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伺
在蓝染的白色瓮中注入清水,呈现的水色就叫作“瓮伺”——从事染织这么久,我竟是到最近才了然这一点。一直以来,我误把在蓝染瓮中快速浸染后所得的颜色当作瓮伺之色,如今细想,才知牵强。
倘若一口瓮中包含了蓝的一生,且从摇篮期到晚年,蓝靛的样貌变化不息,那么瓮伺就不会是最初稍作浸染所成的颜色,而应是终末之色。从蓼蓝的栽培到制成蓝靛(蓝玉)的过程,再加上木灰水、生石灰、麦麸的状态,以及建蓝者的心境变化,都会让蓝的生命微妙地相异。与那些以祖传的古法建蓝的蓝染坊不同,我辈只争“千虑一得”,别无他法。因此,无论失败多少次,在彻底掌握之前唯有不断重复。其间用身体记住的东西,则更准确无误。到身体掌握为止,我经历了五六年的苦涩岁月,而除了建蓝之外,还要守瓮、染色,具备这三项,始可称为技艺。
辛苦建成的蓝染液需要日日观照。每天清晨掀开染瓮的盖子,察颜(浮在中央的靛花)观色,通过其光泽度、尝味时的辛辣度、搅拌棒的手感来判断其情状好坏。有的染瓮里发酵出炽烈的蓝气,刚可以染出耀眼的缥色,却转瞬燃尽生命,最终夭折;也有的染瓮里,于每天清晨透出日益成熟的气息,像剥去层层薄纸般静静老去。身为建蓝之人,我每天心绪上的阴晴波动,都会直接反映在蓝液上,故要像怀抱幼子的母亲,不得疏忽,是为守护。偶尔会遇到连续一两个月势气不衰的染瓮,于液面中心凛然漂浮起暗紫色的靛花,此时的蓝处于明亮的青春期,纯白的丝线会瞬间染成群青色;等到充实的壮年期,可以获得温润饱满的琉璃绀;直到蓝靛的成分逐渐消失,每天清除杂质之后出现的瓮伺之色,宛如迟暮的蓝之精魂,日益淡雅清澄。
瓮伺就像清透的海水浸入浅滩边白沙的那一瞬的色泽,是度过健硕一生的老境之色,因而绝不属于年轻人。我们常将久经沙场后老迈之人的精神气比作松风,而瓮伺刚好是具有此种风骨的色彩。
正如深建重助老先生生前所言:“瓮伺之色暌违久矣。此色难觅。”其所指的,便是瓮伺的品性。
实际上,我亲自建蓝的七八年来,染瓮中染液的矍铄神采保持到终末的情景,只见过两次。
当是我的修炼不足之故,面对数不清的转瞬即逝的蓝,我心下愧疚。每天清晨,看着染瓮中液面荡漾,如老妇人的发髻般轻巧的靛花开在中央。每次悄然上色,我都不由得想对它致谢:“嗨,谢谢你的着色。”将群青和白群这种淡色称为秘色,是谁的主意?为什么会这样称呼呢?一直以来,我以为的秘色,是如谜一般不可思议的颜色。实际上,古人却将这种静谧而深具内涵的色彩称为秘色。
某天清晨,我将浸润在茶褐色蓝染液的白色丝线从染瓮中提起,绞拧后发现,线束没有染上任何颜色。在两个多月里耗尽心力为我们上色的蓝靛,此时已鞠躬尽瘁,一夕便丧失了所有的颜色。那一刻,我不禁想要焚香敬拜。
(19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