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词绝句》之三
鬼语分明爱赏多,小山小令擅清歌。世间不少分襟处,月细风尖唤奈何。
晏几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北宋抚州临川(今南昌进贤)人。其性格孤高自负,清狂磊落,纵驰不羁,傲视势利权贵。
传世的《小山词》存词二百多首,多为小令,其艺术造诣也表现在这些小令上。小山词受五代艳词影响而又兼“花间”之长,多叹惋人生失意之苦与男女悲欢离合之情,善于以饱含感伤的笔触抒写深沉真挚的哀愁,情景妙合,造语工丽,浅淡清婉却韵味隽永。作品反映的生活面不够广阔,但艺术境界较高,特别容易引领读者的心灵澄澈宁静地沉浸在他用文字营造的如梦如幻的氛围和意韵中。看破了“荣枯得丧,天意安排,浮云过太虚也”
的真谛,小山却一生为情所累,苦恋莲、鸿、
、云四歌女,“带一恋字,如担枷锁”,情愿生活在他自己编织的梦里不肯自拔,据考一个“梦”字就在小山词中出现了近六十次。才美者情必深,情多者愁亦苦,此之谓也。
小山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阮郎归》(天边金掌露成霜)等,都是历来被传诵的名篇,其新辞丽句,更是历来深为论者所叹赏称绝——“爱赏多”:清人谭献赞“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是“名句千古,不能有二”;胡仔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为“词情婉丽”;认为“作文害道”的宋代理学大师程伊川(颐)在诵小山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时,叹称其为“鬼语也”
。厉鹗此诗中所谓的小山“鬼语”,正是源于程论。论词首推“沉郁”、排斥艳词的陈廷焯有评:“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晏殊)、文忠(欧阳修)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辞婉妙,则一时独步。”
黄庭坚则说“精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
。明人王世贞说:“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幨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尔。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
“儒冠而胡服”显然是在调侃“慷慨磊落,纵横豪爽”的豪放词,维护词的柔美本色。
“分襟处”、“月细风尖”见晏几道《蝶恋花》:
碧玉高楼临水住。红杏开时,花底曾相遇。一曲阳春春已暮。晓莺声断朝云去。 远水来从楼下路。过尽流波,未得鱼中素。 月细风尖 垂柳渡。梦魂长在 分襟处 。
晏几道词的重要内容是抒写词人与友人家的莲、鸿、
、云四歌女之间的悲欢离合恋情,这些歌女的名字甚至直接在词中反复出现。具有明确专注的爱慕对象,使得小山词有别于五代宋初词人作品的泛爱现象。黄庭坚曾称其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小山的用情之深之专,也足谓一痴。刻骨铭心的真爱,摧心裂肺的苦恋,对逝去的爱恋欢乐的执着,弥满肺腑的凄婉哀凉之美感人至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更加可贵的是诵艳情而清雅脱俗,区别于樽前花边逢场作戏的一般风流文人的狎邪猥亵,所谓“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
,小山把《花间集》以来的艳词小令艺术推向极致。况周颐说:“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贻,贤师友相与沆瀣,其独造处,岂凡夫肉眼所能见及。”
“叔原为西昆体诗,浸渍于义山者,功力甚至。故其词亦沉思往复,按之逾深,若游丝袅空,若螺纹望匣。彼与义山诗境,盖所谓以神遇者也。观其自记篇后,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深情苦语,千载弥新。”
“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小山词始终流连于对过去的温馨回忆和现实的苦闷无聊这样两个感情极点之间,《小山词自序》中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在表面的沉湎艳情、醉生梦死中,蕴含着人生不得志的一种释放与宣泄,一种勘破与绝望,深寓着难以言传的心灵觉醒彻痛。陈匪石《宋词举》:“至于北宋小令,近承五季,慢词蕃衍,其风始微,晏殊、欧阳修、张先,固雅负盛名,而砥柱中流,断非几道莫属。”
冯煦认为:“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
小山得词精髓,本色当行,洵非虚誉。
小山词的杰出成就及其清婉雅正的风格,正与厉鹗崇尚“清”、“雅”的词学审美趣味相契合,因此深得厉氏心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