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
我们走在大街上。在一扇门前,凯文停了下来,用木棍使劲敲门。这是奎格利太太家的门;她总是向窗外看,却从未发出过什么动静。
——奎格利!
——奎格利!
——奎格利!奎格利!奎格利!
利亚姆和艾丹急忙逃到胡同里面去。我们没说话,他们也没说话。他们的妈妈,欧康纳太太,已经不在人世。
——这真是太棒了,不是吗?我说。
——是啊,凯文说,爽极了!
我们谈论着没有妈妈管制的自由惬意,弟弟辛巴德却开始哭起来。在学校,利亚姆与我同班。有一天,他把自己的裤子弄脏了,散发出一股气味,如刚开烤箱时那炽热的气浪,朝我们袭来,但班主任却无动于衷。他没有大声指责利亚姆,也没有用皮手套什么的敲他的桌子,而只是让我们趴在桌上睡觉。等我们睡后,他把利亚姆带出教室,过了好久才回来。但那天利亚姆没有再回学校。
詹姆斯·奥吉弗小声说道,——如果我把裤子弄脏了,他肯定会杀了我。
——是啊。
——这太不公平了,詹姆斯说。
——确实不公平。
我们的班主任,亨尼西老师,很讨厌詹姆斯。他背对着我们在黑板上写字时,会突然说,——奥吉弗,我知道你在下面又有小动作了。别让我逮到你。甚至某一天早上,詹姆斯·奥吉弗因为腮腺炎待在家里没来,他也这么说。
亨诺(亨尼西的简称)把利亚姆带到教师卫生间将他打理干净,接着带他到校长办公室。因为他家里没人,校长就开车把他送到了他姑妈家。他姑妈家在莱黑尼。
——亨诺老师整整用完了两卷卫生纸才把我弄干净,还给了我一个先令。
——他才没呢。不然,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喏,在这儿。
——这才三便士而已。
——其余的钱我花了,利亚姆说。
他从衣袋里拿出剩下的一袋太妃糖给我们看。
——这就是。
——给我们吃一颗吧。
——我只剩四颗啦,利亚姆边说边把那袋糖放回口袋。
——没劲,凯文说着,推了一下利亚姆。
利亚姆就回家了。
今天,我们从建筑工地上回来,还带回许多六英寸长的钉子和几块木板,准备做几只小船。我们不断地把砖头丢到满是水泥的沟渠里,艾丹却跑开了。我们能听到他气喘的声音,于是也开始逃。有人在追我们。可我得等辛巴德。我停下来回过头看,却发现根本没有人在追我们,但我什么也没说。我抓住辛巴德的手就跑,一直跑到赶上其他的人。我们穿过田野,跑到路的尽头停了下来。我们都笑了,对着篱缝大声喊叫。然后我们钻进篱缝,看有没有人赶上来抓我们。结果,辛巴德的袖子被刺钩住了。
——有人来了!凯文说着,快速地穿过篱缝。
我们把辛巴德一个人丢在那里,假装都逃走了。我们听到辛巴德啜泣的声音。我们蹲伏在离我们最近的房子的门柱后面。这是奥德里斯科尔的家,在路的前面,被篱笆围着。
——帕特里克——辛巴德呜呜地哭着叫我。
——辛——巴——德——凯文拖着声叫。
艾丹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口哨。利亚姆往树篱上扔了一颗石子。
——我要告诉妈咪,辛巴德说。
我放弃了。我把辛巴德从树篱里弄出来,用袖子帮他擦鼻涕。我们要回家吃晚饭了,星期二是肉馅马铃薯饼。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自家的后花园里,利亚姆和艾丹的爸爸会对着月亮嚎叫,但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叫。我从没听到过,可凯文说听到过。妈妈告诉我,他那么做是因为他太思念妻子了。
——是在想欧康纳太太吗?
——是的。
爸爸也这么认为。
——他总是这么悲伤,妈妈叹道,可怜的人。
但凯文的爸爸却说欧康纳先生是喝醉酒才这么嚎叫的,而且他从来不叫欧康纳先生的名字,只叫他修补匠。
——你也不想想这是谁说的,当我把凯文爸爸的话告诉妈妈时,妈妈说。然后她又说,不要听他说的话,帕特里克,他是在和你开玩笑。你想,欧康纳先生到哪儿去喝酒呢?巴里镇没有酒吧。
——不是的,莱黑尼有三家。
——那可有好几里路远啊!妈妈说,可怜的欧康纳先生。然后就没再说什么。
凯文对利亚姆说他看到利亚姆的爸爸抬头望着月亮像狼人一样嚎叫。
利亚姆说凯文在撒谎。
凯文让利亚姆再说一遍,可利亚姆不敢说了。
晚饭还没准备好,辛巴德却把一只鞋丢在了建筑工地上。妈妈说过不准我们到那里玩,所以辛巴德就和妈妈说他不知道把鞋丢在哪里了。妈妈打他的腿背,想抓住他的胳膊,但因为辛巴德总是跑在她前面,所以她根本抓不住他。而且他又一直哭个不停,所以妈妈就放弃了。
辛巴德可真是会哭啊。
——你把我一整天的好心情都给弄没了,妈妈对辛巴德说。
她也快要被惹哭了。
她说晚饭后我们必须出去找这只鞋,我还要跟辛巴德一起去,因为我本该将他照顾好的。
我们会不得不走出家门,在黑暗中穿过篱缝,越过田野,去垃圾堆、沟渠和看守人那里找。妈妈让我们去洗手。我关上卫生间的门,找辛巴德算账。我狠狠踢了他一脚。
在妈妈给辛巴德穿干净袜子时,我不得不照看睡在摇篮里的迪得丽。她擦干他的鼻涕,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用指关节擦去他的眼泪。
——好啦,好啦,不哭,乖孩子。
我很担心妈妈会问辛巴德出了什么事,然后他和盘托出。我照着她的样子摇着摇篮。
我们烧火堆。我们经常做这种事。
为了不让套头衫留有烟味,我把它脱掉了。尽管这有点冷,但关系也不大。我还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放。我们在建筑工地上,这里一天一个样,不过有个用栅栏围起来的地方,建筑工人把挖土机停放在那儿,砖头也放在那儿,还盖有小屋可以在里面坐着喝茶。在小屋的门外,总会有一大堆面包皮,而且这些面包皮周围还沾有果酱。透过铁丝网,我们看到一只海鸥在不断地尝试着要叼起一片面包皮,但面包皮太长,而海鸥的嘴太短,它应该从中间叼起,这时又一块面包皮从小屋里飞了出来,正好打在海鸥的头上。我们听到屋里一阵阵的狂笑声。
我们会去建筑工地,但那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了,只剩下一块空地,到处是垃圾、破碎砖头和轮胎印痕。有一条新铺的水泥路,新工地就在那条路的尽头。我们回去寻找我们曾经用木棒写在水泥地上的名字。可惜它们都已经被磨平了,什么也没有了。
——啊,可恶,凯文说。
巴里镇到处都是我们的名字,不管是马路上还是小径上。如果你也想这样,你必须在晚上等到全部人——除了看守人外——都回家后才可以开始行动。然后当他们在早上看到留下的名字后已经太晚了,因为水泥都已经变硬了。我们只写自己的基督教名,以防这些工人在巴里镇街道上挨家挨户搜寻一直在他们水泥地上写名字的男孩。
这里不止一个建筑工地,有好多好多,所有房子都是不同风格。
我们曾经把利亚姆的名字和地址用黑色的记号笔写在一个房子刚粉刷好的墙上。不过后来倒也相安无事。
有一次,妈妈闻出了我身上的烟味。她先是看到了我的手。她抓住了一只。
——看看你的手,她说,你的指甲!我的天哪,帕特里克,你一定是又想讨鞭子打了。
接着她闻了闻我。
——你都在干些什么啊?
——灭火。
妈妈重重惩罚了我。可最坏的事莫过于等着爸爸回来看妈妈会不会告诉他。
凯文有火柴,一盒天鹅牌的。我喜欢那些盒子。我们用一些厚木板和树枝搭成一个棚屋,还从商店后面拿了两个纸箱子。我们把纸箱子撕碎,放到木材下面。等木柴自己完全燃烧起来,要花很久的时间。现在还是白天。凯文划了一根火柴,我和利亚姆四处观望有没有人过来。这次就我们三个。艾丹在他姑妈家。辛巴德在医院里要切除扁桃体。凯文把火柴放到纸板下,等到纸板点燃后才松手。我们看着火苗把纸板吞噬,然后跑去躲了起来。
我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划火柴。要么是火柴划断了或点不着,要么是我划错了,划在火柴盒的另一边,再要么我点燃了火柴却又过快地放手了。
我们躲在一间房子的后面。看守人一来我们就逃。我们离树篱很近,准备好了逃跑路线。凯文说如果他们没有在工地上当场抓住我们,他们也不能对我们怎么样。如果他们在路上抓住我们、打我们,我们可以将他们告上法庭。我们待的位置不能很清楚地看到火。我们等着。其实这里也不算是房子,只是几堵墙,是六幢房子连在一起组成的。大公司正在这里建房子。我们等了一会。我忘记拿套头衫了。
——天呐天呐。
——什么事?
——我的毛衣!
——什么?
——紧急情况,紧急情况!
