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参加八路军的经历 高鸿喜

口述人:高鸿喜
采访人:叶铭、张英凡
采访时间:2018年5月27日
采访地点:无锡军分区第三干休所
整理人:付程华
老兵档案:高鸿喜,1924年7月生,河北保定人。1938年8月参加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1军分区部队,1944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5年被授予少校军衔,1962年晋升中校军衔。历任侦察参谋、科长、炮兵201团团长、炮9师师长、池州军分区司令员、南京军区炮兵司令部顾问。1982年6月离休。
我家在直隶省徐水县
栗元庄。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大哥和三哥在村里当民兵,二哥在外做工,我14岁时开始负责给他们送饭,三哥后来被日本人打死了。父亲兄弟五人,二叔家的堂哥高公恩是八路军连长,征粮时牺牲,叔叔婶婶想找他的遗体,因为不知道具体牺牲地点而没找到。
我上了三年学,但都是一年级。第一年时小学老师被国民党抓走了,我就在伯父家里读了一年私塾,私塾里学《百家姓》《三字经》,还有《五言杂字》《七言杂字》等。第三年时小学老师回来了,我又回去继续读一年级。小学老师名叫白静洋
,家在我们村西边的樊村。村里只有他一位老师,晚上睡觉时,我和另一个学生陪着他。我出来当兵就是因为受白老师的影响,他是共产党员,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也不懂革命道理,只知道老师因为是共产党员才被抓走的。
1937年9月,日军沿平汉铁路
南下,占领徐水,疯狂屠杀老百姓。日军在距村子五里路远的遂城镇设有据点,他们要求附近村里的孩子每周一次去据点里学日语。我去过几次,其实大家去了也是玩,因为去学日语的小孩会领到糖吃。我一共学了两个月就再也没去过了,也不知道那老师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1938年,八路军来到我们村。我最初对八路军没有了解,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8月的一天晚上,有人到村里点名要我和另外一个人去参加八路军。
我一开始是在晋察冀军区第1军分区定易徐涞支队当勤务员,军分区司令员是杨成武
。入伍后,发了一套土布织的军装,军装破了后就有裂口,一直都没缝上。那件衣服穿了两年。一开始军装上也没有臂章,后来去了军区司令部才有。军装上有国民党的帽徽,最初是铜制的,后来是瓷制的,戴了两年多。
记得有次我背着地图和队长去徐水县漕河镇,不小心被敌人包围,幸好我们在村边上,就向南往保定方向突围。我个头不大,躲在了棉花地里没有被敌人发现,听说很多战友牺牲,最后只剩下15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也没有找到部队,正巧发现一位伤员,我就送他回家。那时候村子里人都是中间派,谁也不敢得罪的。他家那边的村长见到我,急忙带我出村子,在田间的茅草屋里给我烙了个鸡蛋饼充饥。他问我:“小鬼,你要去哪里?”我想起奶奶老家应该就在附近,因为小时候我去过。我告诉这位村长:“我要去韩家营村。”他给我指明了路。我不记得奶奶叫什么,只记得她弟弟曾是国民党军队副官。到了韩家营,我问当地村民,找到了舅爷
。我和舅爷说了经过,他告诉我奶奶在大王店镇叔叔家。他随即进屋找了件衣服,背着粪筐和我出了门。去大王店要经过伪军据点,我们路过据点时,已是傍晚,远远地听见他们的做饭声。这些伪军每三分钟就会朝外面开两枪,舅爷叫我不要害怕。到了叔叔家,舅爷爬到墙上喊叔叔开门,进门发现奶奶身体很不好,但还记得我,她唤我的小名:“山儿,你回来了。”第二天,奶奶就去世了。
