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愈感,活在空气里
在日语里,“气氛”这个词汇,衍生自“空气”。
这很有意思,一个极为抽象的词汇,突然变得生动起来,让我们的行为有了解释——
所有奔波在钢铁城市的社畜青年,都希望或者难以避免地必须要追求,一种“阅读空气”的能力。
在空气中体会别人的喜怒哀乐,以能恰到好处地做出适当应对,在关键时刻用一句笑语、一个笑脸,将需要讨好的人哄得高兴。
空气就这样流动着,快活起来了。
阅读空气,让我们逐渐失去了阅读自我的能力。察言观色,看的是别人的言与色,但也得警惕着冷不防把自己给忘了,从此变得为别人而活。当我们稍稍转一转眼神,去读一读自己没有注意的空气,会发现那里存在着流动着的,不是令你感到窒息的旁人的喜怒,而是一种来自现实的烟火气。
那是一种始终存在的,能疗愈我们心灵的东西。但凡我们能用上在社交场的一分敏感和耐心,去观察自己的生活,就能读到来自生命角落里令人欢喜的信息。
生活,本身就有强悍的治愈力。
作为一个缺乏活力的典型当代青年,晨间日光是我常年闻其名却只能错过的老朋友。早起的日子在一年三百六十余日里,那真是屈指可数。
也不能怪我自己懒惰,这实在是一种恶性循环。大城市里堵塞的交通,让我们有了弹性上下班的借口,不再需要追赶日出似的急着上班,反正落下的工作时间,晚上加班来补就是了。
一间实验室里六个人,个个早上都难见影子,但直到凌晨,都能看到这里热闹忙碌的身影。
半夜回家,凌晨与这个城市说一声——“晚安,十点以后见”。
这大概才是常态。
我在这座城市里待了几年,对街巷深处的美食如数家珍,唯独没怎么品评过早餐。每每想起早餐味道,浮现在脑海里的都是家乡路边摊的绝活。
所以一回家待了几天,就坐不住了,硬是起了个大早,呵欠连天地去吃魂牵梦绕的早点,跟这个刚苏醒的城市撞了个正着。
菜市场正喧闹,秋天里熹微的晨光洒落身上,带来一种舒适与亲切。迷人的蔬果散发着闪亮的光泽,扑面而来的水灵与鲜活,让人直呼这才是世界上最丰饶治愈的地方。
寻一处摊子坐定,循着记忆中的古早味,欣赏卷裹着布条的大茶壶里流淌出金黄的小米浆,或者是本地特有的一种奇妙的“胡辣汤”。人都说河南的胡辣汤味最地道,我也去尝过,可惜吃惯了本地改良版,对原版反而兴致缺缺了。
两三根油条,配一碗热汤,就坐在露天的板凳上吃起来。没有人嫌弃韭菜盒子的味道不雅,也没人在乎你的吃相不美,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身边坐着穿迷彩服的农民工兄弟,拎着爱马仕的女士和带着布兜的婆婆坐出一样的姿态,本地口音里混杂着普通话、外地音,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世界大同了。
就像是一个至多不过半小时的伊甸园,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相遇,享受一段热闹中的愉悦。
天越冷,蒸腾的热气就越明显,在空气中凝结成细碎的水滴,看起来白茫茫一片。没有人去钻研它的物理机制,我们更愿意将其统称为“烟火气”。
是让人挣脱出来的烟火气,是来自生活最鲜活而原始的疗愈之法。
这里没有人会拍照,不会有人对破败的小桌和磕坏了边的汤碗感兴趣,也就不用花费时间琢磨配个什么漂亮的滤镜,不用纠结怎么摆盘的构图才最和谐。人们的评价简单又直接,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你这店开不长。
留下的都是经过了考验的,不用担心上了社交圈网红店虚假卖相的当,可以把胃就那么放心地交付出去。
对我来说,这里的空气就弥漫着治愈感。
后来我曾想,为什么我对早餐的时光记忆深刻,又深觉治愈?
