衣物,无一放过。
顾远先是查看了门口。他推开,再关上,再推开,再关上。随即,手指和目光沿着门框一路摸索巡视到顶端。
这道门,没有任何异样,连木制插头也是好的。再走到窗前,把关起的窗户打开,再关上。这个窗子,没有锁插,也就是说,谁都能通过窗口进入房中。手指轻触门框,连窗口上细如发丝的痕迹,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顾远脑海中的一团线拧了起来,房间里没有其他线索。他收回手指:“去前厅。”
顾远踏出门,车素薇看了康一臣一眼,对方朝她挤眉弄眼,然后吹了两声鸟叫,车素薇一笑。于是,三人踏出死者房间,顺着原路离开西小院来到前院大厅。
白府前厅,中堂墙上裱挂着一幅《百鸟朝凤》,画框两边是红底黑字的对联。画前高台摆放着四个大青瓷,高台再前,白家大少爷白时英和二姨太左右两边坐在首座。他们中间的小桌上有一壶茶,这茶看起来没动过,想必,这宅子里的主人没什么心思喝茶。
“府中下人,都在这里了。”二姨太开口。
府中下人有七人,他们站成两排,五女二男。这些人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顾远站定他们身前,警帽下的目光巡视了一圈——真是令人感到厌恶啊。低着头,看不到脸,那他还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呢?
“把头抬起来。”温和的面孔消失,顾远口气变得有一丝冰冷。
七名下人抬起头。顾远看到,这七张面孔上,表情各异,有畏惧,有慌乱,有恐惧,还有不明所以。这些多样的表情,暴露了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性格和心理。
把这七个人的脸和表情刻入脑海中,顾远问:“今天早上发现尸体的人站出来。”
一个扎着辫子、身穿蓝色碎花布衣的姑娘有些慌乱地站上前。顾远状似悠闲地围着她转了一圈,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被无形中的压力惊得身子微微颤抖:“宛园。”
把她的一切表情都纳入眼底,顾远说:“别紧张,把你今早发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包括,早上你遇见了什么人,在路上,看到了什么让你觉得异样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想到早上的尸体,宛园止不住地颤抖,她的声音哆嗦破碎:“是、是。”于是,她把今天早上发现的事情全盘托出。
“宅子里,都是五点起床开始干活。我在后院收衣服清洗的时候,二太太说春翠偷懒未起床伺候,便唤我去西小院喊人。从后院到西小院的路上,我看到了方厨子。那时,方厨子正赶去灶房,他和我招呼一声便匆匆进入对面的灶房小院去了。之后,我来到春翠门前,先是敲门,叫唤了几声,但无人回应。我又大叫了几声,里面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试着推了推门,门推不开。我就走到窗口前,这一打开,便看到春翠张着一张恐怖的脸站在窗户前。被她这么一吓,我手一推,双腿一软便尖叫起来。”
“之后呢?”
“之后,方厨子赶过来。看到屋子里的尸体,便匆匆忙忙去请夫人和大少爷。”
事情,就是这么一个经过。听完她的话,顾远转身问二姨太:“二太太,下人们都住哪儿?”
二姨太答:“都住在西小院里,那里连着灶房小院。”
顾远点头,因住同一个院子,宛园才会遇见方厨子。他继续问:“二太太,我要单独审问所有的下人,请给我三份笔纸。”
一直沉默的白时英终于开口:“你可查出什么了?”
