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强大的军队不敌歌舞升平的侵蚀
晚清政府从1861年决定投巨资向英国购买一支新式舰队装备起,到北洋舰队成军的27年时间内,为建设海军到底耗去了多少银两,至今无法精确统计。对一个既无明确的用款计划又无严密的收支审计的封建王朝来说,这是一笔太难弄清的糊涂账。但其投入无疑是巨大的。
姚锡光在《东方兵事纪略》中说,北洋舰队“其俸饷并后路天津水师学堂及军械、支应各局经费,岁一百七十六万八千余两”。这还仅仅是人头费、行政开支等项,可见水师的开支的确惊人。有人统计,不算南洋海军和广东、福建水师,仅建成北洋海军就耗银3,000万两。还有人统计说,清廷支付的舰船构造费用超过3,000万两,再加上舰船上各种装备器材的购置维持费、舰队官兵薪俸、舰队基地营造费及维持费、后路各造船修船局厂及官衙的开设维持费、海军人才的国内外教育培养费、海军学堂的开办维持费,等等,合而计之,清廷筹建海军的总投资在1亿两上下,等于每年拿出300余万两白银用于海军建设,平均占其年财政收入的4%,个别年份超过10%。
这样的数目与比例,在当时条件下不可谓不高,尤其是在政局剧烈动荡、财政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完成如此巨大的投入。持续将近20年镇压太平军、捻军的战争,已使清廷“帑藏支绌”,财政上几乎山穷水尽,又有“倭逼于东,俄伺于西”。东面先打发日本,后打发法国,不断地赔款;西面先平息“回乱”,后收复新疆,不断地支款。在这种情况下拆东墙补西墙,勉为其难地凑成对海军的投入,也算是挖空心思了。
而当年日本海军的投入是少于清朝海军的。从1868年至1894年3月,日本政府共向海军拨款94,805,694日元,合白银6,000多万两,只相当于同期清廷对海军投入的60%。
但自1888年北洋海军成军后,“添船购炮”的工作就停止了。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7,000多吨的铁甲舰“定远”“镇远”两舰本是亚洲最具威力的海战利器,大清陆军的毛瑟枪、克虏伯炮也绝不劣于日军的山田枪和日制野炮。但战争爆发后,丰岛海战失利,大东沟海战失利,接着旅顺失陷、威海失陷,半年时间内,30年洋务运动积攒的最大军事成果——北洋水师——全军覆灭,签下的《马关条约》更令中国遭受空前的割地赔款,连英国、法国这些旁观者都大跌眼镜,未想到中国竟然衰弱至此。
完全可以说,中日甲午战争,是近代史以至现代史上,中国军队与入侵外敌交战时武器装备差距最小的一次战争,甚至从总体上看,北洋舰队的优势还要稍大一些。
从软件方面看,北洋海军建立之初,就参考西方列强海军规制,制定了一整套较为严密的规程。其中囊括船制、官制、饷制、仪制、军规、校阅、武备等各方面,组织规程完备,对各级官兵都有具体详尽且十分严格的要求。而且舰队的训练也曾相当刻苦。琅威理任总教习时,监督甚严,官兵们“刻不自暇自逸,尝在厕中犹命打旗语传令”,“日夜操练,士卒欲求离舰甚难,是琅精神所及,人无敢差错者”。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斐利曼特尔曾评价道:“其发施号令之旗,皆用英文,各弁皆能一目了然。是故就北洋舰队而论,诚非轻心以掉之者也。”
