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
孩子们在湖边草地上奔跑着。到处都是人,把公园里都塞满了。还有很多狗在乱跑,在草地上拉屎,在树下撒尿,互相碰到就拼命地乱叫,浑身发抖,像要挣断绳索,引得主人也跟着叫。五月里,草木勃发,浓郁的气息令人有些眩晕。那些孩子满脸潮红,只要跑在前面的那个黑瘦男孩随意来个变速或转向,就会引发他们一阵尖叫。男孩的额头上满是细小的汗珠,他似乎能从周围人的眼光里获得某种动力。后来,他终于站住了,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长出了口气,身体后仰,双手撑在草地上,胸脯起伏。他眯起眼睛,好像在观察不远处的树梢上正在消失的余晖,双手在背后抓着湿乎乎的草叶。那些孩子松散地围着他,喘息着,不知接下来该做点什么。这时候,家长们开始纷纷召唤他们的名字,于是他们转眼间就四散而去了。空荡荡的草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盘起腿,嘴里嚼着几根草叶。天色暗了下来,把他变成了一小簇暗影。没人会留意他了,就好像他本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这时候,四周远近高低的建筑物忽然闪现无数晶莹的亮斑,在它们的映衬下,这个公园好像变成了黑暗的发生之地。
走在幽暗的树阴里,呼吸着草木的气息,某种微妙的松弛感忽然从体内深处悄然升起。她下意识地拉起女儿的手,继续不声不响地走在铺满石子的弯曲小路上。起初,女儿发现那个黑瘦的男孩没人理睬,为什么会走过去,跟他说话,就像他们早就认识?女儿并不是直接走过去的,而是若无其事地穿行在那些孩子之间,像在观察他们的表情,仔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偶尔皱皱眉头,嘟起嘴巴,对忽然窜过的狗投以鄙视的眼神……女儿跟他都说了些什么呢?为什么会那么近?可她不想打破这黑暗中的宁静。公园完全被黑暗充满了,在这里,所有的事物都已变成暗淡透明的影子,它们彼此正在不断地渗透并融合。还没走出公园,她就觉得自己已把黑暗深深地吸入体内,但这是种错觉,其实是黑暗吸纳了她,像湖水接纳雨滴那样接纳了她,把她吸入深处。它是无限的,很快就把她融解了,它无所不在,无所不是,它也可以是她。可以回家了。
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再争吵了。不是她要疯了,也不是妈妈要疯了,而是她们早就都疯了。她们是同病相怜的病人,住在同一个病房里,只不过都不相信这是事实而已。走在满是凌乱重叠灯光的马路边上,闻着浓重的灰尘与汽车尾气的气息,她眼神散漫地仰头望了望被路灯照亮的那些树冠。“说不定,在见到老妈时,我会伸出双手呢?”她自言自语道,“去抚摸她那张布满皱纹有些变形的脸,会热泪盈眶地拥抱她那过于壮硕的身体……可是这种时候,是不需要说什么的,想想看,当你面对一个死者时,你还能说什么呢?除了哀痛、怜悯,你还能有什么可以表达?”