“没有。不过,这个案子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顾远目光放在白家大少爷的身上。这位少爷,长得俊朗,一身洋西服,还真是衣冠楚楚。
白时英迎视对方探视的目光:“好。只要你能把真相查出,要求不过分的话,这宅子里,我给你行方便。元庆——”
身穿黑色布衣的下人站出来:“少爷。”
“给顾探长备笔纸。”
“是。”
笔纸很快上来,元庆把手中的笔纸递给顾远。顾远接过后,把其中两支笔和本子递给车素薇、康一臣,他说:“把所有人分开,一个个盘问清楚,第一个死者和第二个死者的案子情况。”
车素薇微讶:顾远,似乎真的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前任探长,蔑视她,不让她插手任何一个案子。而这位,不仅没有计较自己私自前来,还让她加入白府的案子中。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抛了抛手中的笔,康一臣说:“我一定会问个清清楚楚。”车素薇也对顾远点点头,随即,她带走一名下人离开大厅审问,开始记录两名死者的案情。康一臣和顾远,也带其他下人开始做询问记录。
七名下人审问结束时,时间已过九点。二姨太内心有些焦躁,但作为白府的女主人,就算心中再不满,她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顾远三人审问完七名下人后,他再次问:“府中所有下人都在这里了?”
白时英淡淡回道:“所有的下人都在这里了。”他看到顾远的本子上画了很多不规则的线条,他根本就没有在做记录。
听了他的话,顾远忽然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请白少爷把白府剩下的姨太、少爷还有小姐们都请出来吧。”
整个大厅忽然变得寂静无比。
二姨太脸色突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远单刀直入:“最初,我说要把所有人全部召集到前厅。可我在入厅的时候,二太太却告诉我,府中所有下人都在这儿了。二太太这话是告诉我,白府的主人,除了二太太和白少爷,恐怕还有其他人吧。”
康一臣瞪大眼睛:这位新来的探长真是厉害,竟然能从细微的话语中抓到疑点。说不定,这个案子很快会了结呢。
车素薇表情讶异:这人的心思还真是缜密。
二姨太的脸色沉了下来,顾远目光放在她脸上,细细研磨她表情背后的东西:“二太太,这宅子里,难不成有不能见的人?”
“没有。”回答他的是白时英,他站起与顾远相对,挡住他探寻二姨太的目光。顾远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那就把人请出来吧。不然,这案子,没法查清楚。”
白时英:“我家中人,还有三人。”
顾远:“愿闻其详。”
白时英冷冷地看着他:“家父一个月前摔倒昏迷,现在人在广慈医院治疗,目前尚未醒来。另外,还有从小身子骨不好的大小姐白时梦,她在后院厢房中,不方便与人相见。除了大小姐,还有二小姐白时香,她一早出门去圣玛利亚女校上学了。”
顾远耐人寻味地“哦——”了一声,接着,他说:“既然大小姐不方便与人相见,可否让车小姐进后院同她谈一谈?”
白时英面色沉了下来:“不行。”
顾远疑问:“为何?”
白时英斩钉截铁:“这个案子,绝对和时梦姐没有任何关系!她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根本就不知道家中发生命案的事情。”
“不知道吗……那么这样,我们绝口不提案子的事情,如何?如此一来,白少爷总不该拦着吧。”
白时英脸上有些怒气,眼前男人,见不到人誓不罢休!在他开口欲拒绝之时,宅院门口传来敲门声。白时英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他对下人道:“元庆,去开门。”
“是,少爷。”
顾远的目光穿过大堂向门口看去。
随着元庆把门打开,一个英气挺拔、戴着单片眼镜的三十岁左右男人提着一个箱子出现。他踏入白家大门的时候,目光与顾远相触,然后彬彬有礼地一笑点头。
如同个绅士。
“榊切人先生。”白时英上前。
“白少爷。”榊切人走入大厅,他巡视了一圈,问道,“不知贵府发生了何事?”
“一点小事。”
“能惊动巡捕房的一点小事?”榊切人笑着摇头,“我无意探寻贵府私事,只是,能帮得上忙的,白少爷尽管提。”
“您客气了。今日,您来给时梦姐送座钟?”
“是的。”
听了他们的对话,顾远好奇问道:“榊切人先生是西洋钟表匠人?”