从硬件上说,该舰队在装甲和火炮口径方面一直保持优势。排水量7,335吨的“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直到大战爆发前,仍然是亚洲最令人生畏的军舰,属于当时世界较先进的铁甲堡式,设计时综合了英国“英伟勒息白”号和德国“萨克森”号铁甲舰的长处,各装有12英寸大炮4门,装甲厚度达14英寸。
黄海大战中,“定”“镇”二舰“中数百弹,又被松岛之十三寸大弹击中数次,而曾无一弹之钻入,死者亦不见其多”,足以证明它们是威力极强的海战利器。战前,日方赞叹“定”“镇”二舰为“东洋巨擘”,一直以此二舰为最大威胁。当时,日方加速造舰计划,搞出所谓的“三景”舰,以对付“定”“镇”二舰,但直到战时,仍未达到如此威力。
在火炮方面,据日方记载,在黄海海战中,200毫米以上大口径的火炮,日、中两舰队之间为11门对21门。据我方记载,此口径火炮则有26门,北洋舰队优势明显。小口径火炮,北洋舰队也有92∶50的优势。日方只在中口径火炮方面以209∶141占优。综合来看,不能说日方火炮全部占优势。
再看航速的比较。中日舰队平均航速比是1∶1.4,日舰优势并不很大。有说法称北洋舰队10舰编为一队,使高速舰只航速只有8节,不利于争取主动。其实日本舰队中也有航速很低的炮舰,其舰队整体航速并不比北洋舰队快多少。
况且,日军联合舰队组建得较为仓促,舰只混杂,有的战斗力很弱。比如“赤城”舰,排水量只有622吨,航速10节。还有“比睿”舰,是一艘全木结构的老舰,首尾三根高耸的木桅杆使它看上去更像中世纪的海盗船。
因此,黄海海战前的北洋海军,从表面看,软件、硬件上都具有相当的实力。清廷正是出于此种自信,才在丰岛海战之后毅然对日宣战。
尽管日本精心策划了这场战争,但面对北洋海军也没有必胜的把握。首相伊藤博文在丰岛海战后对同僚说:“似有糊里糊涂进入(战争)海洋之感。”日本当时制定了三种方案:甲,歼灭北洋舰队,夺取制海权,即与清军在直隶平原决战;乙,未能歼灭对方舰队,不能独掌制海权,则只以陆军开进朝鲜;丙,海战失利,联合舰队损失严重,制海权为北洋舰队夺得,则以陆军主力驻守日本,等待中国军队登陆来袭。日本为胜利和失败都做好了准备,皆因为感觉到自己海军力量不足。
但当战场不再是操演场时,中日舰队在平日训练上的差异便立即显现。
面对逼近的敌舰,北洋舰队首先在布阵上陷入了混乱。提督丁汝昌的“分段纵列、犄角鱼贯之阵”,到总兵刘步蟾传令后,变为“一字雁行阵”;随后交战时的实际战斗队形成了“单行两翼雁行阵”;时间不长,“待日舰绕至背后时清军阵列始乱,此后即不复能整矣”。这种混乱致使今天很多人还在考证,北洋舰队用的到底是什么阵形。
其次,敌舰还未进入有效射距,“定远”舰便首先发炮,不但未击中目标,反而震塌了主炮上的飞桥,丁汝昌从桥上摔下,受伤严重,首炮就使北洋舰队失去了总指挥。黄海海战持续四个多小时,北洋舰队“旗舰仅于开仗时升一旗令,此后遂无号令”。战斗行将结束时,才有“靖远”舰管带叶祖珪升旗代替旗舰,可升起的也只是一面收队旗,收拢残余舰只撤出战斗罢了。
最后是,北洋舰队作战效能低下,击之不中,中之不沉。激战中掉队的日舰“比睿”号冒险从北洋舰群中穿过,与其相距100米的“来远”舰发射鱼雷,没击中,让其侥幸逃出。目标高大的“西京丸”经过北洋海军铁甲舰“定远”舰,本已成射击靶标,“定远”发4炮,其中2炮未中;“福龙”号鱼雷艇向其连发3枚鱼雷,也无一命中,又让其侥幸逃出。日方600余吨的“赤城”舰在炮火中蒸汽管破裂,舰长阵亡,弹药断药,大樯摧折,居然也未沉没,再度侥幸逃出。李鸿章平日夸耀北洋海军“攻守多方,备极奇奥”“发十六炮,中至十五”,可这一切都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上烟消云散。有资料统计,黄海海战中,日舰平均中弹11.17发,而北洋各舰平均中弹107.71发,日方火炮命中率高出清军9倍以上。