我们沿着墙边爬行;但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因为这样太花时间了。我放套头衫的地方旁边有一个障碍物,我跑过去,用它作掩护。我蹲在后面,吃力地喘着气,随时准备冲出去。我向后看了看;凯文小心地站了起来,四处看了看,又蹲了下来。
——可以了,他轻轻地说。
我深吸一口气,从后面跑出来冲向套头衫。没有人叫喊。我一把从那堆砖头上抓过衣服,弄出的声音如同炸弹爆炸一般。我赶紧又溜回到后面去。
火烧得很旺,浓烟滚滚。我捡了一个石子朝火堆扔。凯文又站起来,观察有没有看守人。风平浪静。他示意我可以过来了。我猛地冲上去,快速地蹲下,跑到房子旁。凯文拍拍我的背。利亚姆也拍拍我的背。
我把套头衫系在腰上,把袖子打了两个结。
——过来,伙计们。
凯文从我们的掩藏地后面跑了出来,我们也跟着他,围着火堆跳舞。
——喔——喔——喔——喔——喔——
我们把手放到嘴上吹口哨,像印第安人一样发出声音。
——咿——呀——呀——呀——
凯文把火踢向我,火架恰好倒了。此时那已称不上是火堆。我不跳了。凯文和利亚姆也停了下来。凯文要把利亚姆弄到火堆里,对他又是推又是拉。
——好了,不要这样。
我去帮凯文。可利亚姆要动真格了,我们也就适可而止。我们玩得浑身是汗。我心生一计。
——看守人是下流坯!
我们跑回房子的后面,大笑着,都喊起来。
——看守人是下流坯!看守人是下流坯!
我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凯文则真的听到有动静。
于是我们拔腿就逃,跑过空旷的田野。我成Z字形向前逃,低着头,这样子弹就打不到我。我从篱缝掉到了沟渠里。我们还打了一架,不过只是推来搡去。利亚姆想打我的肩却猛地打到了我的耳朵,非常疼。于是他只好让我还击他的耳朵。他把手放到口袋里,这样就不会拦我。
因为有小虫子落在脸上,我们从沟渠里爬了出来。
辛巴德不肯把打火机燃料放到嘴里。
——这是比目鱼甘油,我告诉他。
——这不是,他说。
他扭动着不肯,但我还是坚持让他吃。我们在学校操场上,棚屋里。
我喜欢比目鱼甘油。当你用牙齿咬开塑胶,这些甘油就充满了你的嘴,像墨汁渗入吸墨纸。温暖的感觉,我喜欢。塑胶的味道也很好闻。
星期一,学校操场归亨诺老师管,但他每次都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谁在打手球。他很疯狂;如果他走到我们这边的棚屋里,会当场抓住很多人。如果一个老师抓住五个人在抽烟或捣乱,他就可以得到工资津贴。这是弗鲁克·卡西迪说的,他叔叔是老师。但亨诺老师只看手球比赛,有时他也会脱掉夹克和套头衫过来一起玩。他很厉害。当他击球时,球像子弹一样快,要等它打到墙上你才会注意到。他的汽车上贴了一张标签:想长寿,玩手球!
辛巴德的嘴闭得很紧,嘴唇都被咬进去了;我们根本打不开。凯文往他的嘴里塞原子燃料丸,还是不行。我掐辛巴德的胳膊,一样没用。这真是太丢人了;在众人面前我竟然拿弟弟没办法。于是,我一把揪起他耳边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我就是想让他感到疼。现在,他把眼睛也紧闭上了,眼泪流了出来。我又夹住他的鼻子。他张嘴喘气了,凯文就把半个原子燃料丸塞到他的嘴里,接着利亚姆用火柴点燃了原子燃料丸。
我们说好要让利亚姆点火,以防我和凯文被抓住。
火焰就像一条龙一样喷出来。
比起火柴,我更喜欢放大镜。我们常常花上一整个下午,用放大镜引燃割下来的一小堆一小堆杂草。我喜欢看青草慢慢变了颜色。我喜欢火苗在青草上一闪一蹿的样子。用放大镜可以让你拥有更多的控制权。它的使用非常简单,同时也更加需要技巧。如果阳光充足,你甚至不用手就能够把一张纸弄穿,你需要做的是在纸的每一个角上放一块石头来防止它被风吹走。我们有时候会进行比赛:点燃,吹灭,再点燃,再吹灭。最后把纸烧掉了一半的人不得不让另一个家伙在下一轮烧到自己的手。我们有时会在纸上画一个人,然后在他的身上烧出一个个洞,比如手上,脚上,就好像耶稣基督。我们在他身上画很长的毛发。他的小鸡鸡往往会被留到最后。
我们在荨麻丛中辟出一条条路来。妈妈一直很想弄明白,在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里,我穿着粗呢大衣、戴着露指手套出去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们去对付那些荨麻,我告诉她。
那些荨麻非常粗壮;真是些庞大的家伙。挂在它们芒刺上的蜂房同样巨大。如被刺到,即使不痛了也会痒很久。荨麻在商店后面的田野里占据了一个大大的角落,那里除了荨麻,没有别的东西生长。当我们向四周挥舞棍棒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把它们打翻了,这时我们只得把它们彻底捣毁。荨麻的汁液四处飞溅。我们挥舞着木棍和棒球棍,在荨麻丛中开辟出了很多条小路。当我们回家的时候,那些路已经彼此相连在了一起,而荨麻丛则已经消失不见。棒球棍变成了绿色,而我的脸上扎有两根刺。我得脱下我的羊毛头罩,因为我的头实在非常的痒。
我盯着面包屑。爸爸伸手拿放大镜,我让他拿走。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绒毛。
——是谁给你的这个?他问道。
——你啊。
——哦,对,是我。
他把它放回去。
——好家伙。
他把大拇指在厨房餐桌上使劲摁了一下。
——看看你能不能看到手印?他说。
我不确定。
——指纹,他说。——大拇指的。
我把椅子移得离他更近了些,然后用放大镜看他大拇指摁过的地方。我们一起透过镜片向下看去。我只能看到桌面上黄色、红色的斑点,比平常的大。
——看见什么了吗?他问。
——没有。
——你和我来,他说。
我跟着他走进了客厅。
——晚饭马上就好了,你们俩要去哪里啊?妈妈问。
——很快就回来,爸爸回答。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向窗边走去。
——站上来,这样我们才能看得到。
他把扶椅拖过来让我站上去。
——快点。
他把威尼斯风格的百叶窗拉了起来,对它们说:
——让开些,别挡了道。
他把百叶窗的束带系好后还稍微托住了它一小会儿,以确保百叶窗不会落下来。
他把大拇指压在玻璃上。
——现在看一看。
那印子变成了一根根线条,弯弯曲曲的轨迹。
——你做做看,他说。
我把大拇指压在玻璃上,很用力。他扶住我,以免我从椅子上跌下来。
我又看了看。
——它们是一样的吗?他问。
——你的比较大。
——除了这个呢?
我不说话了。我不确定。
——它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说,没有人的指纹是一样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唔,现在你知道了。
几天后,拿破仑·索罗在他的公文包上发现了指纹。
我抬头看了看爸爸。
——跟你说过的,他说。
我们没有对畜棚做什么。我们没有放火。
畜棚被留下了。大公司买下唐纳利的农场之后,唐纳利在索兹附近买了一个新的。他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搬到新农场去了,除了房子和畜棚,以及畜棚的气味。下雨天里,那味道异常的难闻。雨水让堆积多年的猪粪重新散发出恶臭。畜棚又大又绿,当里面堆满了干草的时候,实在棒极了。在那些新房子建起来之前,我们从后面偷偷进去过。这么做很危险。唐纳利有一把枪和一只独眼狗。西塞尔,狗的名字。唐纳利还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弟弟,艾迪叔叔,他负责喂养那些小鸡和猪。每当有小汽车或者大卡车从屋前驶过,把大石块和小卵石弄得一团糟,他就会去把它们耙理平整。有一次妈妈正在粉刷大门,艾迪叔叔刚好路过我们家。
——愿上帝怜爱他,妈妈自言自语道,可声音大得我都能够听见。
一天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提到了艾迪叔叔。
——愿上帝怜爱他,我说。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
艾迪叔叔长着两只眼睛,但和西塞尔有一点像,他也有一只眼睛蒙了起来。爸爸说这是因为艾迪叔叔有一次透过一个钥匙孔看东西的时候被热气熏到了。
假如在你做鬼脸或者假装结巴的时候,呼吸的气流突然改变,或者有人在你的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就会永远保持那个鬼脸或者结巴的状态。十四岁的狄克兰·法宁——他的父母因为他抽烟正打算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就是一个结巴,这是因为有一次他在戏弄一个结巴的时候有人在他的背上猛拍了一下。
艾迪叔叔不是结巴,可是他只能说两个词——真棒,真棒。
我们在做弥撒,唐纳利一家在我们身后。莫罗尼神父说,你们可以坐下了。
我们原是跪着的,于是坐起来。艾迪叔叔说,真棒,真棒。
辛巴德突然笑起来。我看了看爸爸,让他确定那不是我干的。
你可以爬上草垛,然后刚好可以进到畜棚里去。我们在一捆捆成堆的干草上一级级向下跳。我们从来不会弄伤自己;这很好玩。利亚姆和艾丹说米克舅舅——他们妈妈的兄弟——也有一个和唐纳利一样的畜棚。
——在哪啊?我问。
他们不知道。
——畜棚在哪里?
