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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那座塔前,叶深已经在黑黝黝的森林里独自走了好久。
手机导航定位曾经给了她独自在林间前行的勇气,但在她察觉到以前,电量就已经耗尽了。叶深不记得自己在离开营地后到底走了多远,也不记得自己在拐出森林小径后是如何七弯八绕地走到现在的位置的。除了她拨开挡路的植被发出的“窸窣”声和踩踏落地的树枝发出的“噼啪”声以外,一路上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别的声音。这片树海像一座天然的陷阱,散发着吞噬一切的魔力,将每一个贸然的闯入者引诱到让人迷失方向的黑暗深处。
或许,就这么被吞噬也好。叶深边走边想。不,与其说是她在主动思考,倒不如说是脑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看不到出口的树海,不是正适合作为告别世界的最佳舞台吗?她只需要不停地、慢慢地往树海深处走,直到身心都陷入那些深埋于土壤中的、纠葛的树木根茎的怀抱之中。
身体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渴。只有无意识的思绪持续在她的耳畔低语,直到她看到了那座塔。
从一棵粗壮的大树身后绕出以后,那片透着些许光亮的林中空地,以及屹立于其间的那座通体灰黑的高塔,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座塔……
这座用石块砌成的高塔,破败、老旧、污浊不堪,却让叶深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她一步一步地走进空地中央,站在塔下抬头仰望。以灰色阴沉的天空为背景的,是伸向苍穹的黑色塔身,以及那似乎并不能被看见的、过高的塔顶。绕着塔壁有一道盘旋向上的楼梯,每一块用几近生锈的金属制成的楼梯踏步,都被钢钉固定在了塔身的外壁上。
叶深伸出手,抚摸那看似摇摇欲坠的楼梯扶手。手掌抚过,一大块漆从表面脱落,摔在地面碎成了粉末。可以看出整个楼梯,包括扶手,都一度被制造者漆成了朱红色,然而在久经日晒雨淋之后,原本光洁锃亮的金属早已变得和塔身一样残败不堪。她收回右手,看了一眼手掌,手心早已沾染上了红漆的污痕和斑驳的锈迹。
在叶深的理智尚在犹豫要不要沿着楼梯走上石塔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已经指使着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僵硬地迈开了步子。出乎她预料的是,每一块看似锈迹斑斑的楼梯踏步都要比预料的坚固不少,鞋底踏在螺旋上升的金属板上,不断地发出“硿、硿”的沉重有力的声音,让叶深觉得格外踏实;反倒是用铁条焊成的扶手,在一些焊接点的位置已经松动并几近脱落。她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了外侧的墙面。自己的手掌在有一定年代的粗粝的岩石外墙上不断地摩擦,时不时让她觉得疼痛的同时,也让她感觉到岁月的厚重。
周边的灌木渐渐矮了下去,包围空地的树木也开始在她面前展现树梢。叶深估计了一下,自己可能刚爬到塔高三分之一的位置。连续不断地沿着塔身逆时针向上攀升,让她一时之间感觉有些晕眩。于是她停下脚步,让自己背靠在塔的外墙上,稍作喘息。就在这个时候,一滴雨水落在了她的脖子上,紧接着是远方传来的低沉的雷鸣。不一会儿,蒙蒙细雨便从灰色的天幕落了下来,降临在这片树海。
幸好下的不是暴雨。叶深边这么想着,边半转身用手拂开被雨水打湿并随风飘落在肩膀上的树叶。当她无意识地把视线投向身后的石墙时,她突然发现砌成整座塔的石块与石块之间其实存在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缝隙和窟窿。也就是说,整座塔并不是被严丝合缝地砌造完成的。透过这些缝隙和窟窿,似乎可以看见石塔里面的样子。这些洞口并不大,从远处很难被发现。只有当人沿塔上升、走到离墙面很近的位置时才有可能看得真切。
叶深弯下腰,把脸凑近其中的一个窟窿。这座塔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塔的内部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然而令她感到遗憾的是,透过窟窿所看到的只是漆黑一片。当然,这样的结果也在预料之中。因为这本身就是一座没有任何窗子的古怪的塔,缺少了采光,无论是塔内的格局还是室内的陈设,自然都不可能看见。她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准备直起身子继续沿楼梯往塔顶前进。然而就在她抬起脸、鼻尖掠过刚才的那个窟窿的一瞬间,一股怪异的气味突然钻入她的鼻腔。
