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托沙草原上的辩证法
离开辛巴部落,我们的探险小分队继续向东。我明显感到,距离非洲的西海岸越远,草就越绿,树也越高。据小分队的司机兼导游麦克介绍,受寒冷的大西洋季风的影响,非洲西部地区的降雨量很小。但今年这一地区的雨季出奇的长,雨量也是近几十年来最多的一次,所以许多原本一片黄土的地方现在却是绿油油的,枝繁叶茂。
我们的奔驰卡车开了一上午,终于到达下一个目的地——伊托沙国家公园(Etosha National Park)。这个公园其实就是一个占地23175平方公里的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共有114种哺乳动物常年生活在这里。保护区内的大部分地方是不对外的,开放的这部分区域内有几条土路,按规定游客只能坐在车子里沿着规定的路线边走边看,但绝对不能走出车子。这样的旅行方式英文叫safari,其实这个词原先是狩猎的意思,可现在意思完全变了,别说朝野生动物开枪,就是大声喧哗吓着了它们,都会被管理人员驱逐出境。
伊托沙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白色的干河”,因为平时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白沙,平得像一张纸。可那天我们看到的却是大片大片的草原,偶尔看到几片灌木丛也相当低矮,不到2米高,动物们无处可藏,非常适合游人观赏。最先被我们发现的是一群跳羚,这种体型优雅的哺乳动物跑起来一跳一跳的,速度奇快。接着我们又陆陆续续发现了条纹羚羊、黑牛羚、斑马和长颈鹿。它们不是正在吃草,就是正在喝水,很少见到真正闲着没事干的动物。今年雨季大量的降水使得伊托沙草原上到处可以见到浅浅的小水洼,这些食草动物们不需走远就可以满足胃的需要。
“它们多幸福啊。”一个小姑娘小声说。她的话立刻引来了一片附和声。确实,在我们这些习惯了十几平方米小卧室的城市居民看来,这里无边无沿,阳光充沛,到处是现成的食物,到处是游戏的乐园,在这里生活一定很惬意。可我仔细一想却发现了问题,这些动物为什么总是在不停地吃啊喝啊呢?显然它们总是处于饥渴状态。草这种食品不好消化,绝对比不上既好吃又营养丰富的肉,真正幸福的动物应该是那些吃肉的家伙们。
“我们要看狮子!我们要看猎豹!”另一个小姑娘悄悄地发出一声感叹。看了两个多小时的食草动物,大家都有些厌倦了。野生动物和家养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前者不会陪你玩,不会为了拍你的马屁而做出任何谄媚的举动。也许,人类对小猫小狗的喜爱本质上满足的是人类自身对权力的追求,而在伊托沙这样的保护区内,人和动物是平等的,谁也不是谁的主人。
一百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早期的欧洲殖民者在伊托沙看到的不是野生动物,而是猎物,手拿猎枪的“文明人”在这里找到了当家做主的快感。非洲英语其实不常用safari这个词,他们习惯用“game”,这个词的本义是游戏,在非洲英语里就变成了打猎的意思。“game”甚至可以用作名词,意思是“野味”。词义的变迁准确地反映了当初白人对待这些野生动物的态度,它们是游戏的一部分,是棋盘上的棋子,娱乐的工具。于是,非洲大陆上的野生动物数量锐减,象牙和动物皮毛源源不断地被运往欧洲,成了某些人炫耀财富的手段。这种做法可以从欧洲人的信仰中找到根源,他们认为世界分成三等:上帝、人类和自然,人类只有对上帝是需要敬畏的,而大自然则低人一等,理应服务于人类。
可对于土生土长的非洲本地居民来说,这些野生动物和他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一样,都是值得尊敬的。不过这也不能说明黑人天生就具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要知道,当初强大的祖鲁国就有用野生动物祭祀祖先的做法。黑人之所以比白人更加尊敬野生动物,主要是因为黑人掌握的打猎工具太过原始,在聪明而又强悍的非洲野生动物面前没有太大的优势。
值得一提的是,非洲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如此大量的大型哺乳动物,与非洲黑人和野生动物之间的长期共处有很大的关系。非洲是人类的发源地,野生动物和人类共同进化,逐渐适应了人类的存在,懂得如何躲避人类的围捕。相比之下,其他地方的动物就不那么幸运,它们第一次面对的人类就是从非洲迁徙过去的掌握了高超技巧的猎人。于是,在过去的十万年里,世界其他地方有79%的哺乳动物灭绝了,而在非洲这个数字是14%。
“那么如今这些动物见了我们的车子都不躲,岂不是要遭殃了?”有人问麦克。
“不会,这里已经建成了保护区,从今以后再也没人敢在这里打猎了。”麦克的这个解释很值得玩味,因为当初在非洲建立动物保护区的想法反倒是源自白人。非洲最早的动物保护区是1898年在南非建立的克鲁格国家公园(Kruger National Park),这个保护区的发起人克鲁格以及后来的多位领导人都是白人,正是由于这些具有远见的白人的倡议和管理,才使得非洲的野生动物得以在保护区内延续生命。如今仅南非一个国家就有470个大大小小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一种濒危的非洲白犀牛就是因为在南非的一个动物保护区得到了保护,才不至于灭绝。
“不过,非洲的很多保护区都是非洲原住民打猎的地方,设立保护区剥夺了这些人的生存权。”麦克说,“为了解决这个矛盾,现在有很多保护区开始让原住民自己参与管理,旅游得到的钱也归他们所有,津巴布韦就实行了一种名为‘自然财富共同管理’(CAMPFIRE)的计划,让原住民从动物保护中得到好处。其实动物保护是离不开原住民的,他们熟悉动物的习性,比如非洲的豹子一般人无法靠近,只有桑人才能够走到距离豹子10米远的地方向它们发射麻药针,没有桑人的帮助,科学家根本无法对这里的豹子开展科学研究。”
“快停车!”一个小伙子打断了麦克的介绍,“我好像看到了一堆骨头!”麦克把车子倒回去,果然在路边发现了一堆尸骨,皮毛还没有完全腐烂,阵阵恶臭不一会儿就充满了整个车厢。“这是大象的尸体,大概死了不到一个月。”麦克看了一会儿,肯定地说,“附近的狮子们肯定饿不死了,今年雨水多,它们的日子可不好过。”
据麦克介绍,狮子一般不轻易发动攻击,因为非洲的食草动物都已经学会了怎样和狮子周旋,要想抓到一头羚羊就得付出极大的代价。旱季时候草料稀少,很多动物都吃不饱,自然也就没力气跑,狮子们就比较容易得手。另外,缺水的时候动物们都会到固定的几个水坑饮水,这也给了狮子打埋伏的好机会。“这地方缺水是常态,雨下得太多了其实不是什么好事。”麦克继续介绍说,“比如很多植物的种子都要经过一场大火后才会发芽,老的草不死,新的草就不会长出来。死亡其实是大自然的一种正常现象,就像这头大象一样,它的死反而会养活一些别的动物。另外,弱者的死其实对整个种群是有利的,不适应环境的基因就是这样被淘汰掉的。”
看来,不光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非洲也不相信。人道主义在这片荒蛮的土地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