这么多年了,令她绝望的是,可无论怎样,她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妈妈总会追上来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就像小时候那样,不管你如何乱跑,最后总归会被那双瘦硬的手突然抓住。以至于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就像是妈妈身体里增生的某一部分,她永远都不可能将自己割离出来,也永远无法真正成为那个肌体里正常的存在。哪怕只是这样想想,都会让她不寒而栗。
某种令人恍惚的平和与宽容,这是她在女儿睡着后的脸上看到的。在公园里,那个黄昏时分,女儿走向那个黑瘦的男孩时,好像忽然就长大了。男孩好像故意不看这个正在靠近他的女孩,而是越过女孩的头顶,去看不远处那些高大柏树上的麻雀。这里有很多人都认识他。以前都是爷爷带他来的,爷爷摆地摊,他就在周围玩儿。后来爷爷不来了,他就自己来。这孩子,太野了。他们不让自家孩子跟他玩儿。而他呢,则经常会带着古怪的表情,游走在那些孩子的周围,眼神里隐约着挑衅的意味。有时他会坐在没人的地方,对着一棵树或一块石头出神,有时候他又会忽然狂奔起来,在宽阔的草地上张开双臂,就像要起飞一样。周围的孩子们有时就会忘了家长的告诫,纷纷跟在他的身后,模仿他的姿态,疯跑起来,不时发出尖叫。
女儿好像并没有真的睡着。她仔细观察着女儿的小脸。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她希望女儿睡得安稳,能经过好的梦境,抵达明天。这时候,女儿忽然睁开了眼睛,就好像此前她只不过是在闭眼睛琢磨什么事儿,“他说,他家里有很多玩具,装满了一个房间,他可以看它们,但不能碰,因为它们都是他爷爷的,他爷爷是卖玩具的,在公园里摆摊儿。他爷爷说过,他要是碰了那些玩具,就没人要了,他从来不去碰它们,只是看看。他经常在晚上悄悄跑到那个房间里,长时间看它们。他说他喜欢公园鱼池里的锦鲤,它们每一条他都认识,还能跟它们说话,它们也都听得懂。他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它们也会说话,用气泡,用尾巴,它们都是些话多的鱼,他都懒得跟它们说了。他说下次会教我跟鱼说话。这是个秘密。他还说,他可能不会在这儿待多久了,他妈妈要来接他了,要带他去南方,在海南,大海的边上,家的背后都是山,长满了大树,里面藏了无数奇怪的鸟,蛋都是彩色的。他说等我不在这里了,你要帮我去看看那些鱼啊,跟它们说说话什么的。”
天黑前,她带着女儿离开湖边的草地,准备走条曲折的路线离开公园。有个瘦小的身影,始终在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们。后来她们站住了。她招手让他过来。他有些犹豫,但还是走了过来。她问他,有什么事么?他迟疑着,却并不看她,而是对她女儿说:“妹妹,抱抱。”说完,他就张开了双臂。女儿想了想,表情严肃地走了过去,郑重地拥抱了他一下,随即又退回到她身旁。男孩说:“谢谢妹妹。”女儿说:“不用客气。”他站在那里。她尽量走慢些。黑暗里,树木掩映间,走不出几步,他就看不到她们的背影了……她感觉所有的树木都在低垂下来,就像河里的水草那样,柔软地摆动着,不时掠过她的脸庞。女儿说完那些话之后,似乎忽然就困了。她终于还是问女儿了,“那你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呢?”女儿眼光蒙眬,“我就是跟他说啊,你以后不要跟他们瞎跑,你又不是小狗,自己玩儿好不好么?他就说,好。”
她喜欢这个公园。买这房子,就是为了这公园。那时的公园里,有刚挖好的人工湖,挖出的土方又堆成了小山,种了很多树,品种繁多,还有更多的植物和树苗陆续运抵这里。她几乎是这座小区里最早入住的。她的房子只做了最简单的装修,除了床和一些书,什么都没有。有很多天,她几乎不吃晚饭。那种肚子里空空荡荡的感觉,跟这房间的感觉很是匹配,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这房子,就是她自己。她不能忍受任何有可能会带来家庭氛围的东西,她要的只是空的空间,其他的她什么都不想要。前夫认为,这能证明她精神有问题,还有反社会倾向。“我就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地方,”她对他说道,“还要有个公园。”她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把一句原本想喷到她脸上的话慢慢地咽回去。