家里不敢留我,怕有人告发。加上我没有武器,父亲打算去找部队把我接走,我告诉他当天一同出发的还有一个连队,不过他们去了北边。于是我哥哥背竹筐,里面放着我的东西,我穿了身旧衣服跟他一起去北边找部队,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我大哥听说队长老家在北边的雁门村,第二天,我们去了雁门村问村里的老百姓。雁门村外面有伪军据点,不过伪军平时对八路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民们告诉我们附近有八路军,我果真找到了部队。
我回到部队后,部队开始改编。1939年下半年,上级安排我去晋察冀军区司令部侦察处学测绘。部队没有专门的测绘仪器,只能实地绘图,回来后再将绘制好的地图给领导查看。我记得有次发大水,粮食短缺,上级只能把北岳区的一个骑兵团改为步兵团,将喂马吃的黑豆拿来做粮食。黑豆实在是难吃,听说伤病员能领到小米粥,或许是当时自己年纪太小了,很娇气,我也端着碗去盛米粥,结果他们说:“你不是病号吃什么米粥?”我告诉他们:“我实在太饿了。”结果我被领到领导那边,被批评了好久,最后什么都没吃到。
1940年7月,成立冀东军分区,司令员是李大钊的侄子李运昌
。军区安排我和其他同志去冀东军分区,路上遇到30多个日军,他们躲在山洞里一直射击,我们始终没法消灭他们,最终绕道北平北边到了军分区司令部所在地丰润
。我在军分区司令部当测绘员,实际上就是照着老旧地图描绘。有一位同志会石印,我们就用笔墨在蜡纸上描绘。我在昌黎北山
待了将近两年,那里什么也没有,日军很少去“扫荡”,成了八路军根据地。
冀东的条件比冀西好,我在冀东时,第一次穿上线袜,也领到了胶鞋。但是冀东的汉奸和特务比较多。平时一日能有三餐,吃黄米、面粉。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盐,我们就缝一个小口袋,里面装点盐,吃饭的时候拿筷子蘸一蘸,有时也吃些野菜。
1944年成立冀热辽军区,司令员仍是李运昌,军区下辖5个军分区,我被调到第15军分区司令部当测绘员,军分区司令员是舒行
,部队主要活动在遵化一带。日本投降前,我们在古北口以北、赤峰以南的地区活动。那里的老百姓生活条件差,有的人没有衣服穿。
抗战胜利后,部队被改编为晋察冀军区第9旅,在赤城一带活动。1946年改称冀热辽军区独立第5旅,1947年划归东北民主联军后,又变成了冀察热辽军区独立第2师,军区司令员段苏权
,师长詹大南
。我在侦察科当参谋,领到一把手枪、十发子弹。抗战时期部队枪支弹药很少,一直没有给我配枪。我见过战士们开枪,开枪后得把弹壳带回来,装上火药换个弹头继续使用,弹头是将日本人铺设的铜制电线熔化后做成的。抗战胜利后,部队缴获不少日本枪支,所以我这时才领到枪。
我有一次很危险的送信经历。因为司令部靠着行署,有一次司令部转移时,安排我去送信通知行署转移。国民党部队从丰宁过来,不知怎么回事,不管我怎么鞭打马,它就是不跑。我眼见敌人逐渐逼近,就立刻回头,没想到我刚转向,马就飞快地跑起来了,估计是它感觉前方有危险,所以不愿意带我去吧。回到原处时,司令部早已转移,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好一路询问,一周后才追上部队。
关于那匹马还有一段故事。有次上级让我带着一个侦察排去丰宁执行警戒任务,我们在那里待了近半年。上级不提供补给,只能从敌人那里缴获。我安排了一个班在前方四五里路的村庄侦察,结果敌人从后方的承德出动,地方干部告诉我们后,我赶紧骑着那匹马去通知前方的那个班,不知怎么回事,这匹马就是不动。当我赶着马走到侦察班所在的村口时,听见机关枪的响声,我心想“糟了”,就赶紧跑回来。结果回来的时候,马跑得飞快。
1949年初部队被改编为解放军第48军,我在48军军部还是侦察参谋,后被调到143师当侦察科长。当时143师师长是吴荣正
,政委是刘禄长
。从辽阳一直打到江西赣州。在曲江时,143师改编为炮兵21师,下辖五个火箭炮团,这是我军第一支火箭炮兵师。我被调到炮兵207团当副参谋长,一个团有两个营,一个营有八门喀秋莎火箭炮,火力很猛,一次齐射能覆盖1000平方米的阵地。火箭炮用美国制造的大卡车运输。部队在农田训练了28天,就去参加抗美援朝。