尽管北洋舰队官兵作战异常英勇,但对军人来说,胜利没有替代品,很多东西仅凭战场上的豪壮不能获得。
多种资料证明,战前,北洋海军在一片承平的环境中,军风严重毒化。
《北洋海军章程》规定:“总兵以下各官,皆终年住船,不建衙,不建公馆。”实际情况是“琅威理去,操练尽弛。自左右翼总兵以下,争挈眷陆居,军士去船以嬉”。水师最高指挥者丁汝昌,在海军公所所在地刘公岛盖铺屋,出租给各将领居住,以致“夜间住岸者,一船有半”。对这种情况,李鸿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对日宣战前一日,他才急电丁汝昌,令“各船留火,官弁夜晚住船,不准回家”。
章程同样规定,不得酗酒聚赌,违者严惩。但“定远”舰水兵在管带室门口赌博,却无人过问,就连丁汝昌也厕身其间。“有某西人偶登其船,见海军提督正与巡兵团同坐斗竹牌也。”
清廷兵部的《处分则例》规定,“官员宿娼者革职”。但“每北洋封冻,海军岁例巡南洋,率淫赌于香港、上海”。威海之战后期,“来远”“威远”被日军鱼雷艇夜袭击沉,“是夜,‘来远’舰管带邱宝仁、‘威远’舰管带林颖启登岸逐声妓未归,擅弃职守,苟且偷生”。“靖远”舰在刘公岛港内中炮沉没时,“管带叶祖珪已先离船在陆”。
章程规定的舰船保养也形同虚设,保养经费普遍被挪作他用。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斐利曼特尔谈过他的观感:“中国水雷船排列海边,无人掌管,外则铁锈堆积,内则秽污狼藉;使或海波告警,业已无可驶用。”北洋舰队后期实行“行船公费管带包干”,节余归己,更使各船管带平时惜费应付,鲜于保养维修,结果战时后果严重。
至于舰船不作训练之用而用于他途,已非个别现象,如以军舰走私贩运,搭载旅客,为各衙门赚取银两等。舰队内部,投亲攀友,结党营私。海军大半闽人,水师提督、淮人丁汝昌“孤寄群闽人之上,遂为闽党所制,威令不行”。甚至在黄海海战后,“有若干命令,船员全体故意置之不理”,提督空有其名,闽党之首刘步蟾则被称为“实际上之提督者”。“粤人邓世昌,素忠勇,闽人素忌之”,“‘致远’战酣,闽人相视不救”。这支新式军队的风气,很快就与八旗绿营的腐败军风相差无二。
舰队腐败风气蔓延,很快发展为在训练中弄虚作假,欺上瞒下。比如,每次演习打靶,都“预量码数,设置浮标,遵标行驶,码数已知,放固易中”,典型的“演为看”,以威力强大的假象博取官爵利禄的实惠。最后发展到大战之前,据传“定远”“镇远”两艘主炮的战时用弹仅存3枚,唯练习弹“库藏尚丰”。一年前李鸿章已知此事,“令制巨弹,备战斗舰用”,却一直无人落实。直至北洋舰队全军覆灭,“定”“镇”二舰主炮到底有几枚战时用弹,人人讳莫如深。如此巨大的疏忽,使北洋海军大口径火炮优势顿成乌有。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海战中,二舰之主炮绝大部分时间内一直在用练习弹与敌舰作战。
军风腐败,战时必然要付出高昂代价。而力图隐瞒这一代价,就要谎报军情。
丰岛海战中,“广乙”舰搁浅损毁,“济远”舰受伤,北洋海军首战失利。丁汝昌却报李鸿章,“风闻日本提督阵亡,‘吉野’伤重,中途沉没”。
