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叶深已经能够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湛蓝的天空。虽然并不缺少直射的阳光,但是狭小的窗户透光量有限,所以即便户外是雨后的大晴天,屋里也显得昏暗。
叶深从床上支撑起身子,坐到床边。双脚踩到的,是冰凉的地面。
她想站起来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的肩部、手臂、腰部,每一个部位都传来持续不断的疼痛。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动到靠墙的最外沿,用手扶住边上掉漆的泥墙,慢慢地抬起躯体,然后站稳。
借着日光,她重新观察了一下室内的环境。站起来后,整个房间看起来比她躺着的时候所观察到的还要狭小与破败。修修补补过的内墙早已长上了斑斑的霉点,而天花板的一角似乎还有日光穿透洒落下来。与之相对应的是房间里家具的寒碜程度,除了床、桌子、一把椅子以外,室内连个储物的柜子都没有,简直就是家徒四壁。
一阵饥饿感传来,她这才想起,距离自己上一次在营地进食,已经过去差不多一天了。
叶深深吸一口气,试着推了推通向室外的房门。
门没有锁,吱呀一下就开了。门外的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
一时之间,刺目的日光让一直处在昏暗室内的叶深有些睁不开眼。随着她渐渐适应了室内外亮度的反差,她也总算看清了自己身处的位置。
……不,叶深摇摇头。
这……根本还是无法弄明白自己在哪里嘛!
层层叠叠的树。
密密麻麻的树。
叶深环顾左右,只能看到由近及远遍布整个视野的树。
这座破败的小屋,和那座高塔一样坐落于深绿色树海的深处。
压过饥饿感朝她席卷而来的,是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
为什么?!自己的警惕性是不是太低了一点?
叶深感到自责。
我为什么会肯定、确信那位叫程子来的男青年一定会在早上回到我身边?
如果,那个男人早已一走了之了呢?
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永远也不可能走得出去的树海迷宫的正中央,在这几近废墟的小屋里,绝望地等待,然后迷失。
这样的话……
茫茫树海,就像是为自己准备的告别世界的舞台一样,展现在面前。
叶深。她想到自己的名字。简直就是宿命般的……
嗯。这样的话……
无论如何,得再去看一眼,那座塔。
那座自己曾经从它三分之一高的位置失足坠落的,不祥之塔……
“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怪叫,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叶深吓了一跳,思绪被拉回现实。她恐惧地、略带防备地回过头去。
程子来正满脸通红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咳咳……不好意思,我刚才看见你一个人站在外面发呆,刚想和你打招呼,就噎着了……”
一时之间,叶深觉得眼前的男子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沟通。
“你吓到我了。”她照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我知道。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早就醒过来,所以来得有点晚了。对不起。”
他走近叶深,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交到她的手上。
“这是桑葚。”
叶深注视着手掌中的若干个黑红色的小果子,每一颗的形状有点像缩小了好几倍、连在一起的一串红葡萄。
“我在过来的半路上随手摘的,但有可能不是很甜。”
“很甜。”叶深从手掌上挑起一颗,放进嘴里。
还没有到桑葚完全成熟的季节,果味确实有些酸涩。但是她并不介意。
“是吗?”
