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从第二天早上开始,叶深发起了低烧。虽说不至于有性命危险,但是带着一身伤痛躺在床上的她,尽管百般尝试,也打不起精神离开自己的小房间,只能吃了药,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一整天忧郁地浮想联翩。孙极和其他同事忙于工作,尽管会时不时来看望她,却也只是待上一小会儿就走。
第七天的时候,她终于坐不住了。一周的时间,仿佛过了一年。
“明天就去吧。”她和孙极商量,“我已经恢复了。”
叶深说出的这句话,其实含有逞强的意味。虽然连日的低烧已经退了,但是长时间卧床的身体还远远称不上健康。
第二天,前往那座村庄的一路上,倍感虚弱的叶深无力和孙极说话,只能借口说自己早上睁不开眼,想在车后座再打一会儿盹儿,一个人静静地、反复地回想着一周前那一晚上的遭遇。负责开车的孙极信以为真,也就一直闭口不语。
她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孙极。至少她暂时不打算这么做。
地勘组的汽车,因为专业需要,就连后座上也堆满了杂七杂八的工具、器械、绳索。因此叶深不得不一直勉强地歪着身子,咬牙经受着一路的颠簸,在重病未愈的情况下,又平添了几分身体负担。
临出发当晚,她又做了噩梦。在梦里,叶深被粗声怪叫的乌鸦包围着,循环往复地一次次从塔上跌落。每每因此惊醒而睁眼的时刻,她仿佛都能看见黑暗中正有一个乌鸦打扮的“物体”从床的上方浮现,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唯有身边传来的室友平静的呼吸声才能把她拉回现实,让她意识到那个被她错认的黑影,可能只是一块天花板上粉刷层的斑驳。
当清晨的阳光洒进房间,一些阴暗的角落也已经被照亮的时候,叶深的恐惧才稍微消散了一点。理智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自己不相信天使或者种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更不相信他们能够危害到人类的性命。她感兴趣的是这些传言的来源,是人们在传言下生活的行为本身。因为形似乌鸦的黑影而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的自己,简直是太蠢了。
坐在颠簸的车里,叶深直愣愣地望着窗外掠过的草木田野。不一会儿,汽车跟着一条小溪一起向下转弯,她也就将视线投向了水流的另一边。
如果地勘一切顺利的话,这样一块水土丰富的谷地区域,不久之后就将沉入湖底。无论这里的民俗、社会发展到了什么程度,都将会变成历史进程中的一个残片。这个时候,她更加燃起了“在此之前,无论如何要去努力接近并且记录这些行将消失的村落文化”的决心。
这么说来,自己曾经到访的乌鸦塔之村,也就是现在两人再一次前往的地方,也处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地形之中。那条即将被水坝拦断的河流的重要支流也流经那片地区,谷地的入口还形成了一个类似护城河的地貌。叶深对水坝的建造专业领域几乎一无所知。硬要说的话,她之所以有机会能够以“文化遗产评估”的名义与同样是非专业的孙极一起随队参加这次的专业地勘,其实一定程度上是动用了在同一大学任教的父亲的关系。因此,现在的她只能非常不负责任地暗自揣测,既然那里距离他们所在的营地尚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因此未必会受到水坝建造所带来的影响。但是,假如自己的判断……不,只能说是没有根据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话,那么在此之后,那座塔以及与之相伴的那些“装神弄鬼”的说法,就将永远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团而被人遗忘。
她的好奇、她对于专业的热衷和执着,以及那座塔很有可能即将消失所带来的紧迫感,促使着她无视警告、无视自己曾经在塔下的噩梦般的体验,决意再一次回到那座村庄。
还有一个原因……
叶深可能在潜意识里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个男青年——程子来。
她对他很好奇。
但是,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也是出于无法表述的理由。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至少,应该再去看他一眼。
她想起程子来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大雨瓢泼的晚上,在灯火昏暗的屋子里。
“不要靠近那座塔。那是一座不祥之塔。”
她仿佛同时又听到了那晚来自台球房店主的警告。
最后,群鸦扑扇着翅膀在她的眼前飞舞。
对于向孙极隐瞒了自己曾经收到警告这件事情,叶深感到很羞愧。她甚至至今都没有告诉他,自己从塔上跌落的具体缘由,以及当时的情景。如果孙极知道这件事,知道了已经有两个人都向自己发出过“不得靠近”的警告,他会不会因此心生胆怯而打起退堂鼓来呢?