美国的空军很厉害,我们防空就是靠伪装,挖坑之后撤进去,上边用树枝什么的伪装起来,要行进的时候就靠防空哨,夜间看不见时就对空射击。战争后期,公路两旁都是防空洞,一遇到危险就赶紧躲进防空洞,因为美军飞机发现地面有人就会一直盘旋,我们只要有人出来,就会遭到美机轰炸,在金城反击战的时候,就损失了两门炮。
抗美援朝回来后,我去炮兵203团担任参谋长,后在沈阳炮校学习了一年。从指挥射击开始学习,学习怎样指挥开炮。从炮校毕业后,我担任炮9师炮201团团长,此时部队在福建执行炮击金门任务。1955年我被授予少校军衔,1962年晋升中校军衔。1957年部队换防至无锡。我在师部先后担任副参谋长、副师长、师长。1978年担任安徽池州军分区司令员。后来又回到南京军区司令部担任了三年的炮兵顾问,1982年6月离休。

口述人:高学谦
口述时间:2018年11月25日、2019年10月15日
采访者:张英凡、张慧欣、丁志辉、余妍聪
采访地点:无锡市梁溪区惠畅里小区
整理者:张英凡、丁志辉
老兵档案:高学谦,山东博兴人,1926年10月生。1942年10月入党,1945年2月参加八路军渤海军区博兴县独立营。解放战争时改编至华东野战军渤海纵队炮兵营,1950年随27军80师参加抗美援朝。1955年被授予大尉军衔,后晋升少校军衔,荣获三级解放勋章。1980年转业至无锡市园林管理局,1984年离休。
我1926年10月15日出生在山东省博兴县三区陈户乡霍家村。父亲去世早。母亲不识字,但是教子有方,她懂得很多做人的道理并且很会讲谜语,经常教育我“不要贪便宜”“不要跟别人吵架”等。我深受影响。我有个比我小六岁的弟弟,叫高学敬。我是中农家庭,家庭条件还好,吃的是大豆高粱,穿的是家里纺织机织出的粗布衣。家里有三十多亩地,家里劳动力少,我很小的时候就一边上学一边种地。每天早上都要割草,因为家里养了头牛,要割草喂它。有时候会请亲戚朋友来帮忙,或是以粮食为报酬来请短工。
我六岁上小学,用粮食交学费,学国语和算数。我记得学的第一首儿歌是“排排坐,吃果果,妹妹睡了留一个……”六年级时还学了些四书五经,老师叫霍寿卿。八岁时家里条件变差了,我就回家了。因为我比较聪明,老师就到家里说服我母亲让我继续读书。卢沟桥事变爆发时,我才上四年级,小学生们举着小红旗出来游行,高呼口号“反对日本帝国主义”!
博兴沦陷后,家乡成了游击区,我们村离日军炮楼只有三四里路,日本兵有时会站在炮楼上朝路人射击,不论是男女老少。学校里会宣传抗日:“日本侵略我们国家,要把日本人赶出中国。”日军下乡“扫荡”,一边架着机枪,一边给小孩吃糖,但我没有吃过。1939年前后,八路军来到我的家乡建立了博兴县三区区公所,他们经常袭扰日军。
八路军宣传人员常给我们老百姓讲抗战的道理,我听得很认真。后来八路军动员民众,成立了一些基层组织,我也参加了并且担任青年抗日先锋队队长,先锋队一共十几个人。有些同学直接参加了八路军,他们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先锋队通过演戏、散发传单等形式宣传抗战,不仅向老百姓们宣传,还向炮楼里的伪军宣传,队员们用弹弓,将宣传单放上去,然后射进炮楼里。我们希望通过宣传,教育伪军们爱国,向八路军提供情报。先锋队还配合八路军游击队抓过日军翻译,翻译姓王,是东北学生。我们就教育他,劝他不要帮日本人做坏事,和八路军合作。他回去后,果真向我们送情报。我们还拆日军电话线,夜间撬铁轨,在村口放置木板,上面写着抗日标语,以此来教过往的村民识字。
最初的几年,日军“扫荡”次数很多,1943年后就逐渐减少了。因为他们的兵力开始分散,兵源质量也下降,与之相反的是八路军越来越强大。
我1942年10月入党。有一天,区工会一位姓李的同志找我谈话,他问我:“你抗日很积极,为什么呢?”我说:“因为日本人侵略我们。”他认为我思想很好,于是问我:“你知道谁领导我们打日本鬼子吗?”我说:“是八路军。”他说:“不,是共产党。”我当时并不明白八路军和共产党的区别。他告诉我,共产党领导八路军,八路军领导我们老百姓抗日。他问我:“你愿不愿意参加共产党?”我说:“参不参加不是一样吗?”他说:“不一样,你参加共产党会知道为什么要抗日,如何革命。”他告诉我很多道理,他还说:“入党可是要保密的,上不能告诉父母,下不能告诉子女。万一被鬼子抓到,即使被砍头,也不能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你能做到吗?”我说:“我能够做到。”