“只是似乎没有用水洗过。”她笑了。
“啊,我忘了……”
“我不是认真的。谢谢你,程子来。”叶深说,“我也要为你在塔下救了我这件事向你道谢。”她垂下头,“对不起,这本来是我在昨天就应该向你说的话。”
“啊,那个,我也要向你道歉,因为昨天晚上我也……不够友好。”
“你这样说可是会产生误会的。”
叶深小声说,不敢直视对方的双眼。这么想起来,自己在坠塔以后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程子来是怎么将昏迷不醒的自己带到那间屋子的呢?叶深努力不使自己往那个唯一的可能性上去想。如果将这件事情告诉研究室的同事们的话,自己一定会遭受充满八卦意味的嘲笑吧。
至少,程子来的及时出现驱散了她提心吊胆的情绪,她知道,有了对方的相伴,她能够平安地走出这片森林。
一种释然的暖意流淌在叶深的全身。
就要离开这座小屋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昨夜收留自己的这个残败的庇护所。
它就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房子,位于树影斑驳的林地中间。
掉漆的木柱,破损的外墙,以及蔓延至窗旁、胡乱生长的藤蔓植物,都在宣告这座小屋所经历的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几只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小鸟在屋顶上蹦跳,不时还会踢落屋檐上几片松动的泥瓦。
“没有落下什么东西的话我们就出发吧。”程子来说。
叶深摇摇头。所有的随身物品都还像昨天登塔之前那样被收在随身的小挎包里。外套和裤子虽然因在泥水里浸过而早已污浊不堪,但是她并没有替换的衣物,所以只能依旧穿在身上。虽然整个人显得很邋遢,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嗯,走吧。”
叶深跟上程子来的步伐。
“那座屋子并不是你的家吧?”她问。在小屋里待了一夜后,她对这一点越来越深信不疑。
“怎么说呢。”
“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叶深倒不是嫌弃那里的一切都过于简陋,而是无法相信时至今日还有人可以在一个水电都不通的房子里生存、生活。
“那确实不是我的家。”
昨夜的雨在泥地上形成了一个一个的水洼。水一点没有要干的迹象,叶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水洼的中心,避免踩出水花。程子来在自己的身前毫不犹豫地拨开挡路的树枝往前走着,而自己只能时不时弓着身子笨拙地跟在后头,以免伸出的枝叶钩到自己的长发。
看起来,他对这一带的地形确实是了若指掌。
“我在给附近的农户帮农。”与前一晚的态度形成了反差,这一次程子来主动开口说起了自己的事情,“平时我一般都借住在不同的农户家里。只有偶尔,在需要一整晚待在林子里的时候才会去那间小屋过夜。”
“帮农?”
“在播种、收割的季节,有些农户家里会人手不足,或者在需要壮劳力的时候,家里人突然病倒了,这个时候呢,像我这样的人就会被雇用前去帮忙,短的话两三天活儿就可以干完,长的话有时候也需要好几周。”
“这样啊……”
两个人踩着地上的草木枝叶向前走着。土地上并没有任何前人走过的痕迹。
“你在来这里的路上有看到过农户吗?”
说实话,在还没有走到林区的时候,叶深的确看到过几间低矮的平房,但是没怎么看到在屋外活动的人。不过当时烈日当空,自己正晕头转向地在努力寻找回去的路,所以也并没有仔细留意。
原本她一直以为自己所在的位置是某片人迹罕至的树林,没想到附近也是有人居住的。
“春秋这两个季节的时候,我的工作就是往来于各处农家之间。在这里,农户与农户之间隔得相对比较远,从一处到另一处,有时候还要穿过树林,靠走路也并不是很方便。所以照规矩,每一户农家都会为自家雇用的帮工空出客房,在帮农的那段时间里,帮工就可以住在农户家里。另一个好处是,对农家来说,这么一来也节省了帮工往返家与农户之间的时间,提高工作效率。因此像我这样长期以此为生的人,拥有自己的住所也没有什么意义。”
叶深点点头。随着集体的维持与发展,往往会自发诞生出一些社会规则。
“但是……不能开车吗?”
程子来摇摇头。“整个地区都没有一辆车。”
“是……因为地势的原因吗?”叶深不确信地问。她在出发来这儿之前,对这个地区的情况稍微做了一些功课。
“我们现在快走到林地的外围了。”程子来并没有直接回答叶深的问题,“森林里是没有人居住的,不过从外围开始,农户的数量就多起来了。虽说是森林以外的部分,倒也不是彻彻底底的平地,只是相对来说树没有那么多而已。”
确实,往前走着,树木渐渐稀疏。树与树的间距变得不再紧密,更多的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茂盛的杂草。能够穿透枝叶投射到地面上的阳光似乎变多了,周遭渐渐地亮了起来。叶深环顾四周,发现甚至还能看到不远处有一两个光秃秃的树桩。原本生长在这里的大树,已经被人砍走了。
这种光景,仿佛重现了自己昨天进入森林时所见到的景象。
“从有人居住的平地再往外,东西南三面都被山围绕着。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口袋形山谷之中。东边的山就叫东山,西边的就叫西山,南边的山叫作卧龙山。这三座山虽说都不高,但是山路也不好走,更不要提在山上修公路了。按照常识思考的话,能便捷地与外界联通的位置只有北面,也就是东、西两山之间的开口了。”程子来补充了一句,“那也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叶深现在很确定,自己昨天走到过他所说的开口位置。
“可以形容那是村口吗?”
