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当叶深回到自己熟悉的石磨村时,天空已经变得昏暗。下车的瞬间,叶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由于在车上一直在睡觉,所以她并不觉得困。但是,周身的疲劳与尚未消散的疼痛仍旧不断地折磨着她的神经。而且,可能是自己刚才一直歪着脑袋淌着口水,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的缘故,此刻她身上的酸痛似乎更为严重了。
但是,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现在只想好好地找地方洗个热水澡,然后吃点东西填饱肚子,缓解自己一整天没有进食造成的极度饥饿与晕眩。
孙极将车直接停在考察团所驻扎营地的门口。
虽说是营地,其实就只是叶深与同事们一起临时租住的当地农家小楼而已。来到这里的考察团一行有二十来个人,两人同住一间卧室,就和住普通旅馆一样。
和孙极暂时告别后,叶深拎起随身包下了车,登上两级台阶,穿过建筑的大门,直奔通往二楼的楼梯。路过厨房的时候,她闻到饭菜的香味,感到一阵恍惚,咬牙克制住了自己想要闯进去的冲动。
她的房间位于走廊尽头,是整栋楼里最小的一间。与她同住的是一名研究地质的大学实习生,年龄比她小六七岁。
叶深掏出包里的钥匙,插入锁眼。拧开门把,一股子熟悉的霉味扑面而来。
她的室友似乎并不在房间里。床上堆着内衣和袜子,应该都是之前穿脏了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没有喝完的水,旁边放着正在充电的手机。可能只是暂时离开吧。
叶深走过去,拿起那杯水,一口喝干。
房间里没有配备厕所和浴室。如果要洗澡的话,得去用楼下的公共浴室。浴室只有一间,到了晚上的高峰时段,就得排队在门口等。幸好现在还没人。
冲澡的时候,叶深的脑中一片空白。接下来吃饭的时候也是。湘菜的辣味触及她的舌尖,却无法传达到她脑内的感知区域。她茫然地用筷子给自己夹菜,再就着饭咀嚼下咽。直到别人提醒,才发现自己已经涕泪横流、模样非常狼狈了。
再一次走到自己房间门前的时候,她发现房内已经亮起了灯。看来室友已经回来了。
“刚才和黄老板打台球去了。”室友朝叶深吐吐舌头。
“你们该不会是……”
“是啊。”她一边解绑在头上的发带一边毫不在意地回答,“暂时和大家保密哦。”
“是他主动的吗?”
“是我主动的。”
她所谓的老板,就是这次把自己带来这儿的大学导师,也是考察项目的带头学者之一。现在的大学生之间似乎流行这种把自己的老师叫作某某老板或者某某总的风潮。总之,和叶深念大学的时候很不一样。叶深对这种称谓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大学里也会被他的研究生、博士生们私下里唤作叶总或者叶老板,她就觉得怪怪的。
叶深并不想去关心别人的隐私,只是“哦”地敷衍了一声。
“对了,老板还和我说起你来着。”
“是吗?”
“他说你长得很漂亮。”
“别开玩笑了。”
“他说,孙老师刚才发了消息来,说找到你了,而且你们已经快回到营地了。”
“嗯,我在车上完全睡着了,不知道这期间孙老师联系过你们。”
“总之,平安回来就好。”室友大大咧咧地脱掉了自己的短袖上衣,嘟囔了句“这件也要洗”,把它扔在床上的脏衣物堆里。突然接着说:“你很漂亮也是实话啦,只不过是我说的,嘻嘻。”
“什么呀!”这次轮到叶深朝她吐舌头了。
“话说,你这两天都在哪里呀?”
说实话,对于那座村庄所在的具体方位,叶深其实一点概念都没有。去那儿的时候,她迷了路,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行程;回来的时候又是搭车,在睡梦中自然也不可能去注意回营地的具体路线。
“你有没有地图,纸质的那种?”