黄海海战中,丁汝昌跌伤,是清军仓促开炮震塌飞桥的结果,却上报成“日船排炮将‘定远’望台打坏,丁脚夹于铁木之中,身不能动”;丁汝昌还向李鸿章报称“敌忽以鱼雷快船直攻‘定远’,尚未驶到,‘致远’开足机轮驶出‘定远’之前,即将来船攻沉。倭船以鱼雷轰击‘致远’,旋亦沉没”,实则日方舰队中根本没有“鱼雷快船”,“致远”舰在沉没前也未曾“将来船攻沉”。
此战,北洋海军损失“致远”等五舰,日舰一艘未沉。李鸿章却电报军机处“我失四船,日沉三船”,又奏“据海军提督丁汝昌呈称……此次据中外各将弁目击,攻沉倭船三艘。而采诸各国传闻,则被伤后沉者尚不止此数。内有一船系装马步兵千余,将由大孤山登岸袭我陆军后路,竟令全军俱覆”。一场我方损失严重的败仗,却被丁、李二人形容为“以寡击众,转败为功”,而且“若非‘济远’‘广甲’相继逃遁,牵乱全队,必可大获全胜”。清廷也以为“东沟之战,倭船伤重”,“沉倭船三只,余多受重伤”,给予北洋舰队大力褒奖。一时间,除参战知情者外,上上下下皆跌进自我欣慰的虚假光环之中。不能战,以为能战;本已败,以为平,或以为胜,从而严重加剧了对局势的误判。
直至北洋舰队全军覆灭那一天,谎报军情都未终止。1894年11月,铁甲舰“镇远”返回威海时误触礁石,“伤机器舱,裂口三丈余,宽五尺”,舰长林泰曾深感责任重大,自杀身亡。这样一起严重事故,经丁汝昌、李鸿章层层奏报,变成了“‘镇远’擦伤”,“进港时为水雷浮鼓擦伤多处”。清廷真以为如此,下谕旨称:“林泰曾胆小,为何派令当此重任?”
有的人谎报军情,甚至使作战计划都发生改变。1895年2月,左一鱼雷艇管带王平驾艇带头出逃,至烟台后先谎称丁汝昌令其率军冲出,再谎称威海已失。陆路援兵得讯,便撤销了对威海的增援。陆路撤援,成为威海卫防卫战失败的直接原因。
在威海围困战后期,北洋海军的军纪已荡然无存。
首先是部分人员不告而别,“北洋海军医务人员,以文官不属于提督,临战先逃,洋员院长,反而服务至最后,相形之下殊为可耻”。
其次是有组织的大规模逃逸。1895年2月7日,日舰总攻刘公岛,北洋海军10艘鱼雷艇在管带王平、蔡廷干率领下结伙逃跑,“逃艇同时受我方各舰岸上之火炮,及日军舰炮之轰击”,最后“或弃艇登岸,或随艇搁浅,为日军所掳”。一支完整无损的鱼雷艇支队,在战争中毫无建树,就这样丢脸地毁灭了。
最后发展到集体投降。“刘公岛兵士、水手聚党噪出,鸣枪过市,声言向提督觅生路”,“水手弃舰上岸,陆兵则挤至岸边,或登舰船,求载之离岛”。营务处道员牛昶炳请降,刘公岛炮台守将张文宣被士兵们拥来请降,“各管带踵至,相对泣”,众洋员皆请降。
面对这样一个全军崩溃的局面,万般无奈的丁汝昌“乃令诸将候令,同时沉船。诸将不应,汝昌复议命诸舰突围出,亦不奉命。军士露刃挟汝昌,汝昌入舱仰药死”。结果“镇远”“济远”“平远”等10艘舰船为日海军俘获。显赫一时的北洋舰队,就此全军覆灭。
甲午之败,腐败使然。从慈禧、光绪到奕譞、李鸿章、翁同龢,再至丁汝昌、刘步蟾等人,可以算一下,在日本联合舰队开炮之前,有多少人参加了埋葬这支舰队的工作。他们有的是海军筹建者,曾为此上下呼吁,四处奔走;有的则是舰队指挥者和战斗参加者,最终随战舰的沉没而自杀身亡;有的至今仍然受到我们的尊敬。他们的悲剧何尝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剧?在政治腐败、军纪废弛的社会环境中,一切都因循往复,形成一个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链:政权建立了军队,又腐蚀着它;军队维护着政权,又瓦解了它。在这一过程中,它们互为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