她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痛苦,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所谓警告,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威吓而已。什么都不会发生。他们只需要再一次找到林中的那座散发出腐臭的塔、小心地沿着那道螺旋楼梯走上塔顶。塔顶的那扇木门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已经接近破败,勉强维持着阻断外界的作用,即使上了锁,也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开。门后的东西,或许就能够解开塔的秘密。
什么都不会发生。之后,他们就能够一起回到外面的世界。
所以,即使没有告诉孙极,也没关系。
“快到了哦。”
前进的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原本就不宽敞的单行道土路变得更加狭窄与高低不平,仅容得下一车勉勉强强地低速通行。那天傍晚,从这里返回营地的时候,叶深一直处在无知觉的睡眠之中,所以现在才是她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强烈起伏带来的眩晕。道路的两旁,一边是杂乱生长的望不到头的树林,一边则是越来越开阔、湍急的溪流。
叶深难受得想吐,便打开了面溪那一侧的车窗,将头探出车外。窗外清新的空气有些香甜。她如饥似渴地大口吸着。
“开到这条路上,说明村子就在前面了。”孙极在驾驶座上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操纵着方向盘。
“谢谢你,孙老师。”叶深忍住晕车带来的恶心感,勉强地说。
她隐隐约约看到了那座小桥。
又见面了。叶深在心里低语道。
从这里的车道上看,小桥不容易被发现。灰黑色的石桥隐藏在近处的灌木后面,坐落在更高的树木阴影里,被绿褐色的背景淹没。如果有汽车从旁边驶过的话,对于坐在车里不知情的人而言,一闪而过之间,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仿佛是谁有意将它藏起来一样。
叶深意识到,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就是通往整个村子内部世界的唯一入口。
她突然想到,七天前的自己曾在程子来的陪同下站在桥的对面,朝现在自己所在的位置看过。当站在内侧朝外看的时候,她觉得桥的另一端特别的明亮与开阔。但是,现在她意识到这似乎只是错觉。
在树木的遮蔽下,天色渐暗。勉强可以算是单行道的灰暗土路,就更加谈不上开阔了。这种体验,与七天之前所感受到的截然不同。
四周的环境让叶深有了一种不被欢迎的感觉。自己曾在不知情下浑浑噩噩地走过这座桥,当时的她完全没有感觉到这种气氛。
难道是因为,见到了那座塔之后……
七天的时间里,这座被遮盖起来的村落似乎悄悄发生了变化。
明明……
孙极将车开到了桥头,停了下来。
踩下刹车导致的晃动打断了叶深已经渐渐丧失理性的思绪。
“要不要继续往里开?”他回过头来问叶深。
叶深被拉回了现实。她回想起昨天他所驾驶的汽车卡在桥上的一幕。
“啊,还是……”
“我觉得,这次倒是可以尝试一下。”没等叶深回答完,他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摩拳擦掌地接着说,“我现在开的可是刚刚充满电、加满油的北京吉普。这辆车的马力,可比那天的宝来要大上不少。”
看得出来,他想弥补那天的尴尬。
“况且,我也没有办法在这边的单车道上直接停车,这样会阻挡到后面驶来的车辆。如果过了桥之后,能够有路继续往前开的话那是再好不过;就算做不到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们也得过桥到河对岸去找个空旷一点的地方把车停了。总归还是这样比较好吧?”
“不过,这座桥的结构……真的可以供汽车通过吗?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虽然应该不是为了通车而建造的,不过你可以放心。这座桥还挺新的呢。”
“啊,是吗?”叶深觉得有些意外。从样貌上看,说它是历史文物也不为过。
两侧的反光镜已经被折到了后方。孙极再一次踩下油门。引擎盖下的发动机轰鸣着,汽车向前驶上桥面。
叶深不由得有些担心。林间的寂静突然被打破,会不会招来村民监视的目光?而那位像乌鸦一般的老者,此刻是否仍然藏身于桥后的林中?但是,她没有获得更多思考的余地。
结果,车身与桥身发出了清脆的剐蹭和碰撞声,同时停了下来。
“还是卡住了啊。”
“没关系吧?”
“像这种整天在林地里跑的地勘组越野汽车,根本不在乎表面再多两道剐痕。”
叶深相信孙极只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真的能过去吗?”
“好像就差一点。”他摇下车窗往外看了看,“只是最宽的地方与桥身贴在一起而已。这个时候,只能往前,也没有回头路了。”
“还是后退吧。”
“不,前进应该能行。”他把挡位降到最低,“这车应该不值几个钱吧?”