从洞口传来了刺鼻的腐臭。
是动物(或者某种生物)的尸体所散发的腐臭。叶深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赶忙后退了一步。在这座塔里,在黑暗的另一头,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就在这时,整个世界变成一片刺目的雪白,紧接着一声巨响在她的头上炸裂。她下意识地努力抓稳手边那段看起来不那么令人放心的金属扶手,挣扎着平衡并稳住自己受到强烈惊吓的身体。在极短的时间内,她的嗅觉、听觉、视觉都接受了极其糟糕的体验。短短几秒的时间仿佛被延长了无数倍。
度秒如年的雪白过后,周遭突然又陷入一片漆黑。
绵延不断的漆黑。遮蔽天空的漆黑。
起初叶深以为是自己的双目在一瞬间受到了强光的刺激而在短时间内失去了视觉,就像是在长时间凝视太阳之后立刻移开视线那样。但是等她真切地感受到周身的疼痛之后,她才意识到,眼前的这片漆黑并不是自己的视力问题所造成的。
是乌鸦。
大群因为雷电受到惊吓的乌鸦张开翅膀,怪叫着扑向站在雨中楼梯平台上孤立无援的叶深。头顶上方不断有乌鸦像烟囱里吐出的黑烟一样从塔顶飞出,然后像空袭炸弹一般俯冲下来,加入攻击者的团队。惊慌失措的叶深只能松开紧握的楼梯扶手,在方寸之间拼命挥动双手,努力格挡黑色猛禽凶狠的攻击。
群鸦的叫声比她过去想象的更为吓人。几十、几百只黑色乌鸦近在咫尺,不断地扑扇着翅膀,此起彼伏地发出“嘎、嘎”的巨大噪声与其身形极不相称,让她有一种感觉,或许这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浪能够远远地传达到森林的边际。同时,她能感觉到尖利的鸟喙正狠狠地扎进她的头皮、颈部、裸露的肩部,以及她靠挥动双手无法保护到的部位。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她哆嗦着脱下原本披在身上的外套,让其变成一件可以甩动的武器,试图增加自己的防守面积。
然而,乌鸦仍旧源源不断地向她袭来。
这样下去,会被杀死吧……
“快跑啊!跑下来!”
不知哪儿传来了人声。
束缚住双腿的麻痹感一瞬间被解开了。不,与其说是双腿因为麻痹而无法行动,不如说是叶深之前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逃跑”这件事。面对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她脑子里一度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可能地挥舞双手和外套,将这些不速之客一一赶走。
她迈开步子,一边沿着来时的反方向,顺时针地在楼梯上向下飞奔,一边继续甩动着自己的外套,试图驱散包围在自己四周的鸟群。由于外套在眼前不断飞舞,她看不清脚下的状况,只能凭着感觉估算着踏步与踏步的距离。脚踩过的地方,金属的踏面上溅起了水花。
就在下一瞬间,她的平衡感突然消失了。
向前伸出的脚确实是踩到了楼梯的下一个踏步,然而却又一个打滑,身体在一瞬间狠狠撞在了楼梯边的扶手上。楼梯扶手接收了身体全部重量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应声折断。叶深就像是被人丢弃的大件垃圾一般,从高空垂直坠落,摔在了沾满雨水的灌木丛上。
她仰面朝天地躺着,呼吸变得困难。
在朦胧之中,她似乎听见了男青年的呼喊声,向这边赶来的急切的脚步声,以及粗重、短促的呼吸声。雨越下越大,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她的身上、脸上。通过被雨水模糊的双眼,她隐约看到了那些刚才还在攻击她的乌鸦,现在正成群地在天空中得意地绕塔盘旋。
突然间,不知是收到了什么命令,那些乌鸦再度收拢了翅膀,怪叫着从高空俯冲下来。等它们飞落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时,叶深吓了一跳。她发现刚才袭击她的东西其实根本不是乌鸦——那一度被她错认为乌鸦的东西,是从那座石塔中央的黑暗中连续不断出现的、长着翅膀的、赤身裸体的 人 。这些怪物像乌鸦一般通体乌黑,每一张脸都长得很奇怪,有着如同鸟眼一样圆圆小小的眼睛,咧开至下腭的嘴弯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血红的口腔里,尖利的白牙清晰可辨。
这些是……堕天使。叶深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突然闪过这三个字。原来这座塔,包括这整片树海,都是堕天使们的巢穴。