这次谈话后不久,本村霍延训和李世璐两人来找我,让我填一张油印的入党申请书,他们俩作为我的入党介绍人。入党后,我担任村团支部书记,团支部有七八位团员,我们也会观察周边表现较好的人,吸收青年入团。
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八路军游击队都是晚上活动,路过村子就是一阵狗叫声,这么多的狗叫声无异于向日伪报信。地方政府召开村民大会,希望村民们能够把狗处理掉一些。村子里也挖交通壕,家家户户都通着,这样敌人包围住村庄,部队和老百姓可以从壕道里转移。
1944年进行土地改革。我们家是中农,而且我是地方干部,所以参加了土地改革,要分地主财产。母亲觉得我整天在外面工作,却一点东西都没分到,心里有些想不通。我告诉她我们家是“不出不进”,不拿地主家的,贫农也不分我家的财产。
霍家村有一千多户人家,地主就有十几家。地主家土地很多,就要雇工或者出租土地。土改把地主的大部分土地和农具分给了农民,地主只留有一小部分,所以地主是会反抗的。但是地主就十几户,人数不占优势。在地主家干活的雇工有的站在地主一边,他们认为是地主养活了他们,而且土地是地主的,所以土改后又会偷偷摸摸地把分到的农具、粮食和土地还给地主。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八路军离开后,地主找他们麻烦。土改队员会对地主进行教育,对于有些顽固的地主,土改队会对其进行批斗。土改后人民的生产积极性提高了,产量提高了,农民的生活得到了改善,交给地方政府的公粮也多了。我们地方工作人员有的吃公粮,但我家里条件不差,就没有领公粮。
1944年底,部队开始反攻,地方上展开了参军运动,我带头报名参军。1945年2月,我参加八路军博兴县独立营通信班,营长孙干卿
,副营长李超夫。当时乡里一共有三十多人参军,我母亲最初并不同意,找了算命先生为我算命,算命先生不敢阻止我参军,于是告诉我母亲:“这孩子应该出去走走,多见见世面。”离开家之后,我同家里的联系就少了。参军前县政府组织了欢送仪式,县长唐鲁夫亲自牵马坠镫,新兵们戴红花骑大马。很多家庭出现了全家参军的现象,组织上会安排人帮忙种田,可是人手还是短缺,因为当兵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没法每家都照顾到。
县独立营起初有三个连,由于参军热潮,发展到了五个连。独立营装备很差,没有统一的武器,都是缴获来的各式各样的武器。我领到的是一把七九式步枪,手榴弹则是根据地自己生产的,质量不是很好,威力同日军的相差甚远。
抗日战争时期我参加了两次战斗,一次是反击日军大“扫荡”,第二次是禹城战斗,我和司号班班长在一起,他是我的老乡。一个炮弹过来,我的手被擦了一层皮,他却牺牲在我的旁边。
不久,上级组织了平津地区的学生到根据地参观,主要目的是争取他们参加革命。大部分学生意识到参加革命的重要性,留下来参加了渤海军区教导大队。因为我有点文化,又是共产党员,就被选去做思想工作。这些留下的学生经过训练后,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大家学习社会发展史知识,也参加军事训练。毕业后分配到各野战部队,我分配到渤海军区独立团。
日军投降后我参加了解放战争,当时在华东野战军渤海纵队。淮海战役时部队缴获了多门大炮,我被调到33军炮兵团担任连队副指导员,1950年8月,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炮兵团配属27军80师炮团参加了抗美援朝。1955年我被授予大尉军衔,荣获三级解放勋章。1980年第六次大裁军,我转业到无锡市园林管理局。1984年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