——在乡下。
我们看见了老鼠。其实我没有见到,是我听到了。但我说我见到了。凯文见过很多。我见过一只被轧扁了的。它身上还有轮胎的压痕。我们试图点燃它,但行不通。
我们在畜棚顶。艾迪叔叔走了进来。他不知道我们在那里。我们屏住了呼吸。艾迪叔叔转了两圈,出去了。一束阳光射在门上。这是一扇波形滑动钢门。整个畜棚都是波状钢的。我们待在这么高的地方,都可以摸到房顶。
畜棚逐渐被一些房屋骨架包围。外面的路正在被拓宽,巨大的管道成了小金字塔状,堆在沿海边的马路上。这条路将成为通往飞机场的主干线。凯文的姐姐费罗米纳说,这个畜棚就好像是房子们的妈妈一样照看着它们。我们说她是一个傻瓜,可它真的像;它看上去确实很像房子们的妈妈。
三个消防队员从镇上赶来救火,可是没救成。整条路都被水淹没了。这件事情是在晚上发生的。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的时候火已经灭了,妈妈说我们不许接近那个畜棚。她紧盯着我们,以防我们不听她的话。我爬到苹果树上,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它其实也不太像是一棵树,虽长满叶子,从来都只结长满斑点的苹果。
我们听说他们在畜棚的外面发现了一盒火柴。而这是住在小屋里的帕克太太告诉妈妈的。帕克先生为唐纳利工作;开卡车,每周六下午陪艾迪叔叔去看电影。
——他们会掸掉上面的灰尘来获取指纹,我告诉妈妈。
——对,没错。
——他们会掸掉上面的灰尘来获取指纹,我告诉辛巴德,如果他们在火柴盒上发现你的指纹,他们就会来逮捕你,把你丢到阿塔纳的少年管教所去。
辛巴德不相信我,可还是信了我的话。
——因为你嘴唇的缘故,他们会让你玩三角铁,我告诉他。
他哭了;我讨厌他。
我们还听说,艾迪叔叔在大火里被烧死了。是隔壁第二家的拜恩太太告诉妈妈的。她小声地说起这件事情,然后她们为自己祈愿。
——或许这样最好了,拜恩太太说。
——是啊,妈妈这样答道。
我非常非常想去畜棚里看看艾迪叔叔,如果他们还没有把他抬走的话。妈妈让我们在花园里野餐。爸爸下班回到家。他去上班要坐火车。妈妈起身和他讲话,还不让我们听到。我知道她在和他说艾迪叔叔的事。
——真的吗?爸爸问道。
妈妈点点头。
——他走在那条路上碰到我时可没有告诉我这个。他只会说真棒真棒。
安静了一小会儿,突然他们俩大笑起来。
他根本就没有死。他甚至没有受伤。
畜棚不再是崭新的了。它坍塌变形了。房顶就像一个罐头盖那样弯曲着,来回晃动,嘎吱作响。大门被拖到一旁,倚着墙。全黑。其中的一堵墙已经没了。其他墙上的黑漆掉落下来,整个棚屋变成褐色,显得陈旧。
所有人都说是大公司新建的房子里的某个人做的。后来,大约在一年之后,凯文说是他做的。可是他并没有做。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科尔顿跟着一个旅游队度假。对此我没有说什么。
天气很好的日子里,我们可以看见畜棚房顶下面的尘埃。有时我回家后它们躲在了我的头发里。起大风的日子里,会有整块的物体掉落下来。房顶下方的地面变成了红色。畜棚就这样一点点消失了。
辛巴德向妈妈保证。
妈妈把他的头发从前额向后理,用手指当梳子不让头发掉下来。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该试的都试了,她和他说,现在再给我保证一次。
——我保证,辛巴德说。
妈妈开始给他的手松绑。我也哭了。
她把他的双手绑在椅子上,不让他抠嘴唇上的痂。他尖叫起来。脸涨得通红,然后变成紫色,而尖叫声没停过。他没有吸气。辛巴德嘴唇上结满了痂,是因为原子燃料丸。整整两个星期,他看上去就好像没有嘴唇一样。
她握住他的双手,放在他身体两侧,让他站了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舌头,她说。
她仔细检查着他的舌头,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说谎。
——好吧,弗朗西斯,她说,没有斑点。
弗朗西斯就是辛巴德。他把舌头缩了回去。
她松开他的手,可他没有走开。我走到他们身边。
你冲下码头,起跳,大声叫——大海深处的旅行,谁能够在身体触到水之前叫出最多的字,谁就算赢。从来没有人赢过。我曾经有一次说到了倒数第二个字,可是凯文,作为裁判员,说我在说出倒数第三个字以前屁股已经进到水里去了。我们相互扔着石块,却不打中对方。
我躲在餐具柜的后面,看见海里的景观都被一只肥胖的水母给吞了下去。那可真吓人。一开始我并不介意它,只用手指堵住耳朵,爸爸跟妈妈说那十分可笑。可是,当那只水母好像把潜艇包围了的时候,我向餐具柜爬去。我趴在电视机前面。我没有哭。妈妈说那只水母已经走了,但我还是不肯出来,直到我听到广告的声音。然后,她把我带到床上,还陪了我一会儿。辛巴德已经睡了。我起来喝了一杯水。她说下个星期不再让我看,可是她忘了。总之,到了第二个星期,一切都一如往常,电视播放了一个发明一种新式鱼雷的疯狂科学家。阿德迈尔·内尔森给他一个盒子,盒子载着他撞毁了潜望镜。
——没用的家伙,爸爸说。
他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到了。他的眼睛都没离开书过。我不喜欢这样,他是在嘲笑我。妈妈在做些编织活儿。我是唯一一个停下来看的。我告诉辛巴德这非常的了不起,但是我不会告诉他为什么。
我和爱德华·斯万维克一起在海滨玩水。他没和我们大多数人去同一所学校。他去镇上的贝尔维迪尔学校。
——斯万维克一家只要最好的东西,当妈妈告诉爸爸她看见斯万维克太太在商店里买人造黄油而不是黄油的时候,爸爸这样回答道。
她笑了。
爱德华·斯万维克必须身穿颜色鲜艳的运动夹克,系领带,玩橄榄球。他说他很讨厌这样,但他每天是自己坐火车回家,所以也不算太糟糕。
我们打水仗。我们不再大笑了,因为我们这样玩已经很久了。马上就要退潮了,我们要赶紧撤回去。爱德华·斯万维克突然向我打了个水浪,里面有一只水母。一只巨大的、透明的水母,有粉色的血管,而身子中部是紫色的。我高高举起手臂,移动身子,可它还是擦到了我身体侧面。我尖叫起来。我推着水走向阶梯。我感觉到那只水母袭击了我的后背,我以为我感觉到了。我又大叫了一声,我没办法不叫。海滨底下的路崎岖不平,不像沙滩。到了阶梯处,我伸手抓住围栏。
——这是一只僧帽水母,爱德华·斯万维克说。
他绕过那只水母,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到阶梯上来。
我上到第二级台阶,查看伤痕。如果不从水里出来,就感觉不到被水母蜇过的疼痛。我肚子旁边有条粉红色的痕迹;我能看见。我已经从水里出来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告诉爱德华·斯万维克。
——这是一只僧帽水母,爱德华·斯万维克说。
——你看看。
我把伤口给他看。
他已经走上平台,趴着栏杆看那只水母。
我把泳衣脱了,没披毛巾。这里只有我们俩。那只水母仍然漂在那里,就好像一把流动的伞。爱德华·斯万维克在寻找石头。为了找到几块石头,他下了几级台阶,但就一两级,他不会再回到水里。我没有办法把T恤穿上,来遮住前胸后背,因为我全身湿透。T恤粘在肩膀那。
——它们的刺是有毒的,爱德华·斯万维克说。
现在我终于把T恤穿好了。我把它扯起来,免得那块伤痕消失掉。我已经开始感觉到疼了。我把湿衣服里的水拧到栏杆上。爱德华·斯万维克在朝那只水母掷石块。
——打它!
他没有打中。
——你这个没用的家伙,我说。
我用毛巾把湿衣服包了起来。这是一条柔软的浴巾。我本不应该拿着它的。
我沿着巴里镇街,一直跑,一直跑,跑过小木屋,那里住着一个幽灵和一个嘴臭没牙齿的老太婆;跑过商店;当我离家还有三个大门之远的时候我开始哭;绕到屋后,跑进厨房。
妈妈在喂小宝宝。
——你怎么了,帕特里克?
她在我的腿上寻找伤痕。我把T恤掀起来,让她看那块伤痕。现在我是真正的痛哭了。我想要一个拥抱、一些药膏和绷带。
——一只水母……一只僧帽水母伤了我,我告诉她。
她摸了摸我的肋骨。
——这里?
——好痛!不对,看,斜着的那道印子。它的毒性非常强。
——我看不见啊……天,我看见了。
我把T恤拉下来,扎进裤子里。
——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她问我,要不要我去隔壁房间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药膏……
——好吧,就这样。伤口会被治好的。在我们涂药膏之前,我可以先喂迪得丽和凯西吗?