手机电子地图上的显示是一片空白。
“有,稍等……给。”
她接过室友递过来的地形图,把它展开。因为是地质相关的考察,所以许多人的身边都备有地形图。
地图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标高数字和等高线,却没有村落名。
“我们现在在哪里?”
“这儿。”室友随手朝地图一指。看来是已经对这张地图相当熟悉了。
“这儿就是石磨村呀。”
在两根等高线之间,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村落的迹象。
叶深用右手食指摁住那一点,目光在其周围来回扫视。她在寻找如同程子来告诉她的那样,被东、西、南三座山包围的一个谷地地形。
结果,符合条件的不止一处。
“这样不行呢。”叶深叹了口气,“我也搞不清楚我去了哪儿。”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听孙老师说他找到你的时候,你的脸上还有划伤的痕迹。”
“嗯,我一不小心从一座塔上摔下来了,然后昏迷了一天。”
叶深故意把事情说得夸张了一些。她懒得向室友透露期间所发生的更多细节。
“真的啊?这么可怕!”
“还好啦。最后也没啥事。”
“哪有!别的不说,脸上受伤可是有毁容的风险的!你有没有照镜子好好看看啊?”
“看了,也没有那么严重啦。”
她是在洗澡的时候发现那道划伤痕迹的。洗完澡之后变得蓬松的长发盖住了耳旁的伤口,所以暂时还看不见。相比全身其余地方的跌打瘀青,至少脸上的划伤不算严重,也没有让她觉得疼痛,她就没有太在意。
愈合之后应该会慢慢消失的吧,她这么希望。
“只是擦破了点皮肤,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吧。”
“也是。”室友总算恢复了平静,坐回到自己的床上,歪着脑袋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本来想做什么,然后说:“那我去洗澡了。今晚就早点儿睡,好好休息一下哦!”
“嗯。”叶深点点头,视线又回到了那张地图上。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关门的声音。
她站起身子,做了个深呼吸,对着镜子稍微收拾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不要显得太随便以后,换上那双原本沾满泥水的运动鞋,拿着室友给的地图走出了房间。
孙极的房间在一楼,是一个比较小的单人间。
“来了。”叶深用力敲了三下门,过了一会儿,房里传来有气无力的应答。
门开了。孙极睡眼惺忪地站在叶深面前。他刚才似乎在打盹儿。
“去打台球吗?”
叶深问他。
从住处的后门离开,走过一片田野,到村公所的位置拐一个弯,再往前走个几十米,就会在道路左侧看到一个小小的台球房。它其实并不是一栋房子,周围也没有围墙,只是在四角简单地拿竹竿做了个支撑,上面铺上防水的塑料布。说穿了,它就是一个简易的棚子。
天黑了。棚内亮着灯。灯下有模有样地摆放着四张球桌,其中两张球桌都已经被人占据了。
店主是一个谢了顶的中年人,穿着很随便。看到走进台球房的两人,他从收账台后直起了身子。
“打球啊?”他叼着烟问道。
“多少钱一个小时?”
“五块。”
“那就麻烦你开一桌。”
“哦。”
其中一张空桌上方的灯亮了。在灯光下,小虫子开始飞舞起来。
叶深和孙极来到那张球桌旁,弯腰从桌下抽出了两支球杆。
色球与花球已经被摆好在桌上了。孙极将白球放在线上,开出第一杆。
轮到叶深了。她俯着身子,瞄准了一颗看起来有可能打进底袋的绿色球,屏住了呼吸。
两球相撞,发出“乒”的清脆响声。命中准心,击球入洞。
“孙老师,”她直起腰,“你还记得那座村子的位置吗?”
“当然了。”
“开车往返的话方便吗?”
“还可以。”
“明天你有空吗?”
“嗯……不好说。怎么了?”孙极的视线仍旧落在桌上的那些球上。
“能麻烦你明天再载我回去吗?”