“回去吧。”
“没事。”
引擎咆哮起来。
事后回想,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仿佛就在一瞬间。
汽车在震耳欲聋的噪声中,挣扎着往前挪动,五毫米、一厘米、五厘米……
石质的桥面开始给人正在晃动的错觉,仿佛它也在随着汽车的嘶吼痛苦地扭动自己横跨在河流上的身躯。
接着,更大的响声开始出现。
有什么东西发出崩落的声音。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声。不久之后,那种不应该出现却又无处不在的崩落声频率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让人心惊肉跳。
接下来叶深听到了巨大的水声。不是那种让人心神宁静的潺潺溪水的流淌,而是不断地破损飞溅的悲壮的哀鸣。
引擎的轰鸣,石块的碎裂,水花的跃起……
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般,混响回荡在整个世界。
汽车最终惊险地到达了另一侧的河岸。
除了听觉以外,叶深的其他感官短时间内都已经失去了作用。直到这时,她才缓慢地回头,颤抖着透过后车窗,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身后的景象。
“哎呀呀,真是没想到。”驾驶座上传来孙极的哀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原本应该在的东西不见了。
有着小石桥横跨的河面上,现在空空如也。
桥塌了。
“孙老师……”
“啊……”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嗯?”孙极摸着后脑勺,“这个啊,我们先找个地方把车藏起来吧。”
叶深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的逻辑。
“等一下,为什么要把车藏起来?”
“如果我们就这么把车留在这里的话,村民岂不是一眼就能将这台车和这座桥的倒塌联想到一起吗……”
“但是这么想……确实是正确的吧。”
“是正确答案。”
“而且我们应当为此负责吧?”
“我们会这么做的。”
“所以为什么……”
孙极回过头来,直直地注视着叶深。
“小叶,”他说,“你想去看那座塔,对吧?”叶深点头。
“从这里走到那座塔,大概要多久?”
准确地说,叶深曾经在清醒的状态下走过的,只是从林中小屋到这里的这段路。况且此刻,就连那一段路程,也无法被具体地回忆起来。
她有点困惑。
“我记不清楚。可能……还要走上一个小时左右吧。”
“所以啊,至少在到达那座塔之前的这一个小时里,我们需要获得在村子里自由活动的权利吧。”孙极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们把车子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留在岸边的话,万一在这段时间里被人看到了——会怎么样?”
叶深沉默了。
“弄不好的话,会被赶出去吧。”
孙极的语气里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叶深并没有告诉他,自己曾经收到过警告。但是她丝毫不怀疑对方和自己一样,已经隐隐约约感知到了那种“不被欢迎”的氛围。石桥崩塌的巨响过后,四周陷入的长时间寂静,也让她耿耿于怀。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却没有吸引来哪怕一个人、惊走一只鸟。这起事件,就这么有头无尾地湮灭在了无声的林地之中。
她暗自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那,孙老师,按照你说的办吧。”
可以藏匿车辆的地方有很多。两人决定把车推到一个位于坑地坡底的茂密灌木丛后,离小桥原本的出口位置不远,又不容易被发现。
孙极坐在车里,操纵着方向盘缓缓前行。叶深站在车子计划的行驶路线上,艰难地把可能会阻挡前进的粗枝拨到一边。沿路的荆棘上长满了尖刺,不断扎在小腿上,疼得她直皱眉头。
“小叶,过来再帮忙推一下。”孙极在驾驶座探出脑袋,朝后方小声地呼唤。
等到尾灯熄灭、发动机停转以后,孙极便拍了拍手,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嗯,好像从外面还能看到一点车尾。”
“没有关系啦。”
“不,总得做到尽善尽美嘛。小叶,你把后备厢里的工具箱递给我。”
“工具箱?”
“我想砍掉一点挡路的藤蔓。车钥匙给你,等我处理完碍事的植物以后,麻烦你再发动一次汽车,把车再往里开一点。”
“真的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她嘟囔着,却还是照做了。
过了一会儿,深色的车尾就完全隐没在了茂密的枝叶之后。叶深甚至突然有了一种这辆车从来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错觉。
两个人沉默地离开藏匿汽车的地点,向着坡顶披荆斩棘、挥汗如雨地攀登起来。
如果这辆车一直就这么停在身后此处的话,如果不是人来人往的话,如果……如果没有人对着树后起了没来由的疑心的话,叶深心想,或许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时间里,这辆车都不会被人发现。很快,车顶将遍生藤蔓,引擎盖上落满红叶,然后开始生锈,就像那座塔一样,以一种被动的、沉默的姿态,作为自然中以异质形态存在的人工物,随着时间的安静流逝,被遗忘、被同化,成为林中的遗迹。
这想法有点可笑。村里没有人会开车,所以叶深丝毫不担心汽车会失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汽车就将一直停在那里等待自己的归来。她甚至都没能拔掉插在驾驶盘下方的车钥匙,也懒得将车门上锁。只是去看个塔就回来而已,但是为什么,此刻的自己却隐约感受到了一场盛大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