——可以。
——非常好。
我使劲把手压在侧面,好让那个伤痕不会消失。
海滨是一个抽水站。后面有一个平台,要下很多级台阶才能到达。海潮涨至最高点的时候,水会漫过那个平台。一大半的台阶都被淹没。在抽水站的另一边也有台阶,不过那里总是非常的冷,石块也更大、更锋利。想要翻过它们走到水里去是非常困难的。码头其实并不真是一个码头,只是一个水泥管道。水泥很粗糙。总有一些小石块从中刺出来。想一口气冲到尽头是不可能的。走时要小心,不能踩得太重了。在海滨下面玩很难尽兴。那里有很多海草、黏土和石块,得一直小心观察水面下的情况。真正好玩的其实只是游泳。
我很擅长游泳。
而辛巴德根本不会下到水里去,除非有妈妈陪着。
凯文有一次在码头潜水的时候把头撞了,不得不去杰维斯大街缝针。他是和他妈妈还有姐姐一起坐出租车去的。
我们当中有一些人并不被允许在海滨下面游泳。如果脚指头被石块割到了,会患上小儿麻痹症的。一个从巴里镇街来的男孩,肖恩·理查德死掉了,人们推测是因为他喝下了一大口海边的水,也有人说是他咽下一大块硬糖,卡在气管里了。
——他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艾丹说,而他自己又不能拍打自己的背把它弄出来。
——为什么他不下楼到厨房里去呢?
——他不能够呼吸了啊。
——我可以拍打自己的背,你看。
我们看着凯文使劲拍打他自己的背。
——还不够重,艾丹说。
我们全都试了一下。
——那全是胡说,妈妈说,别管它们。
她接着又柔声说:
——那个可怜的小孩得了白血病。
——什么是白血病?
——一种可怕的病。
——喝水会让人得这种病吗?
——不会。
——怎样才会得呢?
——喝水不会。
——海水呢?
——喝什么水都不会。
海边的水没问题,爸爸说,大公司的专家检验过了,它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是啊,妈妈说。
我外公芬纳甘,她的爸爸,在那家大公司工作。
亨诺老师之前,教我们的是沃特金森小姐。她带来了一块茶布,上面印着《独立宣言》,因为当时距1916年 整整五十个年头。茶布的中间印有《独立宣言》的文字部分,四周则是当时的七位签署人。沃特金森小姐把茶布固定在黑板上,让我们一个一个上前仔细看一看。有些男孩子们上去看时还为自己祈愿。
—— 是不是很好看啊,孩子们 ?她不断地向过来看的每一对男孩子们发问着。
—— 是啊 ,我们回应她。
我注意到写在底部的名字。托马斯·J.克拉克是第一个名字。克拉克,和我的姓一样。
沃特金森小姐用她的 教鞭 指着《独立宣言》上面的每个字,把整个的《独立宣言》读给我们听。
——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爱尔兰的儿女愿为共同利益牺牲自我,爱尔兰民族必须用勇气与纪律证明,爱尔兰民族值得拥有这一庄严的命运。代表临时政府签字的有托马斯·J.克拉克,肖恩·麦克戴尔玛德,托马斯·麦克多纳,P.H.皮尔斯,阿莫尼·希恩特,詹姆斯·康诺利,约瑟夫·普伦科特。
沃特金森小姐读完之后开始鼓掌,所以我们也跟着鼓掌。我们开始大笑。她瞪了我们一眼,我们不敢笑了,不过还在继续鼓掌。
我转过头对詹姆斯·奥吉弗说:
——托马斯·克拉克是我的爷爷。把这话传下去。
沃特金森小姐用她的教鞭敲着黑板,说:
—— 起立 !
她让我们在课桌旁原地踏步走。
—— 左 —— 右 —— 左 —— 右 —— 左 ——
临时教室的墙壁都被我们震动了。临时教室就在学校的后面。你都可以在那下面爬行。正面墙上的油漆被太阳晒得很薄,一碰就会脱落。我们一直没能在学校里拥有一间真正的教室,水泥墙的那种,这情况延续到一年后,亨诺换成了我们的老师。我们很喜欢在这个临时教室里原地踏步走,因为每当这个时候,都能感觉到脚下地板的跳动。由于下脚太用力,我们经常步伐不齐。每次沃特金森小姐觉得我们看起来很慵懒的时候,就让我们原地踏步走,一天要做好几次。
这次我们边踏步,她边读宣言:
——爱尔兰的所有国民:以上帝和将古老民族传统传承下来却已牺牲的老一辈们的名义,爱尔兰,通过我们这一代,号召她的儿女来到她的旗帜下,为民族自由而奋斗。
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们的踏步乱成一团。她敲打黑板。
—— 坐下 。
她看起来很生气也很失望。
凯文举起了手。
——老师?
—— 什么 ?
——帕迪·克拉克说他的爷爷是那块茶布上面的托马斯·克拉克,老师。
——他是这么说吗?
——是的,老师。
——帕特里克·克拉克。
——在,老师。
——站起来,让我们看到你。
我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好像过了几个世纪。
——你的爷爷是托马斯·克拉克?
我微微一笑。
——他是吗?
——是的,老师。
——这个画上的人?她指着茶布角上的托马斯·克拉克问道。他看起来确实像个爷爷的样子。
——是的,老师。
——你爷爷住在哪里,告诉我们?
——克朗塔夫,老师。
——上来,到我这来,帕特里克·克拉克。
立刻,教室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我走路发出的嗒嗒声。
她指向托马斯·克拉克头像下面的一小段文字。
——给我们读一下这段话,帕特里克·克拉克。
——在1916年5月3日,被英国人处……呃……处决。
——你说说被处决是什么意思?德莫特·格林姆斯,不要以为你抠鼻子我不知道!
——是被杀的意思,老师。
——没错。这是你住在克朗塔夫的爷爷,是吗,帕特里克·克拉克?
——是的,老师。
我假装又看了看那幅画。
——我再问你一遍,帕特里克·克拉克,这个人真的是你爷爷吗?
——不是,老师。
她在我的两只手上各打了三下。
我回到座位的时候,连椅子都没办法坐下,因为我的手疼得什么都做不了了。詹姆斯·奥吉弗用脚帮我把椅子推开,椅子却当啷一声倒在地上,我心里嘀咕:完了,她又要教训我了。我把手压在腿下面。我不敢蜷缩起来,因为她不准我们那么做。我双手疼得好像被砍掉了,很快变成一种针刺的感觉。手心已经开始不断地流汗,湿漉漉的。教室里安静极了。我向凯文看过去,想咧嘴笑,可疼得牙齿在打架。我看见在第一排的利亚姆转过头来,等着凯文看向他那里,等着和他会心一笑。
我喜欢我的爷爷克拉克,远胜于喜欢我的外公芬纳甘。爷爷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奶奶,已经去世了。
——她去了天堂,爷爷说,享受着快乐的生活。
每次我们去看他,或者他来看我们的时候,他都会给我半克朗(英国旧制五先令硬币)。有一次,他还骑着自行车来看我们呢。
一天晚上,电视里正在播放《马尔特和马尔基》,我把餐具柜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塞满了照片,我把它推回去的时候,最上面的一沓从抽屉后面掉到了餐具柜下面。我拣起它们。其中有一张是爷爷和奶奶的合照。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过他那里了。
——爸爸?
——什么事,儿子?
——我们什么时候去爷爷那里啊?
爸爸看起来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又找到了,但那东西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坐直了,盯着我看了一会。
——爷爷已经死了,他说,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
我真的不记得。
爸爸一把把我举了起来。
爸爸的手很大。手指很长,但是并不胖。我可以感觉到那皮肉下面的骨头。他一只手晃着椅子,另一只手拿着书。他的手指甲很干净——一个除外——指甲边缘的白色部分都比我的长很多。指关节上的皱纹就好像一堵墙上的纹路,那些砖块间的水泥。其他地方倒没有多少皱纹,不过每个毛孔都像一个坑一样,每个坑里长着一根毛。浓黑的体毛从袖口里面露出来。
《裸者与死者》。这是那本书的名字。书皮上面有个穿着军装的战士。他的脸很脏,是个美国人。
——这本书讲的什么?
他看了看封皮。
——战争,他说。
——这本书好看吗?我问。
——好看,很好看,他说。
我看着那个封皮点了点头。
——这个人在里面吗?
——在的。
——他在书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我还没读到他呢,回头再告诉你吧。
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战在即。
每天,在爸爸下班回家的时候,我为他买报纸,周六的时候也是同一个时间去拿。妈妈给我钱,是《晚报》。
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战在即。
——开战在即是快要到来的意思吗?我问妈妈。
——我想是吧,怎么了?妈妈问。
——第三次世界大战快要来了,我告诉她,看。
她看了看报纸上的头条。
——噢,亲爱的,那只是报纸上的说法,那些人总是很夸张,她说。
——我们会加入战争吗?我问她。
——不会的,她答道。
——为什么?
——因为不会有战争,她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你出生了吗?我问。
——嗯!她回答,我当然出生了。
她正在准备晚饭,露出忙碌的表情。
——二战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特别糟糕,她说,你可能要失望了,帕特里克,爱尔兰当时没真正参战。
——为什么没有呢?
——哦,太复杂了,反正就是没打,爸爸会告诉你原因的。
我正在等他的时候,他从后门进来了。
——瞧瞧!
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战在即。
他读着。
——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战在即,他说,还是来了。
他看起来没有大惊小怪。
——你准备好枪了吗,帕特里克?他问。
——妈妈说不会有战争的,我对爸爸说。
——她说得对。
——为什么?