他终于抬起脸,看着叶深。看来对他来说,这显然是一个非常意外的请求。
过了很长时间他都一直没有说话。
于是叶深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孙极问。
叶深击出一颗球。肩膀稍微一用力,还是隐隐作痛。
“孙老师。”她放下球杆,绕着球桌走到了他的身旁,“如果对着地图的话,你能认出那个地方的位置吗?”
孙极接过叶深递过来的地图,皱着眉头,将其在灯光下摊开。
“石磨村在这里。”叶深指着地图提醒说。虽然孙极和叶深一样并不特别了解地理,但是既然他能够依靠着卫星定位信息找到叶深,那么就说明他在出发前一定也做好了功课。
“差不多是这儿。”
不出所料,孙极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与程子来的描述一致的区域。
叶深拿出事先带着的记号笔,在他指示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孙极的声音变得低沉。可能是发现叶深所说绝非玩笑,所以他注视着她的眼神也认真了起来,“你还没有和我说起过从昨天到今天你都经历了些什么。你愿意的话,正好可以告诉我一下。”
这原本就是叶深约孙极出来的用意。在车上的时候她一直在睡觉,回到营地后也没有再打上照面,所以,直到此刻,两个人才有了第一次能好好交流的机会。
孙极是考察团特聘的建筑保护方向的学者。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为自己提供不少帮助。叶深心想。
“我看见了一座塔。”
“等一下,你慢点说。”孙极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珠,“你在哪里看见的塔?”
“孙老师,你找到我的地方,是一片山谷的入口。”叶深说,“过了那座桥,有一个封闭的村庄。那位程子来,就是那座村庄里的居民。”
“啊。这个我知道。”
“从村庄再往里走,是一片广大的森林。当时我就是在森林里迷了路,然后见到了那座塔。”
“塔怎么了?”
叶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从塔上摔下来了。”她诚实地说,眼睛却不敢直视着孙极,“然后,昏迷了过去。”
那些画面再一次浮现在眼前。瓢泼的大雨、漫天的黑鸦,还有一瞬间照亮世界的绮丽的闪电。然而,叶深并不打算将这些与塔无关的细节和盘托出。说到底,这只是她在那时那刻自己的体验而已。体验是随时会改变的,而永恒则是静止的。
那座林地间、风雨中的黑塔,即是永恒。
“那是一座模样相当古怪的塔。塔是……圆的。”
“圆的,你是指像一个球一样吗?”孙极本能地看向桌上的台球。他还没有来得及对叶深所说的“坠塔”及“昏迷”做出反应。
“不是,准确地说,是一个圆柱。”叶深更正了自己的说法,“是一个用石头砌起来的圆塔。”
她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类似形状的塔,可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圆柱形的石塔啊……在国外的中世纪建筑里倒是很常见。你看到的,会不会是那种仿欧式的,像城堡周边突出的城垛一样的塔楼?”
“呃……”叶深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城垛是一个什么形象。
“啊,我换个比喻。比如说,像是国际象棋里代表‘车’的棋子。”
这个说法很形象。
“嗯,形状上似乎是有一点像。然而那座塔并没有那种西方的装饰风格。”
“没有……装饰风格?”
“嗯,什么也没有。没有雕刻,没有色彩,没有装饰。那座塔给人最深,也是唯一的印象,就只有组成塔身的深灰色石块,一路延伸到塔顶。”
孙极歪歪脑袋,低头思索了一会儿。
“很罕见。”他轻声地说,“如果不是受到西洋建筑影响的话,这种单纯的不带装饰的纯几何圆柱形石塔……在中国实在是不多见。”
叶深可以理解孙极说出这番话的理由。如果她没有亲眼见到那座奇怪的塔而又要试图去思考“塔”的概念的时候,在脑子里浮现出的画面总是四边形或者六边形平面的中式重檐塔,就是那些无论是在生活中、照片里还是影视剧中我们都时不时能看见寺院里升起的香火衬托下的木塔或者石塔。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塔有多高?”