带着笑容的诡异人脸离叶深越来越近了。一瞬间,在她的周遭,无数双小而黑亮的眼睛在瞪视着她,无数张以不合常理的角度咧开的血红大口,正朝着她绽放笑容。她从心底感到恐惧,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尖叫。噩梦不断地持续着。相貌古怪的堕天使们发出粗犷的大笑,开始轮番用翅膀拍击她的面部、全身。她没有力气做出任何躲闪与抗争,只能紧闭双眼,不停地在地上扭动、挣扎,发出痛苦的哀号。
突然,四周再度安静下来。
叶深睁开眼。
一个头发上正滴着雨水的年轻男子与叶深四目相对。看到她平安苏醒,他的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但又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慌忙避开了她的视线。
“乌鸦都已经飞走了。”男子说。
“啊,这样。”叶深努力地想要支起身子。此刻,她感觉自己的身躯前所未有的沉重,头也很晕。
“你刚才似乎在做很可怕的梦啊。”
“是吗……”她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堕天使。原来都是幻觉啊……她像个怕鬼的小女孩般“唉”地松了一口气。
叶深好不容易把自己弄成了能够在床上坐着的姿势,开始环视起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自己正待在一座陌生的小屋里。棕红色的木梁,灰白色的泥墙,麻布做的床单。唯一的光源,是被摆在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正闪烁跃动着的烛火。小屋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简陋朴素。
看来是自己在昏迷期间,被眼前的这位男子抱着来到了这座小屋吧。自己对整个过程毫无知觉,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那个,请问……这里是哪儿?”
“我们现在在离那座塔不远的地方。”
“这里是你的家吗?”
男子沉吟了一声:“嗯,算是吧。”回答得有些含糊。
房间里似乎没有通电,忽明忽暗的油灯火光让整个室内都显得朦朦胧胧的。
“我不管你是谁,刚才那座塔,以后还是不要太靠近为好。”
“为什么?”叶深本能地询问道。
她盘着腿坐在床上,把身子转向男子,像猫一样地瞪大眼睛,凝视着对方在烛光下显得颇为深邃的五官。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让她冷得有些哆嗦。
男子的目光反倒是有些躲闪。
“为什么不能靠近?那是座什么塔?”
“因为……那是一座不祥之塔。”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她满意。
不过,虽说“不祥”这个形容词对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叶深来说几乎毫无震慑作用,然而对方的这个说法,还是让她突然有了一种“不出所料”的感觉。塔身斑驳的污迹、外侧生锈的楼梯和扶手,甚至包括塔内栖息的无数黑色凶鸟,以及自己在不久之前在那座塔下的遭遇,都给它蒙上了一层阴郁诡异的气氛。
“那座塔是谁建造的?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建这座塔的呢?”叶深追问道。
“我不能说……”
男子的表情显得很痛苦。
“塔里构造是什么样的?是有好几层吗?为什么里面会有那么多的乌鸦?”
“不……我……不知道。”
叶深坐直了身子,叹了口气。看来有关那座塔的任何信息,对方都绝对不会向自己透露了。如果想要弄清楚的话,还是得亲自去一次才行。叶深回忆起那道绕着深灰色塔身盘旋而上的深红色金属阶梯,仿佛一条用身体缠绕在塔上然后向上爬的红蛇。一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哆嗦。
她清楚地记得,楼梯的尽头,在那座被诅咒之塔的最高处,有 一扇陈旧的木门。
塔上有门。
只要能再一次爬上高塔,走到那扇门前……
就……
能进入塔内。
叶深暗暗鼓起了勇气,下定决心,然后把想法藏在心底。作为一个社会民俗方向的自由撰稿人,闭塞山谷里的不祥之塔这么好的题材,她自然不能错过。
“抱歉,”男子的话语让叶深突然回过神来,“无论你怎么提问,我都不能告诉你任何关于那座塔的事情。外人没有必要去了解这些事。你现在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在这里度过一夜后,明天如何离开这里,平安地回到你来时的地方去。”
叶深点点头。对方说得也有道理。
“你从哪儿来?”