他有时喜欢这些问题,可有时一点兴趣也没有。当他喜欢这个问题的时候,如果他正斜着在椅子里面坐着,他就会把腿盘起来。他现在就这么做了,身子向我靠近。他最开始说的一些话我没听到,因为目前的情形正是我所期待的——他盘起腿,身子朝我倾——这正是我所想要的。
——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的战争,我听到他这么说。
——为什么?
——他们不喜欢对方,他说,基本上吧。恐怕又是老掉牙的故事。
——为什么报纸上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事情?我问他。
——首先,为了能卖出报纸,他说,像那样的头条能让报纸畅销。不过同时呢,美国人在为犹太人撑腰,俄国人在为阿拉伯人撑腰。
——犹太人就是以色列人。
——对,是这样的。
——那阿拉伯人是什么人?
——其他的所有人。所有他们的邻国,约旦,叙利亚……
——埃及。
——好样的,你懂得啊。
——希律追赶圣族的时候,他们逃到了埃及 。
——是这样的。那里总是有木匠 的工作。
我没有完全明白他所说的,但这种话妈妈不喜欢爸爸说。但是她不在那里,所以我笑了。
——现在犹太人占上风,爸爸说,冲破了一切阻碍。祝他们好运。
——犹太人总在星期六做弥撒,我告诉爸爸。
——是的,爸爸说,他们去犹太教堂。
——他们不相信基督。
——是的。
——他们为什么不相信?
——唔……
我等待着答案。
——人们相信不同的事情。
我想要的不止这些。
——有些人相信上帝,有些人不相信。
——共产主义者就不相信,我说。
——是啊,谁告诉你的?他说。
——亨尼西老师。
——真是好样的啊,亨尼西老师,他说。
我知道他下面将要说的话是一首诗里面的一部分,他有的时候会这样做。
——他们依旧凝视,依旧在想小小脑袋为何能承载它所知道的一切。有的人相信耶稣是上帝之子,有的人却不这么认为。
——你相信,对吧?
——嗯,我相信。怎么了,亨尼西老师问过你?
——不是,我说。
他的脸色变了。
——以色列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希特勒曾经想要把他们赶尽杀绝,几乎已经做到了,可是看看现在,他们活得多好。人口不比别人多,武器不比别人先进,什么都不如别人,现在竟然处于领先的地位。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应该搬到以色列去。你想去吗?帕特里克?
我知道以色列在哪,它的形状就好像一支箭。
——那里很热,我说。
——呃,是啊。
——但是那里冬天也会下雪。
——是,一个不错的组合。不像这里,永远是下雨。
——他们不穿鞋,我说。
——他们不穿吗?
——他们穿拖鞋。
——就和你那个伙计一样……他叫什么来着?
——泰伦斯·朗。
——没错,泰伦斯·朗。
我们都笑了。
——泰伦斯·朗,
泰伦斯·朗,
不穿袜子,
真臭,真臭。
——可怜的泰伦斯,爸爸说,不管怎样,我是支持以色列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什么样子的?我问他。
——很漫长啊。
我知道日期。
——二战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而结束的时候,我都快要完成学业了。
——六年的时间呢。
——是啊,漫长的六年。
——亨尼西老师说他在十八岁以前都没有见过香蕉。
——我想也是。
——弗鲁克·卡西迪曾自找麻烦,问亨尼西老师猴子们在战争的时候吃什么?
——他怎么回答的?爸爸在大笑之后问。
——他打了他。
他什么也没说。
——六年。
——够呛。
——弗鲁克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凯文·康罗伊让他这么说的。
——那他被打是活该。
——他哭了。
——都是因为香蕉。
——凯文的哥哥加入了F.C.A. ,我说。
——是吗,这将使他挺起腰板。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的背本来就很直。
——你加入过F.C.A.吗?
——F.C.A.?
——嗯。
——没有。
——在——
——我的爸爸曾经是L.D.F.的成员。
——L.D.F.是什么?
——地方防卫部队。
——他有枪吗?
——我想有吧。但不在家里,我想。
——当我够大的时候,我想加入那个组织。可以吗?
——F.C.A.?
——是啊,我可以吗?
——当然。
——爱尔兰经历过战争吗?
——没有。
——那克朗塔夫战役 呢?
他笑了,我等着。
——那不是真的战争。
——那它是什么?
——那是战役。
——有什么区别啊?
——唔,我们——战争时间长——
——那么战役比较短。
——对。
——布莱恩·博鲁国王为什么在帐篷里面?
——他在祈祷。
——可那是帐篷啊,你从来不在帐篷里面祈祷的。
——我饿了,你呢?爸爸问。
——我也饿了。
——我们吃点什么?
——杂烩吧。
——好。
——煤气怎么能把人杀死?
——它有毒性。
——是怎么毒死人的呢?
——你不能吸进煤气。肺会受不了的。怎么会问这个呢?
——那些犹太人是被煤气毒死的。
——哦,他说,是的。
——如果爱尔兰打仗,你会去参军吗?
——不会有战争的。
——也许会,我说。
——不会的,他说,我认为不会。
——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开战。
——不要管那个。
——你会在意吗?
——会的。
——我也在意。
——好啊,还有弗朗西斯呢。
——他太小了,我说,他们不会允许他参军的。
——不要担心,不会有战争的。
——我不担心。
——好的。
——我们曾经历过一场与英格兰人的战争。
——对。
——那是战争,我说。
——唔,不真的是——我倒希望是。
——我们赢了。
——我们彻底击败了他们,让他们尝到了我们的厉害,他们会永生难忘。
我们都笑了。
我们共进晚餐。很温馨。杂烩吃起来刚刚好。我坐在爸爸旁边,辛巴德的椅子上。辛巴德没有说什么。
——那不是阿迪达斯,是阿帝达斯。
——不对,是阿迪达斯。
——不对,是帝。
——迪!
——帝!
——迪!
——笨蛋,是帝!
——迪迪迪迪迪迪迪迪!
我们几个都没有阿迪达斯足球鞋。我们都期待圣诞节的时候能收到。我喜欢可以安装鞋钉的那种。我把这个愿望写给了圣诞老人,虽然我不相信他存在。我写信给他纯粹是因为妈妈让写的,因为辛巴德要写。辛巴德想要一个雪橇。妈妈在帮他写信。我的已经写好了。信已经在信封里面装好了,但是她还不允许我封口,因为辛巴德的信也得装在里面一起寄出去。这不公平。我想要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信封。
——不要抱怨了!妈妈说。
——我没有抱怨啊。
——你现在就在抱怨。
我真的没有抱怨,只是我觉得把两封信放在一个信封里很愚蠢。圣诞老人会以为那里面只有一封信,他只会送给辛巴德礼物,而我却没有。不过反正我也不相信有什么圣诞老人。只有小孩子们才会相信。如果妈妈再说我在抱怨,我就告诉辛巴德让他不相信圣诞老人,这样妈妈就得花一天的时间说服辛巴德去相信了。
——我认为圣诞老人不会带雪橇到爱尔兰的,她对辛巴德说。
——为什么不会呢?
——因为这里几乎不会下雪,你永远也没有机会用上雪橇的,妈妈说。
——冬天下雪啊,辛巴德说。
——只是偶尔下下,她说。
——山顶上有的。
——那可有好几英里呢,她说,很远的。
——我们可以开车去。
妈妈没有发火。我不再等待。我走进厨房。如果你把信封放在暖壶的蒸气上蒸一会,你就可以打开信封后再合上,不会有人看出来。我需要站在椅子上才能够将暖壶的插头插上。我需要检查暖壶里面还有没有足够的水。我没有拎起水壶,只是打开壶盖向里面看了看。我从椅子上下来,把椅子拉回原处。我不需要椅子了。
我回到客厅。辛巴德还是想要雪橇。
——圣诞老人应该送给我想要的东西,他说。
——是这样的,宝贝,妈妈说。
——那么——
——可是他不希望你失望,她说,他希望给孩子们那种经常可以玩的礼物,妈妈说。
妈妈的语调没有变化;她没打算教训他。
我回到厨房。桌子上有圆圆的湿点点,是牛奶瓶里洒出的奶渍。我把信拿出来,放在离湿点点很远的地方。我舔了舔信封上的黏条,用力按下去。蒸气这时候从暖壶嘴里面冒出来。我慢慢等着黏条变干。越来越多的蒸气冒出来了,还发出很大的声音。我拿着信封,使足够多的蒸气能熏到它,同时又很小心不让自己被烫到。但是举得太近,信封变湿了。我举起手,把信封侧放在蒸气上。不一会,信封耷拉下来,好像睡着了一样。我踩到椅子上,拔了插头,放回它原本所在的茶壶旁。茶壶上有日本鸟,它们的尾巴被绑在一起,放在嘴里衔着。信封有点湿了,我拿着它走进了后花园。我将拇指指甲放到封口的下面,稍微翘了翘,信封被抬起来了。我的方法以前成功过。我又轻轻按了黏条,还有黏性。成功了。我回到厨房里,冷,有风,天色也暗了。我不怕黑,除非天黑的时候又刮风。我把信重新放进信封。辛巴德快写完了。
——L,e,g,o,乐高,妈妈在帮他拼写。
辛巴德的拼写能力很差劲。妈妈让我把他的信放进信封里。我折好他的信,哧溜一下,把它塞到我的信旁边。
爸爸下班回家后,把信封塞进烟囱。他蹲下身蜷缩着,好让我们看不见。
——你收到了吗,圣诞老人?