对方客气有礼:“是的,我在霞飞路开有一家钟表店。”
康一臣插口:“欸?我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榊切人笑回:“哦?是吗?我经常出门给雇主送西洋钟,或许,路上我们曾相遇过。”
康一臣想了想:“也许吧……你,是日本人?”榊切人,这个名字有点奇怪。
对方笑答:“是的。五年前,我从日本来到上海,成了一名西洋钟匠人。这座东方最繁华的城市,对我来说,像另外一个世界。人一旦来了,就舍不得离开。”
榊切人的话,让原本有点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二姨太得体地站起,她露出笑容:“榊切人先生来得正好,巡捕房的车小姐想见见时梦,我陪同您和车小姐去看看她吧。”
“娘!”白时英不太赞成,“姐姐身体不好,若捕房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把人吓到了怎么办?”
车素薇开口:“白少爷请放心,我只是和大小姐聊聊天,绝口不提府上的案子。”
二姨太微微一劝:“时英,有我和榊切人先生在,她不敢乱来。”
白时英眉头拧在一起:“那好,我让她见时梦姐一面。若她把姐姐给吓着,他们三人别想再踏入白府一步!还有,顾探长——”
“白少爷请说。”
“我白府上的案子,你要是没查清,你们对我白家的失礼,我将和你算个一清二楚!”
顾远含笑回他:“自然。若没查清,我便卸掉这探长的职各,任由白少爷处置。”
顾远的话让康一臣和车素薇大惊。他才调任过来第一天,就许下这样的承诺,这要不是真有把握,那就是心太大。
白时英:“我记住你的话了!哼!”
二姨太:“榊切人先生,车小姐,请随我来吧。”
榊切人:“打搅了。”
三人离开,顾远对康一臣说:“你查问一下白少爷,我去看看第一个尸体的案发现场。”
康一臣:“好的。白少爷,请。”
白时英不悦:“哼!”
康一臣带走白时英后,顾远让方厨子把他带到了第一个案发现场。
第一名死者,是伺候二小姐白时香的下人,她死于五天前的早上,方厨子指着灶房前的一棵树:“夏美就是死在这棵树前的。”
围着这棵不大的树转了一圈,顾远说:“把当时的情况说说。”
“五天前,我和往常一样早起做饭。从西小院进灶房小院的时候,看到夏美背对着我站在这棵树下。我对她打了一声招呼,但她没搭理我。我又叫了几声,她还是没答应。然后,我走到她面前一看,才发现她吊白着一双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脸扭曲相,表情特别可怕。接着,我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了好几下,她人便倒在地上。我吓得赶紧跑去找二太太和大少爷来看……”
顾远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围着这棵树查看。从上往下看,在低头看到自己脚印的时候,他忍不住又踩了几下——这里的土,有点松软,再看看树下的杂草,也比较鲜嫩。显然,这棵树只种了一个月左右。这么想着,抬起脚,他往树身一踹,树微微歪到了一边。
方厨子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顾探长?”
顾远笑眯眯地说道:“没事,你继续说。”
方厨子继续讲述:“二夫人和少爷来了以后,以为夏美突然犯病死亡,便草草让人来收殓尸体送出府了。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顾远深思了一下,说道:“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我来扮演夏美。你按照当时的情况来找我。”
“好。当时夏美站在这里,背对着西小院的拱门。”顾远按照方厨子的引导站到当时夏美站立的位置上,“对,就是这里……头要微微抬起一些,手是这样抬着……对,就是这样。”
摆好姿势,顾远说:“行,你按照那天的情景过来演示。”
“好。”
在方厨子前往与灶房小院相交的西小院时,顾远的目光按照当时死者的角度看着对面——按照他现在的视线角度,只能看到这棵树。如此,她是看到了什么而被吓死的呢?他仔细观察后,发现几片被平平整整地切得只剩下半边的树叶,还有一条被阳光照射出反光、如头发一样细的透明丝线。如果不注意,完全会错过。
这是什么线?
方厨子从西小院的拱门踏入灶房小院,他一面走一面打着招呼:“夏美,早。是来给二小姐取早饭的吗?”