那是一块夹在两座山中间、说是峡谷也不为过的地方。
程子来点头。
“村口有一条河,隔断了内部与外部。河上有一座桥,是村民往来内外的唯一交通渠道。”
长江有许许多多支流,这些支流,每一条也往往还能衍生出许多更小的支流。其中有一条这样的支流便在那里沿东西向流过。叶深记得自己曾经浑浑噩噩地走过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现在看来,那应该就是程子来所说的,唯一联通外界与谷内封闭地区的连接点位置了。
如果是那座桥的话,确实……
“那座桥是无法走车的。”
相对于汽车来说,桥的宽度似乎窄了一点。
“那座桥已经存在很久了。”程子来说,“因为村里并没有任何人有将它拆除重建的意向,所以就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村里是怎么做到和外界沟通、运输物资的呢?”
“很久以前,在桥下曾经有一个石码头。村民从河里捞上来的鱼、从地里产出的庄稼,需要有外来的买家前来接手。这些采购者有的有自己的货船,收货季的时候,他们就会将船停靠在岸边,等完成交易再离开。现在,因为交易量越来越大,码头挪到东面两条河的交汇处去了。那边的水量更大一点,也方便建造更大的码头。”
在这里,主要的运输方式原来是船运。叶深恍然大悟。当然,她理应想到这一点的,毕竟她不远万里来到这穷乡僻壤的目的与初衷,就和程子来所述的一切都息息相关。
想到这里,叶深使劲向前眺望,可是从她所在的位置似乎还看不到村口。
谷地中间的森林已经被两人抛在了身后,展现在眼前的,是阳光下的田地和那些叶深未曾留意过的、零散的农户。虽然周遭一片绿意盎然,但是她觉得这个地方还是隐隐约约有些违和。
太安静了。
虽然子来在一路上不断地叙述着关于这个松散的村落以及村民的点点滴滴,但是叶深在横跨田地的这段路程中,并没有在周围看到一个活人。
安静得就像电影布景一般。
因此在叶深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谎言。
和来的时候一样。
那些低矮的平房,一座一座点缀在田地之间。
问题就是,没有人气。
从远处看,每一栋房屋里面都看不出有人在生活的迹象,每家每户的门也都是紧紧地闭着。窗内只有黑洞洞的虚空,那些伸出房顶的烟囱,也只是安安静静地杵在那里,陪衬着一动不动的湛蓝的天空。
不知怎么的,叶深突然想起了那片林间的空地,想起了空地上的那座塔。
她隐隐有种感觉,那座表面看上去荒废许久的塔……反而像是在这片地域,某种支配性的所在。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
眼前出现一条清澈的溪流。这是发源自东山上的山泉的下游。她知道,沿着它走,就能到达溪流汇入村口河流的交汇点了。
房子又看不到了。左右两侧的山体开始渐渐合拢,道路变得狭窄,两边的树又一次多了起来,遮挡住本应投射在小道上的日光。一些嶙峋的岩石凸出在身旁的坡地上,岩石上长着苔藓。小溪安静地在这些乱石的脚下流淌。周围的空气也一下子凉爽了许多。
或许是受到静谧气氛的感染,这一路,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看到了出口。
“到了。”子来轻轻地说了一句,“这里就是村口。”
从小径的豁口那里,叶深看到了那座之前提到过的灰黑色的小桥,它就在距离小径尽头十来米远的地方,端坐在河上。
在叶深看来,那是一座并不结实的拱桥,仿佛随时会塌陷一般。但是,那种她在村里所感受到的诡异的静谧氛围,在看到小桥以后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为浓郁。小桥就像某种结界入口的标志一般,聚集着某种看不见的朦胧雾气,连接着内与外。
很奇怪。昨天,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叶深曾经平安无事地走过这座似乎毫无存在感的桥。而到了今天,桥却在日光下以另一种狰狞的面目展现在她的眼前。
叶深很快明白了是为什么。
这座宣告结界入口的桥,和那座位于结界风暴中心的石塔—— 它们,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 好像是用同一种材料建成的。
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想,桥上有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叶深的注意。
不,那不是一件东西。
叶深眯起眼睛。
那是一个人,还有……等看清的时候,她不由得吃了一惊。
还有一辆车。
那辆车的车头正牢牢地卡在桥面的前半部分,车身与桥身之间没有留下一点空隙。车门旁的那个人体形微胖,戴着墨镜和遮阳帽,拿着手帕擦着脸上的汗,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肢体语言来看,很明显他有些焦急。
“啊呀!”男子注意到了正向桥走过来的两人,摘下墨镜,发出高兴的惊呼,“哎?是叶深吗!”