每天下班后,她哪里都不去,换好睡衣,就坐到飘窗那里抽烟,看下面正逐渐生成的公园。后来,等公园里的路径都铺好了,她下班后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散步。那种未建成的状态,真的很让她着迷⸺弯曲的路径穿行在各种工之间,经过散乱的建筑材料,绕过在建的亭子、回廊、拱桥、鱼池、花圃,走着走着,忽然又看到了一片完整的树林,或是一座突兀的假山,几株正在开花的丁香树。有时回来晚了,她就坐在窗前,借着公园工地上散落的灯光,尽可能仔细地观察公园里的各个地方,哪里发生了变化,就在那个已画了很多观察草图的写生本子里补上几笔。她小时候学过两年画画,长大后也还是喜欢艺术,但大学读的却是财会专业。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会跟那个男人结婚生孩子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了会计……或许,就像个落水者无暇顾及上岸处的风景,而只能就近上岸。每天晚上,在这空荡寂静的房间里,会觉得时间正在变得越来越缓慢。她沉湎。过去那么多年里,她所缺的,就是这种缓慢的状态,因为她总是像在不断逃亡的途中。
有天下午,正准备出国的弟弟,带着那个表情古怪的女友到单位里找她。他告诉她,要是再不接老妈的电话,她就要到北京来一把火烧了你的房子。她并没有回应这个,而是问他为什么非要出国?“因为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弟弟淡定地答道,“出去看看再说。”他把房子卖了,工作也辞了,带着没工作的女友一起补习英语。说话时,她注意到他的鼻尖在冒汗,就问他身体怎么样。他不以为然地继续说道:“不出去也可以,但也没什么意思,所以还是要出去,到时候再说吧。”后来,他提出去看看她住的地方。她犹豫了,那里只有一张床,连把椅子都没有,坐都没法儿坐,过段时间吧。“无所谓了,”他说,“那是你的事,我就随口一说……我知道你在哪个中介买的房子,也查得到你的地址,只不过我懒得管而已。”她把他们送到外面,在路边又站了一会儿,彼此都没再说什么。弟弟的小女友,那个长得像个卡通人物的姑娘,才十八岁,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响并且面无表情。
那个公园,忽然就完工了。因忙于工作,她有一个多月没怎么留意它。那个周六的上午,她拉开窗帘,看到它竟已完整地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确实有些意外。令她震惊的,是它的丑陋。它被塞满了。施工方购置的树木远远超出了需要,干脆就都种到了公园里。到处都是彩旗飘飘。东南角还搞出了个游乐场,里面有缩小型的摩天轮、旋转木马之类的东西。最可怕的是,公园里挤满了人,那些塞满人流的路径,有点像人的血管图,看着看着,就会有种要窒息的感觉。此前那种微妙的期待,已不复存在了。这个公园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可理喻,让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它。她能做的,似乎也就是把那个画满图的写生本子丢到垃圾桶里。
从来不给人打电话的老爸,忽然给她打来了电话。对于这个老实木讷的男人来说,平时最简单的说话,都是件奢侈的事情。他最令人惊讶的能力,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若无其事。他就像是个完全封闭的人,没有任何与人交流的需要,也没有表达情感的需要。可你见到他时,就会觉得,他像一个柔软的抱枕。他的声音平缓温和,客客气气,“妈妈身体不大好,”他说,“想念你,也想念孩子,最近又伤了手臂,而你又不接她电话……”她默默地听着。后来,他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毕竟她也是个老人了。”她忽然觉得,他可能要挂断电话了。最后的这点沉默,其实也是很难熬的。
公园是开放式的,没有围栏和墙。有些天,她尽量不去想这个公园。即使从地铁站出来经过这里,她也不会进去转转。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其实除了周六周日,每天的清晨,平时公园里人都很少。尤其是晚上,七点多以后,除了少数遛狗的,基本上见不到几个人影。她不喜欢狗。搬到这里后,她曾想过养猫,但也只是一闪念而已。她无法想象自己能忍受一只猫,无论是它那慵懒的日常,还是传说中的发情期,以及不得不阉掉它,等等。不过她倒是能理解养猫的人。她厌恶的,是那些养狗的,那些牵着狗到处乱跑的,那些给狗穿上衣服的,那些被大狗拉扯得摇摇欲坠的,那些牵着狗聚在一起任由狗们乱叫的。她能容忍遛猫的人。当然了,从来都没人会遛猫。平时在公园里出没的,多数都是野猫,它们无一例外的眼光诡异,令人不安,但她并不讨厌它们。她受不了的,是那些定期给野猫留下猫粮的人,这帮人骨子里永远有种无法遏止的想当然。