大概是因为那就是真实的生活。
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地、真实地生活着,不是活在ins风的滤镜里,也不用被外界的眼光所影响,更不必因为工作性质或者财富地位摆出造型,像春发的豆苗一样,自由自在地呼吸空气。
以真实的面貌,享受着最简单的饮食欢愉,满足人类最基本的欲望,想要多放松,就可以多放松。
这样的场景,当然足够治愈。哪怕你只是身处其中,也会感受到来自周遭气氛的影响,感受到从他人、自己身上流淌着交汇的生命力。
这就是治愈感。
去观察这样的气氛,去体会这样的“言”与“色”,用工作般的用心去沉浸体会这样微笑的生活欢喜,我们自己就可以获取治愈感。
因为它们就在那里,生命力顽强地活在每一个真实的、令人感觉幸福的瞬间里,只要我们去看一看,嗅一嗅,为它驻足一秒,就可以获得。
小时候我最不懂的人,是爷爷的那群朋友。
他们不怎么经常出现,只有早上出门买菜、晚上出门遛弯的时候,会在特定的时间相聚。
他们聊的内容也总是很枯燥,在那个通信不发达的年代,一群老头靠口口相传的交流,来讨论最近流行什么小玩意儿。
爷爷年年都养蝈蝈,不怎么好看的小绿虫子放在葫芦里,揣在怀里,叫得恼人。但他就是喜滋滋的,出门一定要带上,遇到其他几个老伙计,掏出来炫耀一番,彼此较量谁的蝈蝈叫得更响。
听了这些年,我硬是没能跟爷爷他们的听觉调整到一个频道上,到底是感觉不出吵闹的蝈蝈声音里,有什么美妙的旋律。
退休老年人的生活看起来就是这么枯燥,蝈蝈年年都来,话语也年年都是那一套,最多就是今年争胜的赢家换了个人。
直到爷爷去世的那一年,老人们结伴而来,目送自己的朋友去往另一个世界。我陡然发觉他们中的身影少了几个,言谈之间,恍然明白爷爷也并不是第一个离开的老伙计。
“以后,又冷清了。”楼下的彭爷爷抹了一把脸,惆怅却又平静。
十几年过去,再路过熟悉的老街,已经不见任何熟悉的身影。他们是谁家的爷爷,谁家的父亲,我竟也说不太清楚。
那像是独属于这群老朋友的一段关系,是属于他们的愉快回忆,是他们人生最后一段旅程里,寻找到的治愈自己的途径。而我虽然曾经旁观过,却也从来没有融入进去过。
但我替他们庆幸。在那样的年纪里,他们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人生,寻找了能容纳乐趣的空间,一种乐趣,两三好友,年年如此。
那就是他们生活的治愈力源泉,是他们享受人生的方式,虽然微小,但不可或缺。
我们大多数人走得太快,绷得太紧。像是一个全身心服务于社会规则的螺钉,用尽全力旋转着、抓紧着,只为了占住自己的位置,让整个机器得以继续运转。
机器轰然而动,没人在乎一颗螺钉的生命,和它们在想什么。
但螺钉在乎自己。它应当在乎。
当它在乎了,就能从旋转的位置里找到最巧妙的角度,知道在它所占据的螺孔里旋转怎样的角度,是最巧妙的;它会知道自己的是否疲惫,生锈,变松,知道如何调整才能更好地维持下去;它开始了解其他螺钉的状态,从彼此微妙的交流里获知信息,感受世界……
如此,这样一颗螺钉的一生,就变得不一样起来了。
我们的人生不该只着眼于外界,人际社交、事业发展、资本累积……也应该留一点精力给自己,给身边的空气。最简单的治愈力,大概就是觉察力,那些治愈的片段就出现在身边,不用我们特别去创造,只静等着你去发现。
它始终都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