“夏美”没回应。
往灶房方向走到半路的方厨子停下脚步,他继续招呼:“夏美?你在那棵树下干什么?”说着,人往夏美走去。
“夏美?”
还是没有回应,心生疑惑的方厨子缓缓走到“她”的对面。在看到顾远那张吊白的眼睛、张大的嘴巴和一张狰狞恐怖的脸时,方厨子恐惧尖叫:“啊——”随即腿一软,人倒在地上。他哆嗦着:“死、死人了——又、又死了一个!”
在方厨子大喊大叫的时候,顾远收回那张狰狞的脸,他揉了揉自己的面颊,说:“方厨子,我还活着呢。”说罢,伸手把方厨子拉起来。
方厨子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地说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
顾远不疾不徐:“看来,我装得还不错。”
方厨子慢慢缓了过来:“实在是、实在是太吓人了,简直和夏美的死相一模一样!”害得他以为这人真的和夏美一样死了。
顾远一笑:“我可是福大命大之人,可不会这么容易死。”说完,伸手到树上捻起那条透明的丝线拿下,然后夹入小本子中。
方厨子放下心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顾远指向通往西小院的拱门:“我去那处门看看。”
方厨子点头:“好。”
顾远走到拱门站定,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放在灶房前的那棵树上。
那棵树,有点奇怪。可怪在哪儿?他也说不清楚。
收回目光,进入西小院,这里是下人们的住处,第二个死者的尸体还躺在房中。此刻,西小院很安静。顾远循着回廊下走了一圈,穿越另外一道门前往大厅去。
车素薇一路跟随二姨太来到白府后方的一处小院里,当踏入这座花繁叶茂的院子时,数不清的时钟声音在耳边响起。
“嗒、嗒、嗒、嗒、嗒……”
这些走动的钟声,声音紊乱,并不统一,显然时间不在一个点。
“时梦小姐喜欢西洋钟,每个月,我都会来这里两趟。”榊切人对身边的入殓师说道。
“这么说来,榊切人先生和她很熟悉?”车素薇问。
“是的,我们认识已有三年。”
难怪二太太对这个日本人和善。车素薇心想,还允许他跟着进来。
说起白时梦,榊切人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时梦小姐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
“是吗?今日得见白家大小姐,倒是我的荣幸。”车素薇好奇,上海滩第一美人,难道不是戚人楚吗?
榊切人目光移到车素薇的脸上:“我猜,她也会喜欢你的。”
两人随着二姨太穿过繁花小径来到一间敞开的大门前,二姨太表情有点冷,她对里面的人说:“时梦,榊切人先生送西洋钟来了。”
站定大门前,里面的景象映入车素薇的眼帘时,她的眼睛慢慢睁大——整个屋子都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西洋挂钟和座钟。墙上挂的、架子上摆的、地上放着的,但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贴着整张墙壁的大座钟。
“嗒、嗒、嗒、嗒、嗒……”
指针转动的声音入耳,车素薇把目光从那座巨大的西洋座钟移到坐在大钟前的女子身上。
女子白褂蓝裙,竖起的领子几乎把纤细白皙的长脖子给掩盖住。一头如墨的长发散落及地。那张明眸皓齿、国色天香的玉脸,惊艳了同为女子的车素薇。她有些怔怔地看着坐在座钟前的人,这真的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车小姐请进。”榊切人的声音把她的意识拉了回来,车素薇脸微微一红,她竟然被身为女子的白家大小姐迷住了。
车素薇随同进入。
屋子里,有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白时梦看向车素薇,她露出笑意:“请坐。”
车素薇应声而坐,道谢:“谢谢白小姐。”
二姨太坐下,她拿起手帕掩住嘴:“时梦,家中西洋钟已经够多了,再要,屋子里就放不下了。”
白时梦笑回:“若放不下了,就把隔壁也打通了放西洋钟。”
二姨太状似无奈:“唉,既然你坚持,等这屋子真放下不了,我再找人把隔壁给打通了。”
白时梦轻言道谢:“谢谢二娘。”
榊切人把带来的箱子放在桌子上:“今日给时梦小姐带来的西洋钟,是葫芦形的。钟下面,设有机关,只要定个时间,里面的小人就会转动起来。”说完,榊切人给白时梦演示了一番。
白时梦惊喜不已:“谢谢先生。”她对这座西洋钟甚为喜爱。伸出纤细的手指,细细抚摸座钟,像在抚摸恋人一般。
榊切人含笑,绅士有礼:“不客气。你上次让人送来我店中修理的西洋钟,我过几天给时梦小姐送来。”
白时梦高兴道:“有劳了。”说完,她看向车素薇,“请问,客人叫什么?”