他冲着烟囱大喊。
——是的,收到了,他用那种很低沉的圣诞老人的声音回答。
我看了看辛巴德,他相信那是圣诞老人的声音。他看着妈妈,我没有。
——你能拿得了那么多的礼物吗?爸爸又向烟囱里大喊。
——看情况吧,应该可以拿大部分。再见,我还得到其他家去。圣诞老人的声音继续回答。
——和圣诞老人说再见吧,伙计们,妈妈说。
辛巴德说了,而我不得不说。爸爸从烟囱下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好好同圣诞老人道别。
我有个热水瓶,是红色的,曼联队的颜色。辛巴德的是绿的。我喜欢瓶子散发出的那种味道。我会在瓶子里装热水,倒空,然后用鼻子去闻——几乎是把鼻子伸进瓶口里面去闻的。真是妙极了。你不可以直接往里面倒水——妈妈曾演示给我看过;你得把瓶子横躺着放,慢慢地往里面倒,否则空气堵在那里,橡胶会腐烂、破裂。我曾跳起来去踩辛巴德的瓶子,但什么也没发生,我当然也没有再去尝试。暴风雨前的黎明有时是静悄悄的。
利亚姆和艾丹的房子比我们家的暗,这是因为光线的缘故,而不是说他们家很脏。事实上,他们家不是很多人所说的那种脏,只是房子里椅子啊杂物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但是,在那个破沙发上无所顾忌地玩是很爽的事情,因为它上面到处是窟窿,没人会叫我们离开。我们爬到扶手上、靠背上,然后往下跳。有时两个人一起爬到靠背上,一决高下。
我喜欢他们的房子。在那里玩更尽兴。房间所有的门都敞开,我们想去哪就去哪。一次,我们在玩捉迷藏时,欧康纳先生走进厨房,打开锅炉旁的热压机,而我就躲在那里面。他拿出一包饼干,轻轻关上门,什么也没说,然后又把门打开,悄悄问我想不想尝块饼干。
都是些碎饼干,包装袋是棕色的。饼干只是碎了而已,味道挺不错。可妈妈就从来没买过。
学校里有些同学的妈妈在一间叫凯博瑞的工厂工作。我的妈妈和凯文的妈妈都没在,利亚姆和艾丹的妈妈去世了。伊恩·麦克艾弗的妈妈在,但不是全年,只在复活节和圣诞节前去工作一段时间。有时,伊恩·麦克艾弗的午餐里会有个复活节彩蛋,上面的巧克力无可挑剔,只是蛋的样子不对。妈妈说麦克艾弗太太是因为一些原因才不得不去厂里工作的。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爸爸的工作比伊恩爸爸的好,妈妈告诉我,然后又说,别把这话告诉伊恩,一定不能说。
麦克艾弗家和我家在一条街上。
——我爸工作比你爸好。
——才不是呐。
——就是!
——不是!
——是!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妈得在凯博瑞工作!
他不明白我什么意思,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因为她不得不去,是不得不去!
我推了他一把,他也推我。我一只手抓牢窗帘,另一只手使劲推他。他一条腿从沙发靠背上滑下去。他摔倒了,我则滑到了那个破沙发上。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我喜欢坐在“洞”里,远离之前安装弹簧的地方。沙发面料很好,上面就像被小除草机推过一样,只有图案被留了下来。那图案、花样,摸上去感觉像是尖细的小草或者我刚理过发时脑后的短发。料子没有什么颜色,但开灯的时候,你会看出花样以前是彩色的。我们看电视时,全都坐在上面。他家有许多房间,我们经常打打闹闹,但欧康纳先生从不喝令我们出去或保持安静。
他家的餐桌和我家的一样,也只有餐桌一样。他家的椅子各不相同,而我家的全部一样:都是木头做的,红色坐垫。有一次我去找利亚姆。敲他们家厨房的门时,他们全家正在喝茶,欧康纳先生大声招呼我进去坐。他坐在桌子的侧面而不是桌尾;在我家我和辛巴德坐桌侧,桌尾是爸爸的位置。艾丹正坐在我妈妈常坐的位子。他站起身,放回水壶,坐回在我家妈妈一直坐的地方。
我不喜欢那样。
他,欧康纳先生,每天做早餐、晚餐,及其他一切事情。他们每顿午餐都吃薯片,而我的总是三明治,虽然我几乎不怎么吃。我把三明治放在书桌下的架子上,有香蕉的、火腿的、奶酪的,还有果酱的。有时我会挑它们中的一个吃,但剩下的还是挤在桌子下那一堆。当我看到嵌在桌里的墨水台向上凸起时,我就知道架子已经被三明治挤得太满了。我等到亨诺老师出去,他总是会出去的,他说他知道我们在他转身时要做什么,所以我们最好打消这个念头,我们也有点相信。我把他桌旁的垃圾桶拿过来,放在我桌子下。我在众目睽睽下掏出那堆三明治。有些三明治是锡纸包的,有些不是,特别是靠近架子后面的那些,只是用塑料袋或纸盘装着,分外夺目,可以看到它们身上长满了绿色、蓝色、黄色的霉菌。凯文说詹姆斯·奥吉弗不敢吃,想用激将法让他吃,但他就是不吃。
——胆小鬼。
——你倒是吃啊!
——你先吃。
——你吃我就吃。
——胆小鬼。
我使劲挤压一个锡纸包装的三明治,三明治被挤瘪了,最后从锡纸里冒出来。这个过程就像一部电影。大家都想看。德莫特·凯利从他的桌子上翻下来,脑袋碰到了座位上。我在他尖叫之前把垃圾桶送了回去。
垃圾桶是草编的,现在装满了过期的三明治。一股味道蔓延开来,散布整个教室,越来越浓烈,但是,现在才十一点钟,还有三个小时好熬的。
欧康纳先生家的晚餐很好吃。薯条和汉堡包;但这其实并不是他做的,是他直接买回家的。一路从城里坐火车带回来,因为巴里镇上没有薯条店。
爸爸告诉妈妈他和欧康纳先生一同坐火车时所忍受的那股薯条和醋的味道。
——愿上帝保佑他们,妈妈说。
欧康纳先生把它们捣碎成糊状,将中间掏空,直到看起来像个火山,然后在里面淋上很多黄油,盖好。每一个盘子里都这么做。他给他们做咸肉三明治和美味奶油米饭。欧康纳先生给他们每人一罐美味奶油米饭,让他们倒出来吃。他们从来没吃过沙拉。
辛巴德什么也不吃,他从来只吃面包和果酱。妈妈使尽浑身解数让他把饭吃完,还吓唬他说不吃完就别想走。爸爸也忍无可忍了,朝他吼了两句。
——别对他发脾气,帕迪,妈妈对爸爸说。这话不是对我们说的,我们本不该听到的。
——他是在故意惹我!
——但你这样只会越来越糟,她的声音大了些。
——你把他惯坏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爸爸站了起来。
——我现在进屋看报纸,要是我回来发现你还没吃完,我就让你好看!
辛巴德缩在椅子里,看着盘子,像是要把食物盯走似的。
妈妈跟着爸爸走了,去跟他谈话。最后我帮辛巴德吃完了,因为他老是把食物吐到盘子上、桌子上。
爸爸让辛巴德坐了一个小时后才来检查盘子。盘子当然干干净净,食物在我和垃圾桶的肚子里。
——这还差不多,爸爸说。
辛巴德睡觉去了。
爸爸就是这个样子,时不时发脾气,而且还是无缘无故的。有时,他前一分钟还不让我们看电视,但后一分钟就和我们一起坐在地上看,尽管时间不会很长。他总是很忙,他说。可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在他的椅子里。
我总是在星期日上午做弥撒之前把屋子打扫一新。妈妈会给我一块从旧睡裤上剪下的布当抹布。我从楼上他们的卧室开始打扫,擦亮梳妆台,摆放好她的几把刷子,掸净沾满灰尘的头枕。擦完后抹布上总会留有一块污迹。我尽我所能把耶稣受难的画擦了,画中的耶稣把头倾斜,有点像小猫。画上有爸妈的名字和他们的结婚日期——1957年7月25日——还有我们所有人的生日,当然,除了妈妈后来生的小妹妹。名字都是由莫罗尼神父写的,我的排在第一位——帕特里克·约瑟夫,然后是我不幸早夭的妹妹——安吉拉·玛丽,她甚至都没能出生。接着是辛巴德——弗朗西斯·大卫和妹妹凯瑟琳·安吉拉,还有一个位置是给后来出生的小妹妹迪尔德丽 留的。我因为是长子,所以和爸爸的名字一样。画上还可再写六个人的名字。我一级一级地往下擦楼梯,连栏杆都顾到了,又擦干净了客厅里所有的装饰品。我从没有打碎过任何东西。我见过一个古老的音乐盒,转动它背后的钥匙就能奏出一首曲子,音乐盒前面是一幅水手们的画像,而背面的材料已经被磨光了。这是我妈妈的音乐盒。我从不打扫厨房。
艾丹和利亚姆的姑妈,住在莱黑尼的那位,她打扫他们家的房子,有时他们也会住到她那去。她有三个孩子,比艾丹和利亚姆大很多。她的丈夫给大公司割草,一年为我们的路除草两次。他有一只巨大的红鼻子,像一块长满了许多小肿块的海绵。利亚姆说他感冒鼻塞时看起来更好玩。
——还记得你妈妈吗?我问他。
——记得。
——记得她什么?