湖水在夜晚里是闪光的。外面的那些高层楼房里的灯光,在这里看起来有点过于明亮了。它们投射到了水面上,融合在一起,像水银。湖边的草地里,散发着湿漉漉的气息。站在湖边那条弯曲小路上,她注视着那银光闪闪的湖面。有人在向她这里走来。或者,是有人在朝这里观望,在她看不清的不远处,在树林的暗影里。她听着。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了狗的喘息声,由远及近。一个人,一条小狗,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绕着草地,向她这里走来。那是个瘦高的男人,四十几岁的样子。她下意识地向路边跨了一步。他却站住了,打量着她。
“我见过你,”他说,“你有段时间没来这里了,以前这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你好像每天都会来,在这里转悠。”他甚至还知道她住哪个小区,哪个楼里的哪个单元,几零几室。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她是背对着湖的,所以他看她时是逆光的。他用力拉住那条小狗,呵斥它别动。
“我在地铁里碰到过你,”他说,“我知道你下班时是在哪站上车,我比你远多了……你每天早上出门的时间,几乎是固定的。但你睡觉的时间是不确定的,经常睡得很晚,还喜欢在夜深时抽烟。”
她打断了他,以镇定而又缓慢的声音说:“你见过自杀的人么?或者说,你见过正准备自杀的人么?为了这样的时刻,这个人,会酝酿一段时间,就像在等什么东西完成发酵……然后,会进入异常安静的状态,慢慢地清空,身体里的,脑子里的,最后,会以一种完全归零的状态,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想象一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显然,他被吓到了。
秋天到来之前,她跟失联多年的老同学Y恢复了联络。在电话里,她们聊了很久。她们同城,却像是在两个世界里。Y在大学里做老师,老公是同事,他们每天一起上下班,一起买菜做饭,然后一起看电视,上上网,再睡觉,时间几乎是完全重合的。直到放下手机,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刚才的聊天里,自己竟下意识地把Y的老公跟那个大学时的男友弄混了。她在微信里对Y说,我现在的记性真的太差劲了……但后面的话,被她删掉了。在电话里,她描述了自己这些年的境况,从莫名其妙地结婚,到生了孩子然后突然离婚,净身出户,然后又买了房子,过了一年多的单身生活。她还讲了女儿在那一年里所经历的完全被人忽视的状态,她的前夫有了女友,前夫的父母都不喜欢孩子……但让她下决心的,却并非这些原因。
“你真不要笑话我,”她说,“我知道你会觉得我思维古怪,会突然脑子跳线……说实话,我得感谢那个在公园里遛狗时跟我搭讪的家伙,当然,我把他吓到了,他以为我是个要自杀的人。回到家里,坐在黑暗中,我就在想,他就像一颗炸弹,把我炸醒了……我先是告诉我前夫,必须由我来抚养女儿,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就是倾家荡产打官司我也要这样。然后我又给我妈打了电话,请她和我爸到北京来,跟我一起生活,帮我照顾女儿。在打电话的末尾,我突然就情绪失控了,痛哭了起来,我说,我不能就这样一个人去死。”
“没有人愿意就这样一个人去死。”Y沉吟了片刻道,“跟你比起来,我的生活,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她刚想抗议说,你已经是幸福本身了,还要怎么样啊?!电话却断掉了。
后来,Y在微信里说,刚才在电梯里没有信号,等见面再细聊。其实,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她把女儿接回来,她爸妈也到了,没过多久,一切就急转直下……她妈要掌控一切,而她则完全拒绝。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妈妈认为:“你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所有能搞砸的事都搞砸。从小到大,你就算犯错误,也是那么的平庸。我来这里,只不过是可怜你。”
在她们这样对峙的时候,她老爸正带着外孙女在公园里游荡。等她到公园里,找到他们,发现老爸的神情就像在梦游似的,而女儿则已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实际上,结束跟Y的通话之后,她就在想,见面的时候要是说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那又该聊些什么?去感受一下Y的幸福状态,请她分享些幸福经验?幸福哪里会有什么经验,只有不幸才会有经验。或许,她可以跟Y探讨一下另外一种可能性⸺尽管这种可能性在眼下还是微乎其微的。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Y画了浓妆。不是画得很妖艳,而是把脸画得很白。那个周六的下午,在地铁出口碰面时,她们其实都有些意外。她们几乎同时笑了。