叶深大约是在塔身三分之一高的位置跌落的。借助回忆估计一下的话,似乎是在五六米的高度。如果,自己当时再往上走一点的话,或者,着地的时候不是摔在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柔软灌木丛里的话,即使是从五六米的高空坠地,也是会危及生命的。不得不说,除了被乌鸦攻击造成的皮肉伤和跌打疼痛以外,自己能够在坠塔后奇迹般地接近完好无损,实在很幸运。
“可能二十米不到。”
二十米,约等于一栋六层住宅的高度。然而,从外部根本无法判定塔内的层数,因为……
“而且,那座塔除了最高处有一扇门以外,没有任何窗能够让人看得见里面。”叶深补充说。
“这……岂不就是一个二十米高的大烟囱吗?”孙极显得有些吃惊,“可是……这不可能啊。有什么人会在森林里造一个烟囱?”
当孙极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叶深终于意识到她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没错,她之前确实在游历沿海城市的时候见到过好几座与那座塔形状类似的建筑物。
那不是烟囱。
圆柱形的封闭高塔,沿塔盘旋向上的楼梯,塔顶孤独的小门和门背后理应存在的位于最高处的房间。
那是一座灯塔。
或者说,就像是一座灯塔。
一座位于茫茫墨绿色树海中央的孤岛般的空地上,沉默地孤立在降雨的灰色天幕下的灯塔。
叶深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孙极。她知道,就算此刻将她的发现与孙极诉说,也没有任何意义。有人在内陆的树林里建造了一座灯塔这种事,让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不可能,不现实,没有道理。
有什么东西会被这座塔给照亮呢?
又有什么东西 能 被这座塔给照亮呢?
击球的声音打断了叶深的思绪。叶深抬起头,看见球桌的另一边,孙极重新架起球杆。
球很随意地被击歪了。
看来孙极也没有办法轻易地放下刚才的话题。
“总觉得无法释怀呢。”他喃喃自语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向叶深,“对了,你向那位男青年问起过关于塔的事情吗?”“他对那座塔讳莫如深。”
“年代、来历、用途,一概没说?”
叶深叹了口气:“没有。”
为什么程子来会对与塔有关的任何话题都那么抵触?
她有一种直觉,孙极也渐渐领悟到了这一点:关于那座古塔,一定有一些当地人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事情。不,这已经超出直觉的范畴了。这是很显然的事实:一定有什么秘密围绕着那座塔,甚至围绕着整个村落……
其实,她并没有非得再回去一趟不可的理由。叶深所生活的世界,与石桥那一头、位于树海包裹中的世界,原本是完全绝缘的。然而,身为人文领域的自由记者,身为调查者和记录者的职责和敏感,驱使她想要去找出那个村庄的秘密、找出程子来对那座塔三缄其口的理由。
此外,在属于自身第六感的范畴以内,漫天的黑鸦、塔内的恶臭,以及自己在那片领域里噩梦般的遭遇,也让她至今都无法释怀。所以……
“所以,拜托你了,孙极老师。”
当她说出自己的请求时,她就知道自己已经达成了目标。
表面上看,孙极仍然有些犹豫。他之所以迟疑,可能是在评估衡量这一路的风险与收获、成果之间的天平的倾斜程度。然而,叶深清楚,像孙极这样的学者,兴趣一旦被勾起,不去查个清楚、弄个明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最终,他击出一杆球。
“好吧。”孙极说,“听说明天黄教授要带队去南边做生态评估,估计也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们开车去,尽量不要花太多时间。”
“谢谢你!”叶深如释重负般地露出笑容,“有孙老师带着我一起,心里也不会那么没底了。”
“没事,反正我也是闲得发慌。啊,不过,”孙极突然压低声音,“你应该没告诉那位青年我们此行的目的吧?”
“没有。 在当地建造水坝 这件事,不还只是在计划阶段吗?况且,这种事情由我这样的闲杂人等来进行通知,也不太合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