他不说话,光喘气。
他的姑妈很可爱,总是走过来走过去,念叨天气冷死了热死了。穿过厨房时,她会不停地说着茶茶茶茶茶。听到安吉乐斯 提示六点时,她会直奔电视,一路念着新闻新闻新闻新闻。她的腿侧面和后部有巨大的像树根一样缠绕的纹路。她自己做饼干,是很大很厚的那种;它们看起来棒极了,即使已经不新鲜了。
他们还有一个姑妈,但并不是他们的亲姑妈。这是凯文告诉我们的,他听到过他爸爸妈妈谈起这个。那个女人是欧康纳先生的女朋友,虽然她早就不是一个女孩,而是老早就成了一个女人 。她叫玛丽艾特,艾丹喜欢她,但利亚姆不喜欢。她去他们家时,总是给他们带一包克拉尼克雪花焦糖,而且一定要把白色的和粉色的平均分,尽管它们吃起来味道完全一个样。她还会做汤和苹果沙拉。利亚姆说有一次他坐在她旁边看《亡命天涯》,她居然放了个屁。
——淑女是不能放屁的。
——她们其实也会。
——不,她们不能。如果能,你要有证据证明。
——我奶奶就总是放,伊恩·麦克艾弗说。
——老人会,但年轻的不会。
——玛丽艾特就挺老的,利亚姆说。
——豆子豆子,有益心脏!
越多吃豆,越把屁放!
她有次在他们家睡着了。利亚姆认为她倒在自己身上了——他们正在看电视——但其实她只是斜靠着而已。她打鼾了。欧康纳先生捏住她的鼻子,她打一会儿就不打了。
在圣诞节后的那段假期里,利亚姆和艾丹去了莱黑尼真正的姑妈家,结果我们就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见他们。他们去姑妈家是因为玛丽艾特搬来和欧康纳先生一起住了。他们家还有一个空房间。他们家的结构和我家的一模一样;利亚姆和艾丹合住一间,他们没有妹妹,所以就还有一间空房间。那个女人就住在那个房间。
——不是的,她根本不是住那间,凯文说。
是利亚姆和艾丹的姑妈,他们的亲姑妈,过来把他们带走的。她在一个午夜到他们家,带着一份家族的信,证明她可以带他们走,因为玛丽艾特在这房子里,而她本不应该住在那里。那就是我们听到的一切内容。我也编纂了一点——她让利亚姆和艾丹坐到他们姑父大公司卡车的后面。我以为这只是自己的想象,结果听到真是那样,好爽。不过,我还是相信其余的一切。
他们的姑父曾给过我们一次机会上到大卡车的后面,可又让我们下来了,因为我们总是站起来,这是很危险的,他可不能保证我们中有谁不会摔出车,把头撞在地上。
我们向莱黑尼走去。那里没有人在照看E.S.B.高压线塔下的停车场,于是我们爬进去,把里面弄翻了天。那里全是堆成金字塔架形状的杆子,搭线用的,还有股焦油味。我们试着打开棚屋的锁,但是没能成功。事实上我们也并不想去打开它,只是假装要打开,我和凯文。我们要去利亚姆和艾丹的姑妈家。
我们终于到了。她住在警局附近的一个小房子里。
——利亚姆和艾丹在吗?我问。
她来开门。
——他们已经出去了,她说,是的,他们在池塘那儿,给鸭子破冰呢。
我们去圣安妮大教堂。他们并不在池塘。他们在树上。利亚姆爬得很高,直到树干弯了的地方,他就像疯了一样摇晃着树。艾丹不能像他一样爬那么高。
——嘿!凯文向他们喊。
利亚姆仍然在摇晃树。
——嘿!
利亚姆停了下来。
他们没下来。我们也没上去。
——你们为啥不和你爸在一起,却和姑妈住在一起?凯文说。
他们没有回答。
——为啥?
我们走了,穿过盖尔人的营帐。我回头看。我几乎看不到树上的哥俩了。他们在等我们离开。我想找点石子儿,没找到。
——我们知道为啥!
我也跟着说。
——我们知道为啥!
——布兰登,布兰登,看着我吧!
我可有一匹毛茸茸的马哦!
欧康纳先生就是布兰登。
——问你一下,其实是之前我爸爸问我妈妈的,我们上次听见他对月亮嚎叫是什么时候?
玛丽艾特正从商店走出来。我们等着,躲在凯文家的树篱后。我们听见了她的脚步声;透过缝隙还窥见了她外套的颜色。
——布兰登,布兰登,看着我吧!
我可有一匹毛茸茸的马哦!
布兰登,布兰登,看着我吧!
我可有一匹毛茸茸的马哦!
我想喝一杯水。我可不想要卫生间里的。我想要厨房里的。卧室里有夜灯,出去后觉得外面很黑。我慢慢摸索到了楼梯。
才走在第三级台阶上,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有人在说话,有点像吵架。我停下来。好冷。
厨房。他们在那。有贼。我要叫爸爸去。他一定就在床上。
但电视是开着的。
我坐在台阶上。好冷。
电视还开着;这意味着爸爸妈妈还没有睡。他们还在楼下,那厨房里的就不是贼了。
厨房门还开着,里面跑出的光线刚好投在我下面的台阶上。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别吵了。
我只是小声说着。
有一会儿,我觉得只有爸爸在喊,像是要竭力克制自己却又忘了。音量低却刺耳。
我的牙齿在发抖,咔嗒作响。我随它们去。我喜欢那样。
可是妈妈也在吵。爸爸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到,而她的声音我能听见。他们又在吵架了。
——那么你呢,你又怎样!
她那样说,这是我唯一听得真切的话。
我又小声说了一遍。
——停止吧。
这时都安静了。我的方法奏效了,是我发力让他们停下的。爸爸走出来,去看电视。我熟悉他脚步的力量和节奏,然后我看见了他。
他们没有摔任何一扇门:结束了。
我待在那很久很久。
我听见妈妈开始在厨房忙碌。
如果你的小马驹健康,它的皮肤就是松弛而有弹性的,而如果病了,皮肤便会变得紧而硬。电视机是约翰·罗杰·贝尔德1926年发明的。他来自苏格兰。含有雨水的云通常被称为乱层云。圣马力诺的首都是圣马力诺。杰西·欧文在1936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获得了四枚金牌。希特勒憎恨黑人。那一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柏林举办。杰西·欧文是个黑人。柏林是德国的首都。我知道所有的这些知识。我在书上读到过它们。我是在毛毯下打着我的手电筒读的,而且只有上床睡觉时才这么做;这样看书更刺激,就好像我在当间谍并且有可能被发现一样。
我用布莱叶盲文写作业。因为要小心翼翼地避免针划破纸张,所以这样写要花很久的时间。当我完成时,厨房的桌子上已经满是小点点了。我把点字给爸爸看。
——这是什么?
——点字,盲人的字。
他闭上眼睛用手感觉纸张上的凸点。
——上面写了些什么?他问道。
——我的英语作业,我告诉他,写你最喜欢的宠物,十五句。
——英语老师眼睛看不见吗?
——不,我只是这么做而已,而且我同样做得很好。
如果我只把点字带去的话,亨诺老师会杀了我。
——你没有宠物啊,爸爸说。
——我们可以虚构一个。
——你选了什么?
——狗。
他举起本子透过那些小孔看着灯光。我已经这样做过了。
——好家伙,他说。
他又一次抚着那些凸点。闭上眼睛。
——我不能区分它们,他说,你能吗?
——不能。
——当你不使用视觉的时候你的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敏锐,我这么说,对吗?
——是的。路易斯·布莱叶1836年发明了布莱叶盲文。
——是这样的吗?
——是的。小时候他在一场意外中失明了。他是法国人。
——然后他用自己的名字给它命名?
——是的。
我拼命想、拼命想通过手指来阅读。我已经知道本子上写了些什么。我钻进毛毯,没打开手电筒。我用手轻轻触碰着页面:只有凸点,凹点。我最喜爱的宠物是狗。我那十五行句的作文是这样开头的。但是我不能读懂点字,不能把点分别开,不知道每个字母的首尾在哪。
我试着假装双目失明,但总是不断地睁开眼。我在头上扎一条布蒙住眼睛,但打不好结,我又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在干什么。我对自己说每睁眼一次就要把手放在取暖器的加热条上烫一下。但我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于是依然不断地睁开眼睛。我曾经把手放在取暖器的加热条上烫了一下,因为凯文让我这么做,那之后几个星期我手指上都有脱皮的印记,而且经常闻到手指烧焦的味道。
一只老鼠的预期寿命是十八个月。
妈妈尖叫了。
我不能动。我不能跑去看。
她走进洗手间后发现一只老鼠在马桶里绕着圈跑。爸爸在家。他放水冲马桶,水就漫过了老鼠的身体,因为它靠近马桶边缘。爸爸把腿伸入马桶将老鼠踢进水里。现在我要过去看。我知道她为什么尖叫。没什么余地了。老鼠正在水里游啊游,试图沿着马桶壁爬上来,爸爸不得不等着水箱再次充满水。
——噢,天啊,天啊,妈妈喊道,它会死吗,帕迪?
爸爸没有回答,他正在数秒计时直到水不再嘶嘶地流进水箱;我能够看到他的嘴唇在动。
——一只老鼠的预期寿命是十八个月左右,我告诉他们。
我刚刚读到的。
——在我家可不是,爸爸说。
妈妈几乎笑出声来;她拍了拍我的头。
——我能看看吗?