“孙老师?”
“真是叶深!来得太好了。”
他一边说着“终于找到你了”,一边绕开卡住的汽车,手脚并用地攀着桥的边沿向两人小心翼翼地走来。
“孙老师,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对方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手机定位啊。”
这么一说,叶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带着手机这回事。在好长时间里,她都没有再尝试通过手机搜索信号与外界取得联系。
“我们给你爸打了电话。他通过自己的手机定位到了你。”
叶深明白,虽然她的手机现在肯定已经没电了,可是从昨天开始自己就一直身处这一区域,只要在期间某一时刻通过卫星定位捕捉到她的位置,就能知道她大概的方位,出发进行搜寻。
“谢谢你,孙老师,还特地来接我。但是……”
“但是汽车看上去好像卡在桥上了呢。”程子来接口道。
孙老师似乎才发现程子来的存在一般,将帽檐往上推了推,抬眼看着对方。程子来比他要高上一头,所以他不得不仰视着眼前陌生的男青年。
“啊,不好意思。这位是?”
“他叫程子来,是他在我迷路的时候找到我,带我走出了这片区域的。”叶深故意没有说出自己坠塔昏迷的故事。
“你好你好,幸会。”孙老师向程子来伸出手,“我叫孙极,是叶深的同事。”
两人简单地握了一下手。
“幸好卡住的部位只是车头。要是有人能在车前推一下的话,或许车就能倒出去了。”孙极叉起腰看着眼前的汽车说。
“那我来推吧。”程子来主动提出帮忙,“反正我也不会开车。”
“我也一起。”叶深说着就紧跟程子来向车走去。她认出这辆车是自己随同事们一起来这儿时所坐的大众宝来。
“喂,你就别推了,”孙极在身后阻止叶深,“体力活应该由我们男人去做。麻烦你去车里坐着踩油门吧。”
叶深想了下,这么做倒也的确更为合适。
“知道怎么倒车吗?”
叶深不久之前刚拿到驾照。
“倒是会倒,不过我学的是手动挡……”
“倒车的话都一样的。”孙极说。
想要坐进车里的话,叶深必须得像刚才的孙极一样,小心翼翼地爬上桥面栏板,沿着顶端慢慢地绕到另一侧。其间她向下看了一眼,发现桥下的河水比想象的要深很多,水流也十分湍急。要是一不小心失足从边缘落下,虽说弄不出人命,要想毫发无伤地回到岸边也并不简单。
幸好卡住桥面的只是车头部位。
叶深来到车的另一侧,打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如果车被卡住的位置再往前一点的话,事态就会发展成连车门都没法打开的窘境。
她发动好汽车,挂上倒车挡,透过挡风玻璃向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我开始啦。”
“好的,”孙极站在车前,“我们也开始推吧。”
在“一二三”的呼喊声中,叶深踩下油门。不一会儿,车成功地退了出来。
“太感谢了。”孙极再一次握住程子来的手,“帮了大忙了。”
叶深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前方。不过,她的视线却不在那两个人身上。
在他们身后,远处。
她突然发现,在不到桥头的位置,也就是刚才两人走出树林的地方,在树木的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着黑衣,拄着一支拐杖,腿部似乎行动不便。因为距离有点远,叶深看不清他面部的细节,但是至少有一点能肯定的是,他已经上了年纪。
而且,怎么说呢……他长得有点怪。
是哪里怪呢?
叶深说不清楚。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老人的视线。虽然离得很远,但是她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还是说,他是从开始的时候,一直就 不引人注意地站在那里?
