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词的性质、类型
从前只讲字,不从研究对象是语言而不是文字出发讲词。《马氏文通》也只讲字:名字、动字,实字、虚字,等等。就是因为汉字作为记录工具适合汉语,汉语与汉字、记录与被记录、对象与工具之间天衣无缝,和谐相宜,弄得人们难分彼此,或认为不分反倒好,分了说不清,以致需要语言科学对那“不分”之说进行解蔽:汉语归汉语,汉字归汉字,研究对象归研究对象,记录对象的工具归记录对象的工具。以人类自己最清晰的思维将人类精神领域的某些极易相混不分的存在严格区分开来,这是现代科学文化的要求。词本位还是字本位问题,对西语来说是不会发生的,西语只有口语语词和记录下来的书面语词,没有口语语词和书面字之别,26个字母必须连成词,表征才有意义。汉字可不一样,《说文》有9593字,唐代孙愐《唐韵》已达45000多,《广韵》有26194字,金代《五音集韵》53523个字,《洪武正韵》以毛晃所定为准,有12146个字,《康熙字典》有49030个字,等等 。这大量的汉字中,不少是单音节词。如《毛诗》就有39124字,《尚书》就有25700字,《周礼》45806字,《礼记》99020字,《周易》24207字,《论语》12700字,《孟子》34685字,《孝经》1903字,《左传》201350字,以上“九经”合在一起有484495字 。这近50万个字中,绝大多数是单音节词,也有部分双音节词,而非孑然一字。
什么是字呢?汉字是形音义的统一体。《说文》其实首先是形书,《说文解字》首先是“说文”,独体为文,合体为字。“说文”之“文”其实就是文字的形体。“文”的甲骨文不就是个纹身的形状吗?再则,“文”属于最早的一批古字,它们是仓颉时代就有的象形字、指事字(其本质是在某个形体上再指示一下,如“刃”字,象形字当是指事字的母体)。但许慎在具体说解时总是按“义、形、音”的次序,而始终没有将解释形体放在首位。原因就是9千多个字在上述50万字的经书中运行,“五经无双”的许叔重以解经为职志,说“文”解“字”,连着解经。还有一种解释,认为《说文》中的字义先在于经书。理由是,以“文”为基础的象形,指事“可以直接表达‘种类’与‘事类’的存在,因此严格说来,汉字不是记录语言的符号系统而是表达存在的符号系统,就其源头而言,汉字符号是前语言的,至少也是与语言符号系统分轨并存的以展示存在为目的的符号系统。汉字在表达语言之前已经指向了存在本身,它是指向了事物存在的‘这个’,而不是语言言语的‘那个’,这正是汉字符号系统与欧洲字母符号系统的根本区别。” 其实,说《说文》中文字之义是事物的存在之义,与说《说文》字义概括了经书相关字的字义,是不矛盾的。《说文》之“文”表达存在意义,是文字的本体意义,《说文》文字义存在于经书,又从经书抽绎而出成《说文》文字字义,是价值意义、功能意义。两者是从不同视角而言,并不矛盾。
什么是词呢?这当然应当由现代语言学来回答。词是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语言单位。如:“我在澳门。”有三个词:我、在、澳门。都是最小的,不能说“澳门”一词还可分开以使最小,说“门”字最小,那已逃逸出语言之外,没有意思了。能够独立运用,这三个词在别处都可以用,且用之无数次也不受磨损,它是耗散结构,永远发散使用不完;它本身是整一独立结构,可备随时发散使用。
词还是个语言单位,故“澳门”一词不能再拆分。《红楼梦》第26回,袭人叫宝玉不要老打不起精神睡懒觉,出去走走。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这里,“葳蕤”是一个语言单位,“萎靡不振”的意思。你总不能发问说,“葳蕤”这个字(或这两个字)什么意思?同样,“烦腻”也是一个语言单位,也不能作为字来提问。但“葳蕤”是一个词,双音节单语素词,而“烦腻”是双音节双语素词,整个词义是“烦恼,烦恼腻味”,是由语素“烦”的意义加语素“腻”的意义合成的。一般说,汉语一个字(一个音节)一个语素,例如“南京大学”这个不可拆分的专有名词由四个语素(南、京、大、学)组成,四个字;而“葳蕤”偏偏是一个语素,两个字。原因是,语素是属于语言的,字是属于文字的,两个不同领域的概念,很难比较。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呀!汉语中大量双音节词是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双语素耦合而成的,给人的错觉可以作为“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来提问,其实是不可以的,它们是一个完整的不容拆分的词(拆分后变成语素了)。例如:时空、奔赴、提携、安慰、偕同、忍耐……
