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舔舐精神的创伤,疗愈内在
什么是治愈的能力?
关于这样一个问题,我能想到许多答案,又觉得都不足以去准确形容。如果硬要总结,大概就是疗愈内在精神创伤的能力。
没有人能在生活这场战役里全身而退,经历过波折考验,我们的身上都是细碎的伤口。身体上的伤总有药物治疗,哪怕只是贴上一张创可贴,也可以帮我们更快地痊愈,但心灵世界的小伤口,如果不懂自我疗愈,就只能等待它缓慢地自行结痂。
有时,甚至一辈子都难愈合,就像用油彩在木板上留下的痕迹,每每看到都让人心里一紧,直到这种痛苦成为习惯。
人总要经过这样一个从不懂到自以为懂,再到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不懂的过程。
再小一点的时候,我以为我懂得父辈的故事,知道他们的个性,明白他们到底是谁,怎样活着。等时间久了,就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懂。
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才第一次意识到山一样沉默、石头一样顽固的小舅也会哭呢?
我妈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固执的脾气,人生到下半场,儿女结婚、孙子出生,成了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长,人就更固执强横了。
他个头又长得高,近一米八的个子,剑眉虎目,小孩子看了都觉得害怕。幼年时我没少被他吓哭,明明小舅只是想抱起来亲亲我,可这山一样的身影压下来,当场被我打上懵懂时期所认为的“大妖怪”的标签。
他是个有传统意义上“大男子主义”的人,一方面脾气令人受不了,一方面又让人下意识觉得可靠,什么都想着一肩担起,从来不服输、不露怯,尤其是在家人面前。
年前出差,他所乘的车在山区遇到了小型塌方滑坡。泥沙石砾从山上滚落下来,恰好就在他坐的车前方,生生砸翻了前面行驶的几辆车。
“差个十六秒钟,砸中的就是我。”小舅常年出差,这条路走了半辈子,心里早不知细数过多少次,对时间看得很准。
他这个年纪,要是再挨这么一下,情况肯定更糟糕。
现场受伤的颇多,也不知道有几个危重、有没有死亡。在道路上横冲直撞的钢铁野兽,在自然面前也扭曲成没有见过的模样,年轻的负责人没见过这样的事,到底是吓坏了。
小舅就还是那样,一贯臭着脸,这也看不惯那也不服管,要搁在我眼里,那就是“倚老卖老”第一人。可在这样的场景下,只有他还表现如常,对所有人指点安排,倒是成了唯一的依靠。
处理完现场的事,小舅难得跟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负责人说了句软和话:“别害怕。这别说你没见过,我干了三十多年了,也没见过。”
他像山一样沉默,也像山一样可靠。
回到家,对着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小舅说得也不多。不过就是在你们聊着家常、唠叨着年货的时候,冷不防插一句嘴:“我今年遇到的那个泥石流啊……”
可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就他那个在家像闷罐子一样,除非喝醉从不多说三句话的个性,这话已经明显算多了。
仔细观察,小舅脸上还是淡定,是他们这个年纪的老头一贯摆在脸上的云淡风轻。好像到了这个年纪,谁也不能露怯,必须把生死置之度外、把大事当小事看,修炼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长。
谁也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怕死”。小舅呢,也还是这样。
我就想着,大概他是真的没怎么受冲击。
直到给过世的外祖父母磕头,对着这香烛案几,两个老人笑意盈盈的遗像仿佛正注视着他们的儿女,跪在大舅身边的小舅突然就趴在地上哭起来。
我妈被吓了一跳,都不敢说话。事后她告诉我,多少年没见到小舅哭了。
我才想明白,他也是怕的啊,也是委屈的,也是惶恐的。只是人到了这个年纪,在单位是老前辈,在家里是爸爸、爷爷和丈夫,他没有了示弱的机会。
那就把精神上的伤口藏起来,偶尔有人看到他的时候,便从话语里打扮一番,把伤口描画成勋章,悄悄地给人看一眼,立刻又藏起来。
直到看到过世的父母,方才有了成为孩子的机会。
他在遗像前克制不住地哭了,当着老婆孩子的面,这个一辈子要面子的人还是抹了眼泪。大舅已经是齿摇发白的人,性格比小舅更要顽横一百倍,竟然也没有劝,一样转过头偷偷擦泪。
就像小时候蹒跚学步,摔倒了刮破了油皮,也得跑到爸妈面前号啕,倒不是为着有多疼,就是心里委屈,仗着有人疼自己,便来求个治愈。
他也控制不住地想求这个治愈,哪怕在这个场景下,他所求的那两个能治愈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有了这个寄托,心里那个从事发就藏着的伤口,到底还是缓缓地愈合了。
从那以后,小舅就再也不反常地多话,也不再提那场意外,就像这事才真的过去了。
有人街头痛哭,有人深夜买醉,我们都选择了不同的场景,以不同方式来治愈自己内心的创口。总有那么一种方式,让我们可以发泄排遣内心积郁的痛苦,寄托自己伤痕累累的过往,再整装出发。
治愈自己,就是在人生的道路上修建无数可供停靠的休息区,在那里补充养料、消去疲惫,人才能继续前行。如果永远只看着前方,赶着向前,总会有疲劳的那一刻,总会有绷不住的那一瞬间。
而治愈力,能让我们用心修建“休息区”,让自己可以停得更安心、恢复得更完全。它好像跟我们的前行没有什么关系,也不能在你行驶于人生道路时给出什么直接的助力,甚至不一定时常需要、总是存在,可疲惫的时候,它就在,你需要什么,它都能给予,那就是旅人痛苦疲惫时最希冀的避风港。
治愈自己,就是一种润物无声、光彩内敛的能力。你难以获知它到底在什么时刻,起到什么作用,只有真正需要时,发现自己有一个可以肆意痛哭、依靠的地方,一个完全收容自己情绪的场合,就能感受到它了。
修建这样一个人生的休息区,我们得先清楚自己需要休息。机器尚且不能日复一日地运转,仍然需要定期检修以延长使用寿命,人的精神又岂能时刻保持最积极和完美的状态呢?
身体的疲惫可以倒在床上大梦一场来消弭,但精神的疲惫往往被我们忽略。
它可能是逐渐出现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个放久了的气球,鲜活气儿一点点流失,最后剩下皱巴瘦小的气球令人嫌弃。
它也可能是突然出现的,上一秒都还是好好的,下一秒看到堆积在工位上的材料时,就可能心内一空,突然觉得累得抬不起胳膊来。
但它总有可能出现,我们不能否认这个问题。只有先接受自己“精神可能疲惫”的事实,我们才能用心去修建休息区。只有接受自己需要治愈的现实,明白它的重要性,我们才能开启一场治愈自我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