之前叶深在上海生活的时候,好几次差一点被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汽车撞倒。有些驾驶员在面对眼前正在过马路的行人时,反而会选择加速驶过斑马线。这个时候,叶深就会恶狠狠地瞪一眼驾驶座的位置。虽然由于两人之间隔着挡风玻璃,她并不能看清在车里坐着的人的表情,但是她知道对方一定接收到了自己恶意的视线。
此刻的她,也有一模一样的感觉。
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但是令她惊异的是,对方的视线还是能准确无误地落在车里的自己身上。
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一身的漆黑,让她想到了……乌鸦。
孙极和程子来似乎还在车外寒暄着什么,两个人都没有往那侧看。只有叶深,仍与那个老人四目相对。
老人双眼的间距有点开。
就像一只苍老的乌鸦在盯着自己。
叶深的记忆突然回到了很久之前。有一次她去给母亲扫墓,在母亲的墓碑旁边的树上,就停着这么一只乌鸦。无论叶深怎么驱赶它,它就是不飞走,还一直扭着头,用脑袋一侧的一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叶深擦拭墓碑、上香直到离开。回到家后,叶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也只是笑笑,让她不要放在心上。确实,虽然这件事情并没有给叶深留下什么阴影,但还是使她感到困惑。尽管现在的墓园与曾经的那种坟地荒野早已大相径庭,被埋入地下的往往只是一小盒子的骨灰而已,但是生性食腐的乌鸦依旧像过去一样络绎不绝地在墓园出现并停留,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许只能说,墓园具有吸引乌鸦的气场。而乌鸦本身,就是灾祸与不吉的象征。
叶深又想起了那座被程子来警告不要靠近的“不祥之塔”。
那座塔也是名副其实的乌鸦之塔吧。
遭到乌鸦攻击这件事,让叶深耿耿于怀。在那一刻,她所见到的乌鸦数量,比之前所有见到过的加起来还要多上几倍。那座散发腐臭的高塔,就像是古时遍布横尸的战场一样,吸引着这些黑色的凶鸟不断地前来,并且栖息、占据,使之成为它们的领地。
到底是谁,由于什么原因,建造了这座塔?
这座塔如今的样貌,是不是建塔人的初衷?
这也是昨天程子来拒绝回答的问题。
这些思绪和困惑在叶深的脑海里打着转,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其实只有短短的几秒。等她回过神来再往远处看的时候,那个一身漆黑、乌鸦般的老人已经消失了。
唉。
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但叶深还是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行动。
她打开车门,走到外面。
“刚才你们看到那边有个人了吗?”
孙极和程子来原本还在交谈着些什么,这时一起看着叶深。
“人?哪里?”
“那里。”叶深伸手指着刚才老人消失的方位,“刚才那里有个穿黑衣服的老人。”
对方若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普通村民,那也无妨。然而看到程子来脸上转瞬露出的阴郁表情,叶深心里的期待顿时落了空。
“那个人,你认识吗?”她问。
程子来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
“你们赶紧上车吧。”
孙极似乎还被蒙在鼓里,眨着眼睛露出困惑的表情。
“那人是谁?他和那座塔有关吗?”叶深仍不甘心。疑虑正在心里一点一点累积。
“你这种推测完全没有根据。”很显然,程子来的心情并不好。
叶深知道她没有办法针对这一点进行反驳。她迄今为止的这些揣测,基本都来自感性的联想,确实没有任何一点事实依据。事实上,在她的身边也的确没有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件。在彻底的理性主义者看来,那座塔根本没有神秘之处:她从塔上坠落,说不定只是一个意外;塔里之所以栖息着那么多乌鸦,只是因为这座塔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小动物的尸体,因为腐烂而散发出臭味。至于那座塔本身,很可能只是一座早年由前人所建的、废弃已久的象征性建筑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叶深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些表象都不是重点。真正令她怀疑的是,关于这座塔,程子来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缄默再三的态度、“不得靠近”的警告,包括对刚才穿乌鸦般装束的那位老人所流露出的惊惧……如果将这一切都串联在一起的话,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意义吗?如果在这个村庄的遭遇真的如理性主义者所想,一切都是普通的巧合和偶然的话,对方又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呢?
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车。身旁,孙极重新转动钥匙,发动了汽车。
“谢谢你。再见。”
叶深调下车窗,想要和程子来告别。
然而,他就像没听见叶深的声音一般,站在桥的旁边,直愣愣地发着呆。
“我会再回来的。”汽车发动的同时,她看着对方的侧脸,用他听不见的声音朝他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