“营地。营地在石磨村。”
“石磨村离这里有六公里的脚程。”
“坦白说,我是迷了路之后晕头转向地走到这儿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确实,怎么回去营地是个大问题。叶深根本记不得来时走了哪条路,穿越了哪片树林,涉过了哪几条小溪。她身上倒是有石磨村营地的周边地图,可是现在自己应该早就走出地图范围了。
也就是说,在自己根本不认识路的情况下,现在唯一能帮助她的,就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了吧。
她看着这个男子。
但是,自己刚才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明天首先要继续去调查那座塔。这样一来,如果是他的话,一定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并且万般阻挠的吧……
嗯。叶深紧咬着下唇。
“我会送你到营地的,放心好了。”男子说。他似乎并不知道叶深在想些什么。
啊,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谢谢你。”叶深说。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请问……”
“别的问题恕我实在没有办法回答你。”男子呼了一口气,站起身,似乎要离开。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男子愣住了。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他伸手抓着自己的鼻尖,似乎有些紧张和羞愧。
叶深继续看着他。对方五官的阴影在火光下跃动着。不知是火光还是别的原因,他的脸好像有点泛红。
“我……我叫程子来。”他很艰难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男青年在报出名字后走出了房间。
叶深一个人在床上坐着,可以听到窗外隐约的风雨声。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知今晚他还会不会回来。
想必,因为自己占用了这个房间,他不得不去其他地方过夜了吧。
现在赶紧出门去把他追回来,告诉他,自己其实并不介意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过夜,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对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并付诸了行动,那么自己也很难再去改变他的心意。
况且,自己的脑袋还隐隐作痛。她现在可能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她摇摇头,暂时将这些疑问和思绪清理出自己的脑海。无论如何,挨过这一夜后,她首先得回营地去。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事们,现在肯定因为她的突然失踪而正在拼命寻找吧。要是让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大发雷霆。
叶深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它简单地折叠以后放在床边的地上,然后叹了口气,身子后仰,整个人倒在了床上。斑驳的天花板上浮现出家里那位一生气就会满脸通红的父亲的面貌。话说,自己是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呢?叶深的父亲和她一样,长期驻扎在外进行考察与调研,父女两人相逢的时间,一年加起来有时也超不过一个月。
父亲的面目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刚才那位青年的形象。之前明明完全没有刻意去观察对方的相貌,但是这些潜意识里获得的信息,却在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被投影了出来。那位青年的一些相貌特征和自己的父亲有些共同点,比如说两个人都有着深邃的五官、略微朝下的眼角和依附其下的深重眼袋,这些虽谈不上是优点,但正是为叶深所喜欢的——或许单纯只是叶深太过喜欢自己的父亲,所以只要任何人和他在长相上有相似之处,都会使自己感到亲切吧。
叶深的上一段感情结束于本科毕业前的一年。在之后的那些年里,虽然不乏追求者,她却一直单身。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包括之前相处的几任男友,似乎也是叶深在他们各自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的缘故,才会一厢情愿地喜欢上对方的。一想到这一点,她便觉得汗颜。每当研究生闺蜜问起她的择偶标准时,她都只能支支吾吾无法启齿。这么多年,在择偶方面,她基本上很难培养出自己的主见。一方面是如前所述的原因;另一方面是由于自己向来相对比较强势的性格以及凡事尽力追求完美的态度,使她丧失了思考“怎么样的另一半才能与自己互补”的必要性。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没有缺点的人——这种性格的养成似乎也源自拥有同样特质的父亲的影响。
叶深摇晃着脑袋。自己这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呀?在这种时候……
她突然慌乱起来。
对了,那位青年。明明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却从始至终连一声感谢也没有对他说过。自她从床上苏醒开始,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那座塔、围绕自己的计划展开的。叶深一直是在单方面、自顾自地对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进行提问,直到对方因为失去回答的耐心而离开。自己这么做简直是……太过粗鲁和愚蠢了。
她不禁羞愧得满脸通红。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然而在周遭都重回寂静之后,巨大的困意也侵袭而来。她想直起身子,下床,离开房间去好好向那位叫作程子来的男青年致谢并道歉,但是发现自己做不到。被乌鸦咬过的伤口正火辣辣地刺痛着,而从塔上坠落的时候与地面接触到的身体部位也一点一点地开始发麻。想必自己现在浑身都有巨大的瘀青吧。但是叶深没有办法再爬起来检视自己的身体,她甚至没有办法再弯曲半个指头。
她就这样在包裹自己的羞愧感中,进入了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