“我们都太郑重其事了。”她说。
“是啊,”Y也无奈地说道,“就像出席外事活动一样了,结果弄得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来到地铁站外的阳光下,她们又忍不住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她们有六年没见了。没错,就是六年。她是三年前离的婚,而Y是三年前结的婚。多么奇怪的巧合。她忍不住责怪Y,结婚了也不说一声。而Y则平静地说道:“实际上,你不知道,我结婚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老同学,也没有告诉朋友,只有我父母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不过那天在婚礼上,真正让Y意外的,是他公开坦白了自己暗恋Y很多年,从某年某月某日开始,到结婚那天,一共是多少天,这种精确性所代表的感情深度,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尽管有些尴尬,但Y觉得自己当时还是或多或少被触动到了,甚至哭花了妆,实际上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
“你那天说我是被幸福击中了,”Y又说道,“幸福得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也只能礼貌地说是的,但实际上,我给不出任何答案。这是种很奇怪的状态,我感觉我的一切都在那一刻被悬置了,在不可见的半空中。”
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里,她们坐在角落,挨着窗户。外面午后的天光刚好映在了她的脸上。Y坐下之后,又一次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当时她正下意识地看着外面过往的行人。咖啡馆里面是有些下沉的空间,她朝外看时,是有些向右侧上方仰视的,而行人看她,则是有些俯视的。
“你看,”她对Y说道,“他们,所有路过这里的人,都好像走在我们的上方,看他们走过去,我们好像在慢慢下沉,就像在船的底层舱里。”
Y注视着她,没说什么。她们已渐渐恢复了彼此熟悉的感觉。
“来,跟我说说吧,”Y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说你的那个公园,还有你的小女儿,再有就是,你妈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么?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悲剧里无法自拔?哦,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像个记者?等你讲完了,我们就该去吃饭了。等吃过饭,我们就到我家里去喝茶……可能我会把我的那些幸福故事,都告诉你。”
她并没有像Y所希望的那样,把自己这一年多以来经历的都讲出来。在地铁站出口那里见到Y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恐怕什么都讲不出来了。她想跟Y说的,其实早都在电话里说完了。注视着眼前那杯美式咖啡,她还是说起了跟那个公园有关的事,比如,她扔掉的那个写生本子,她在里面画了上百页的图,有点像地图,又有点像风景区的示意图,里面还有些文字,记的都是树木花草的名字,来自哪里,有什么特征。
“你知道么,”她说,“在那段时间里,我最喜欢读的一本书,竟是惠特曼的《怪人日记》!我完全是误打误撞地发现它的……书到了之后,我随手翻开它,那篇只有两页的短文瞬间就打动了我,我想不起它的名字了,可能只是个日期,他就像写日记那样,写某天下午他在原野上看到很多盛开的野花,然后就认真地记录下它们的名字,好像有七十多种……我被震惊了。然后我就每天都去那个公园里,记下新出现的树木花草的名字,再到网上搜到它们更具体的资料,抄录到本子里。”
Y注视着她的眼睛,偶尔点下头,就好像能在她眼睛里看到那个公园的全部。
暮色降临,她们在一家店面狭窄的日料店里吃饭。
她们都吃得很少,也很少说话。不到一个小时就结账了。来到外面,站在马路边,她点了支烟。Y也从包里掏出来一盒细枝香烟,烟蒂是蓝色的,看那点烟和抽烟的样子,就知道早已不是新手了。她问Y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Y说是结婚那年。她想了想说,我好像也是。那个小区里,树木很是繁茂。Y去按楼道门密码时,她忽然对Y笑道: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健忘,那天跟你打电话,我把你的前男友跟现在的老公弄混了,当成同一个人了……”
门开了,她们进去。进了电梯,门关上后,Y才说道:“是么?”