她从我前面走开,然后停下来。
——让他看吧,爸爸说。
这只老鼠其实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游泳者,但是它没有努力地好好游。它只是想从水里逃出来。
——再见,爸爸说,然后放水冲马桶。
——我能留着它吗?我说。
我刚刚想到的。我最喜欢的宠物。
老鼠打着转,继续下沉,被冲到后面,下面的管道那儿。辛巴德想要看。
——它会在海滨区冒出来,我说。
辛巴德盯着水。
——它在那儿会更快乐,妈妈说,自然之道。
——我能养一只老鼠吗?我问。
——不行,爸爸说。
——作为我的生日礼物?
——不行。
——圣诞节礼物?
——不行。
——它们会吓到驯鹿的,妈妈说,走,出去吧。
她想把我们弄出洗手间。我们等着老鼠再一次冒出来。
——什么吓到驯鹿?爸爸说。
——老鼠,妈妈说,它们会吓到驯鹿。
她朝辛巴德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爸爸说。
——出来吧,小伙子们,她说。
——我想去看看,辛巴德说。
——它会找你的,我告诉他。
——我要尿尿,辛巴德说,起来,对了。
——它会咬你的小鸡鸡,我说。
爸爸和妈妈要下楼了。
辛巴德站得太后,把坐垫和地板都打湿了。
——弗朗西斯不掀坐垫,我大喊。
——我掀了。
他用力将坐垫从马桶上掀开了。
——他现在才这么做,我说,我说完他才做的。
他们没有回来。我踢了辛巴德一脚,当他用自己的衣袖擦坐垫的时候。
——如果这个世界在移动,为什么我们不也随着移动呢?凯文说。
我们躺在长草地上的平板箱上,望着天空。草地湿透了。我知道答案,但是没说。凯文也知道答案,所以他才这么问。我知道是这样的。我听他的声音就能知道。我从来不回答他的问题,从来不马上给出一个答案,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其他地方,我总是给他机会先回答。
我读过的最好的故事,讲的是神父达米恩和麻风病人之间的事儿。神父达米恩就是下面这个人,他在成为牧师之前叫做约瑟夫·德·维卡斯特,1840年出生于比利时一个叫特米卢的地方。
我需要几个麻风病人。
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大家都叫他杰夫。他的脸胖嘟嘟的。大人们全都喝佛兰芒黑啤。约瑟夫想要成为一名牧师,但他爸爸不同意。可他真的这么做了。
——牧师的报酬是多少?我问。
——非常多,爸爸说。
——嘘,帕迪,妈妈对爸爸说,他们没有报酬,她告诉我。
——为什么没有?
——那很难说,她说,很复杂,他们有自己的天职。
——天职是什么?
约瑟夫加入了一个叫做基督和玛丽神圣之心教团的牧师群。把他们聚集起来的那个牧师,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曾多次死里逃生,有着极其惊险的经历。他生活在断头台的阴影下。约瑟夫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于是他以教会刚成立时期的一名殉教者来命名,叫他自己达米恩。在成为神父达米恩之前他叫兄弟达米恩。他去了夏威夷。途中船长耍了个小伎俩。船长拿过他的望远镜,在镜头上放了一根头发,然后让神父达米恩向里看,跟他说那就是赤道。神父达米恩相信了他,但是这并没有使他显得像个傻瓜,因为那时候他们并不了解这种事情。神父在船上得用面粉做圣餐,他们的圣餐面包已经吃完了。他不晕船,几乎是一上船就适应了。
维也纳卷新鲜的时候是最适合做圣餐面包的。你不用再把它弄湿。批量烘焙的面包也还不错,但普通的切片面包不行。它会不断地往回收缩。要把圣餐中的面包做成完美的圆状比较难。我从妈妈钱包里拿了一个便士。我和妈妈说我拿了,以防没说却被她发现。我用力把便士按入面包片,于是有时候面包上就有个便士的形状。我的圣餐面包比真正的圣餐面包好吃。我把它们放在窗台上放了两天,它们就变得跟真正的圣餐面包一样硬,而且也不好吃了。我在想把它们制作出来究竟是不是一种罪。我自己是并不这么认为的。窗台上的一个圣餐面包发霉了,这是一种罪。于是我说一次圣母马利亚万岁,念四遍我们的天父啊,我更喜欢后一句,因为它更长,这样就更好。我在黑暗的小屋中自言自语。
——圣体基督!
——阿门!辛巴德说。
——闭上你的眼睛,我说。
他这么做了。
——圣体基督!
——阿门!
他抬起头,伸出舌头。我给他发霉的面包。
——牧师们怎么做圣餐面包呢?我问妈妈。
——用面粉,妈妈说,它们只是普通的面包,在被牧师祷告之前。
——它们不是真正的面包。
——它们是一种特别的面包,她说,不含酵母的面包。
——什么是不含酵母的面包?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她。
当神父达米恩去了麻风病人的聚居地后,真正精彩的故事才开始。那地方叫做莫洛凯。所有麻风病人被送往那,这样他们就不会把病传染给任何人。神父达米恩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永远地去了那儿。当他告诉主教他要去那儿的时候,他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主教非常高兴,并从他年轻传教士身上的勇气得到了启迪。莫洛凯的小教堂很破烂,已被遗弃,但是神父达米恩将它修葺了一番。他从一棵树上砍了一根树枝来做扫把,开始清扫小教堂的地板,还在教堂内放了鲜花。在附近闲逛的麻风病人,看着他,就看着他,看了很久。他是个高大健康的人,而他们仅仅是麻风病人。第一天之后,麻风病人仍然没有开始帮助他。当他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能听见麻风病人在黑暗中嚎叫,还有浪花拍打着这贫瘠的海岸。比利时从来没有这么远过。过了一段时间,麻风病人开始帮助他。他和他们成了朋友,他们叫他卡米阿诺。
——爱尔兰有麻风病患者吗?
——没有。
——一个也没有?
——没有。
神父达米恩建了一个更好的教堂和几间房子,还干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他教他们所有人怎样种蔬菜——他一直知道自己也将患上麻风病,但是他不在意。他最大的幸福便是看着他的孩子们,看着他照料的男孩女孩们。每天,他和他们要一起待上好几个小时。
有几个麻风病人倒下了。那是他们的命。你听说过那个患麻风病的牛仔吗?他跨上马背。你听说过那个患麻风病的赌鬼吗?他也认输了。
1884年12月的一个晚上,神父达米恩将他疼痛的双脚泡在水中以缓解痛苦,他脚上长满了红色的水泡,水在沸腾但是他的脚麻木得没有知觉。他知道他患上麻风病了。——我真不忍心告诉你,可这是真的,医生难过地说。然而神父达米恩不介意。——我患上麻风病了,他说,天主保佑。
——天主保佑,我说。
爸爸开始笑起来。
——你从哪听来的?他说。
——从书上看来的,我告诉他,这是神父达米恩说的。
——他是谁?
——神父达米恩和麻风病人故事里的人物。
——哦,是的,他是个好人。
——在爱尔兰曾有过麻风病患者吗?
——我想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想麻风病只在很热的地方有。
——这儿有时也很热,我说。
——还没那么热。
——不,已经很热了。
——还没有足够热,爸爸说,那必须得非常非常热。
——要比这儿热多少?
——十五度,爸爸说。
麻风病没有治愈的希望。他写信给他妈妈的时候没有告诉她自己患上了麻风病。但消息还是传出去了。人们给神父达米恩寄钱,然后他拿这些钱又建了一座教堂。用石头建成的。这教堂现在依然屹立着。也许今天去莫洛凯的旅游者们还能见到。神父达米恩跟他的孩子们说他将要死去了,以后修女们会照顾他们。他们拉着他的腿说,不,不,卡米阿诺,只要你在这,我们就待在这儿。修女们不得不空着手回去。
——再来一遍。
辛巴德抓住我的双腿。
——不,不,卡——卡——
——卡米阿诺!
——我记不住。
——卡米阿诺。
——我就不能说帕特里克吗?
——不行,我说,再来一遍,你最好能做对。
——我不想做了。
我给了他一顿“酷刑”。他抱住我的双腿。
——往下低点。
——怎么低?
——再往下。
——你会踢我。
——我不会,你不往下低点的话我会的。
辛巴德抓住我的脚踝,他抓得很紧,我的脚一点挪不了。
——不,不,卡米阿诺,只要你在这我们就待在这儿。
——好吧,我的孩子们,我说,你们可以留下来。
——非常谢谢您,卡米阿诺,辛巴德说。
他不放开我的脚。
神父达米恩在光荣的星期天去世了。人们坐在地上按照一种古老的夏威夷仪式捶胸,前后摇晃,悲伤大哭。麻风病已经远离了他,已经没有瘢痕什么的了,他是个圣人。这本书我读了两遍。
我需要麻风病人。辛巴德还不够。他老是不断跑开。他还告诉妈妈我一直让他扮演一个麻风病人,尽管他不想当。所以我需要麻风病人。我不能告诉凯文,他会自己当神父达米恩而我要当麻风病人。这是我的故事。我找到了麦卡锡双胞胎和威利·汉考克。他们四岁,三个人都是。他们认为和一个大男孩,我,在一块是很不错的事。我让他们来到我家的后花园,然后告诉他们麻风病人是怎样的。他们愿意当麻风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