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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里到机场的过程中,整个城市都在缓慢地展开,一切建筑物和树木仿佛都非常简明地恢复了本来面目,给他留出了一条路,让他穿过,然后飘浮。
就像以前有几次在即将抵达机场时看到的那样,一架飞机正对着公路飞起⸺但它看上去就像不是在起飞,而是在半空中,保持着上升的姿态,但是一动不动,停在一个漫长的瞬间里。他看到身后的城市迅速地闭合,很多东西从他的周围、他的世界里自然地脱落,他看到微不足道的自己,像个斑点似的,向前略微晃动了那么一下,就轻轻地滑入了鲸鱼的体内,然后无忧无虑地找个位置坐下,把某个人送走,或是等某个人出来,不管是什么人,对于他都只是个开关而已,触动之后,就可以让他留在这里,在这里醒来,得偿所愿。
咖啡馆打烊了。
服务员不得不叫醒那个在角落里伏案而睡的女人。她惊恐地跳了起来,盯着那个表情尴尬的服务员,发了会儿呆,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默默地背上背包,走了出去。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了。只有几个保安,散落在空旷的大厅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推着辆婴儿车,从他前面慢慢地走过。他没能看到车里的婴儿的脸。
背靠着墙,他坐在光滑得能照见人影的水磨石地上,不远处就是那一排排坚硬的塑料椅子。一个女人,周身黑色的,拖着旅行箱从远处走来,在这个区域的中央停下脚步。她拿着手机,反复拨打电话。好像就是之前在门口看到过的那个抽烟的女人。她显然不会注意到此时此刻还会有人在不远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也是黑色的。她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手机,垂着。看不出她有什么焦虑的表情,面如止水。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马上就要没电了,随时可能自动关机。这也让他觉得轻松很多。那个女人仍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像个玻璃钢材料的雕塑。在更远一些的电梯旁边,有个保安在注视着这边。后来,那个女人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的整个身子都颤动了一下。她把手机放在耳边,然后走向门口。她的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然后消失了。自动门一闪,一片黑暗。那个保安也不见了踪影。
现在,这个区域里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吐了口气。这时候,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自动关机了。不知道是有人打来电话,还是发来短信,总之是关机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充气人开始漏气那样,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变软,之前聚积起来的各种感觉都已挥发殆尽了。
又一次,他闭上眼睛,几乎立即就获得了一个空中俯视的角度,在很高的地方,远远地看到自己,坐在明亮而又空寂的候机大厅里,靠着墙,侧歪着脑袋,手里握着那个没电的手机,旁边立着那个很轻的旅行箱,在角落里。
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很干,尤其是脸,还有嘴唇。他有点想洗澡,也想喝水。他终于开始想着要离开这里了。于是他又重新打量候机大厅里的一切。远处有人在高声说话,可是听不清楚,只能听到回响。他有些遗憾地站了起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他在琢磨,或许是现在就离开这里,那么应该去哪里会比较合适?问题的关键是,手机没电了。他又没带充电器。要是能马上找到个充电器的话,哪怕只是能让手机重新开启,也是好的。那样他就可以马上打个电话了,现在也可以出去吃东西,约上那个陌生的女人,说不定她会愿意的。
忽然地,他觉得有一种力量正在悄无声息地把他慢慢地推出去,或者说,吐出去。而这里,正在缓慢地闭合,仿佛马上就会变成一个他再也无法企及的地方。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力量都没有了,整个都是空的。他伸出手,轻轻拍打了两下自己的脸庞。他觉得自己似乎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伤感情绪,像一小朵云似的,就顶在鼻腔的顶端。他注视着它。
离他最近的那个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晚间新闻。
台风的中心已经在浙江某地登陆,但并没有按照预测的路线向北行进,而是出人意料地转向了西北。在此之前,途经某个岛国的时候,造成了严重的灾害,有很多的村庄和城镇被洪水淹了,至少有十几万人无家可归。前方记者在大风中作着现场报道,竭尽全力地大声说着,风声不时遮盖了她的尖锐的声音。
最后,她还提到,在台风抵达这里的前一天,有十几头鲸,在当地最荒凉的海滩上搁浅了。
2014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