Y的这套房子,跟她的那套几乎是一样的。
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她发现两个房间的门都关着。Y进了左边那间,关上门,把衣服换了,然后出来去洗手间,要把妆卸掉。她坐在那里安静地等着。Y在里面待了好长时间。
等Y从洗手间里面出来,经过她的旁边回房间时,她忽然看了眼Y的脸庞,随即就愣住了。Y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说你要不要去趟洗手间呢,要是不去那就等我一下,等我好了我们再接着聊。她就站起来,去了洗手间。从里面出来时,Y已坐在了沙发上。
“这是书房吧?”她指着另一个房间问Y。Y正在泡茶,听她说话,眼睛都没抬,“是他的房间。”
等她坐在Y的身旁,茶已泡好了,每人一个绿瓷小杯子。
“估计你刚才一定是被吓到了,”Y说道,“被我脸上的疤痕,还有我跟他是分房睡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都不像是幸福人家会有的事,对吧?”
她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了。
“我觉得,我们有点像,都犯了错误,只不过我呢,是一次就错到了极致。之前,你提到我前男友,这事情,确实也跟他有关系。就是那年的春节前,他忽然不辞而别,去了美国,然后就再也没联系我。后来,我通过在纽约的朋友,几经周折才终于联系上了他,得到的答案,就是一封不足百字的分手邮件。接下来,没过多久,纽约的朋友就告诉我,其实他在纽约早就有个女友了。然后我就崩溃了。很彻底地崩溃了。差不多有半年多,我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感觉,甚至包括嗅觉、味觉。当然,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出现了。当然,他一直就在,在我附近。从高中开始,他就在那了。我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就像我从没喜欢过他。在陪伴了我差不多一个多月之后,有一天晚上,他就跟我说,我们一起吧。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地同意了。结婚后,我们过了半年多的好日子。是好到近乎虚幻的好日子。我的意思是,在那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成功演绎了什么是恩爱夫妻和幸福生活。学校里的人都说,这就是真正幸福的经典案例。”
Y沉默了片刻,在那个小茶壶里重新注满了热水。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对他产生兴趣。这样说当然很残酷,但我不想说谎,因为这证明我这个人够愚蠢。有一天,我跟他说,我们还是离婚吧,我觉得,我在犯罪,我有罪恶感。他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只好告诉他,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我都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根本做不到像个正常女人那样跟他睡在一起,跟他自如地亲热,更不用说跟他做爱生孩子了,这让我特别的痛苦,每个晚上都是煎熬。我们离婚吧。他拒绝了。我说你是在跟一个死人生活啊,有什么意思呢?说了半天,他也只同意分房睡。后来又过了些日子,他忍受不了了,有天半夜里撞开我的门,冲进来把我压在身下,我当然就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不经意间,他就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没有躲,那一巴掌打得很响,也很重,把他自己都吓到了。他慌乱地道歉,我抓住他的那只手,让他接着打我的脸,用力打。他突然凝固了似的,盯着我,眼含泪水。过了一会儿,他不声不响地甩开我的手,爬起来,退了出去,把那撞坏的门关上了。
“我当时是想,要让他不得不跟我离婚,就得让他放手打我。那天晚上我们都失眠了。我能听到他一次次来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把电视机打开,又关上。第二天一早,我洗漱完毕,穿好衣服,站在门厅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他从房间里出来,眼睛里都是血丝。晚上下班时,我们也跟以前一样,一起回家。