“车素薇……”面对这么美丽的人,她不禁也变得温柔起来,“今日受白少爷邀请上门做客。”
白时梦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眨了眨,她轻声说道:“原来是弟弟的客人。只是……只是,你为何穿着男子的衣物?是否外面的女子都可以这么穿?”
三人把目光放在一身西洋马甲、男子装扮的车素薇身上。在二姨太看来,车素薇不成体统;在榊切人看来,这名女子身上有着一种和他十分相近的气息;可对只出过几次府的白时梦来说,她则好奇不已。女子,原来也能穿上男儿装吗?
车素薇有些赧然:“我有一位在《申报》当记者的朋友,她请我下午帮个忙,所以才会有这身打扮。”
记者的事情不好说,因为这是新闻。白时梦知道,她不问,她笑说:“能行走在外,真是件幸运之事。”
车素薇目光移到她的脚上,蓝裙下,一双穿着绣花鞋的三寸金莲暴露在外。车素薇心下不由吃惊:白时梦为何要缠三寸金莲?二小姐白时香不是去圣玛利亚女校上学吗?而且,白时英西装革履,看起来也不是那种守旧的人啊?
白时梦脚动了动,把它藏回裙子里面。车素薇急忙收回目光,她有些尴尬道歉:“抱歉……白少爷说过你身子不好,我却还来打搅大小姐。”
白时梦一笑:“不必道歉,我很高兴与你相识。”
榊切人笑着插入她们的对话:“两位小姐投缘,倒是我,成了打扰两位的那一位。”
白时梦摇摇头:“榊切人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车小姐是我第一个交到的女子朋友。两位今日前来,我很高兴。”
听了他们的对话,二姨太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
没想到这位小姐是个温柔如水的人,车素薇对她的好感度增加了不少。居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大小姐,最想得到的是自由吧。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坐在西洋钟之间与它们浑然一体,真是美丽又残酷。
白时梦,真是惹人怜惜。
车素薇心中有些感慨,她笑说:“日后,等大小姐身体好起来,如你不嫌弃,我陪大小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的话让白时梦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让人看着都觉得酸楚。
“好,日后若能站起出门,车小姐便陪着我转遍整座上海滩。”这么幻想着,白时梦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润。
几分钟的时间很快过去。在二姨太的催促下,车素薇不得不起身告别眼前一身锦绣华衣、如同笼中之鸟的大小姐:“我改日再来拜访。”
白时梦巧笑嫣然:“好的。”
榊切人微笑:“见证了两位的情深厚谊,不枉我来白府一趟。”
白时梦看着他们踏出了门,然后穿过五月繁花的小院彻底消失。
前厅,看到他们出来,顾远上前向二姨太审问了一番,他在本子上画着不规则的线条,问完之后,才停笔。
合上本子,顾远说:“谢谢二夫人的配合。今日,先告辞。”
白时英叫住他:“等等!”
顾远回首:“白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白时英问:“案子,什么时候能查清?”
顾远一笑:“这个嘛,我暂时无法给白少爷答案。不过,我会尽快把案子查清的。”
白时英:“记住你说过的话。”
顾远:“查不清,我任由白府处置。”说完,带着人离开了白府。
在他们离开后,榊切人也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二姨太则让人去通知春翠的爹娘过来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