“后来有天晚上,他在外面喝了很多酒,回来后,就冲进了我的房间,盯着我,什么都不说。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说,你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对吧?我说,对不起。他说,你把我彻底毁了。我跪下了。他忽然发出古怪的笑声。没等我看他,一巴掌已打到了我的脸上,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在乱打,直到我被打倒在地。听着他慢慢地退出去,我忽然有种异常轻松的感觉,就像还清了第一笔多年的债。那个晚上,我基本上没睡,一直在用冰块敷脸。早上八点左右,我给自己化个厚妆,这样就看不出脸上的伤了。半个小时之后,我等在门厅里。等他出来,我们一起去上班。从那以后,他动手打我时,就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我原本以为,等他打得差不多了,我欠他的感情债也就还清了。可是有一天,当他异常冷静地跟我提出,我们离婚吧。这个时候,我却出乎他意料地拒绝了。他完全无法理解我在想什么。我说,不。他简直要疯了。他把好多东西都砸了。后来,他干脆就给我跪下了,说求求你,放过我吧,念在我们夫妻一场,不要再折磨我了,我要疯了,马上就疯了。我看了他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我听到他在客厅里低声哭泣。过了很久,他又开始砸东西,把几个玻璃杯子都摔碎在地板上。”
“这就是那天晚上的后果。”Y指了指脸上的疤痕说,“他把我从房间里拖出来,摔倒在地板上,然后就不停地踢我,最后看我不躲了,就用脚踩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才发现,他是光着脚的,脚底上都是碎玻璃。他的血慢慢地流到了我的脸上,跟我的血混在了一起……他用非常怪异的尖锐声音对我说,你快点答应我,我们明天就去离婚!你肯定想象不出,在那种状态下了,我仍然能够努力地做出拒绝的样子。我动了动头,就是摇头的意思。他又一次痛哭了起来,接着就光着脚,打开家门,跑了出去。当时我想的就是,不,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
她从Y的家出来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Y送她,就在她进入电梯时,Y的手机响了。那手机里是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他再过一会儿,就到家了。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她听Y说,好。
楼下的小区里黑乎乎的,她几次走错了方向。最后还是遇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保安,才把她带到小区门口。她叫了辆出租车。上车后几乎马上就睡着了。她困极了,甚至都没去理会Y发来的微信:到家后告诉我。等她再次醒来时,出租车已停在小区门外了。下了车,站在小区门口,她有些恍惚。进了小区,来到了自家楼下,她想了想,又继续往东走去,要是东侧边门还开着,她就去公园里散会儿步。她觉得此刻自己脑子有些清醒了。
小区的东侧边门确实没锁。从这里出去,穿过马路,就可以进入公园。过马路时,她的眼睛被路灯光照得有些发花,直到进入公园的黑暗里,才恢复正常。
秋天要到了,公园里的植物气息忽然没那么浓郁了。她甚至可以一边走着一边辨别哪种气息来自哪种植物。她听到手机上传来的微信提示音,但并不想看。她在黑暗里走着。她努力回想着之前记录过的每种植物的样子和名字,以及确切的位置。每当她认出了其中一种时,就会觉得很开心。
后来,她来到了湖边的草地上。湖的另一边,那些高层建筑的灯只有五分之一还亮着,这样湖面上的光就变成了星星点点的了。有只野猫,坐在草地的中央。她穿过树林时,它就在那里了,还扭头望着她。她远远地看了会儿它,就原路返回了。
走在幽暗的林阴小路上,她想起明天就是周日了。昨晚她答应过女儿,周日下午,她会带她到公园里来玩儿。看这天气,明天公园里肯定会有很多人的。今天出门时,她从妈妈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些异样的迹象。此时此刻,她在想的是,回到家里,要是发现妈妈还没睡,她就会轻轻地拥抱一下她。等她终于回到家里时,却发现爸妈和女儿都已睡得很熟了。
她没有开灯,摸黑来到自己的房间里,脱掉衣服,坐到床上,点了支烟。她在黑暗里坐了很久,感觉自己确实就像个淡薄的影子,而并不是一个真切的有生命的实体。后来,她躺了下来,盖上薄薄的被子,仍然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她知道,那只莲花型的老式吊灯就在那里悬着呢,可她就是想不起它是什么样子了。她还不想闭上眼睛。或者说,她有些害怕闭上眼睛,她怕自己睡着之后,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2019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