其实,在古籍中,词与字从来就是有区分的。韩愈《归彭城》诗:“言词多感激,文字少葳蕤。”词与字不可颠倒,颠倒后恶不可解。清人有《题三苏祠联》:“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八大家。”词决不能换成字。如在各自的外延中看它们的区别:汉语词在诗文创作中锤炼其精,汉语字在书法中升华其美,两者互不相干。只有苏东坡的学生黄庭坚是大书法家,成了大诗人之后,才悟得“书家三昧”,有云:“黄山谷论作字,心能转腕,腕能转笔,肥字须有骨,瘦字须有肉,为书家三昧。作诗成家后,方悟此妙。”至于作诗文的遣词工夫,陆游《夜吟绝句》可算讲到家了:“六十年来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人云:“人人皆有此火候,惟所炼之丹不同耳。”诗文用词须精准,那是“金丹换骨”的工夫呀! 诚然,古代的“词”是虚词,《楚辞·九歌》:“蹇谁留兮中洲。”王逸注:“蹇,词也。”这里的“蹇”是助词,句首发声词,无实义。
词的性质“是什么”确定后,就要来研究它“怎么样”。现代科学的“怎么样”之描写研究,最好就是对它进行分类:从音节分,有单音节词和多音节词;从拥有的义项来分,有单义词和多义词;从构词能力的强弱来分,有根词和非根词;从词拥有的语素的多少来分,有单纯词和合成词。
单纯词是由一个语素构成的词,主要有以下几类:
单音词,如:书、水、火、日、月等。
音译外来词,如:胡同、巧克力、席梦思、奥林匹克、刹那等。
连绵词,如:葳蕤、芙蓉、逍遥、龌龊、倜傥等。
叠音词,如:猩猩、萧萧、漫漫、悄悄等。
合成词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素构成的词,主要有四大类、十大型。
四大类之一:复合式。复合式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根语素构成的一个词。按词根语素之间的关系可分五种情形——
联合型:由两个意义相同、相近、相关或相反的词根语素并列组合而成。例如:改革、精准、奔腾、出纳、桃李。
偏正型:由两个有修饰和被修饰关系的词根语素组成。例如:主见、汉语、导师、蜂拥、国学。
补充型:由两个有补充、说明和被补充、被说明关系的词根语素组成。例如:改善、提高、说明、花朵、时分。
动宾型:由两个有支配和被支配关系的词根语素组成。例如:在职、知己、合理、伤心、立春。
主谓型:由两个有陈述和被陈述关系的词根语素组成。例如:心焦、民营、地震、日食、冬至。
四大类之二:附加式。附加式是一种由词根语素和附加语素构成的合成词。按附加语素的位置可分三种情形——
前附加型:附加语素在前,词根语素在后。例如:初一、第二、老虎、小姐、阿哥。
后附加型:附加语素在后,词根语素在前。例如:钳子、花儿、盼头、记者、现代化、创造性、宇航员。
中附加型:附加语素居中,词根语素在前后两端。例如:糊里糊涂、小里小气、古里古怪。
四大类之三:重叠式。重叠式是一种由两个相同词根语素构成的合成词。例如:爸爸、妈妈、星星、刚刚、偏偏;星星点点、花花绿绿、老老实实。
四大类之四:减缩式。减缩式是一种将短语用压缩的办法组成一个合成词。按压缩的办法可分两种情形——
简称:基本建设/基建、奥林匹克运动会/奥运会
数缩:春分夏至秋分冬至/两分两至
无疑,上述似近繁琐的说法也是语言世界的文化内容,且在语文改革、语文教育近百年后的今天,它们已成为普及性的文化内容。
由以上汉语词的三大要义(最小、独立运用、语言单位)说明,单纯词四大类,合成词四大类、十大型的描写,我们看到汉语词、词的类型及其构成的研究是逻辑作业过程,是语言哲学的具体化,是形式逻辑转化为语言逻辑,再转化为语言理论,再直接再现现代汉语词、构词系统的过程。现代汉语语法是以美国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为代表的描写语言学在汉语研究中的运用,以上“3+4+4+10”的“是什么”的说明(说明也是描写)和“怎么样”的描写,就是对汉语描写语言学的最具体切实的说明之一。
事实证明,有这个“3+4+4+10”系统与没有它是不一样的。因为在现代科学的理性审判台面前,有了它,汉语研究摆脱日常经验事实的繁琐絮叨,进入形而上的理性系统,随时可以调动作业,凌驾于经验事实之上,对原本只能絮叨者进行系统化。
以上对汉语词和构词系统的描写,虽然是“舶来品”,但在汉语史的研究中,相关课题的研究不乏中国故事。
例如:音译外来词,刘师培把它叫作“丐词”。一看这个名称,会让你联想到,这类词是从别人那里乞讨来的吧!刘著《中国文字流弊论》说:“自武后、刘俨造新字以来,久为世儒所诟病,不知此无足病也。古人之造字,仅就古人所见之物为之,若古人所未见之物而今人见之,其不能不别创新名也明矣。中国则不然,物日增而字不增,故所名之物无一确者。今者中外大通,泰西之物多吾中国所本无,而乃以本有之字借名之,丐词之生从此始矣。”有三点可予注意,一是武则天造字无可指责;二是从“所名之物无一确者”看,仅当音译词,因外来词还有仿译词(含义,如“足球”)、意译词(如“火车”);三是刘主张造新字以译外来新物名。后来像“咖”“啡”二字就是新造的,为了翻译佛经,新造了“魔”“懺”“塔”“呗”等字。向外面乞讨新词,引进外来词,“丐词”无可厚非。何九盈先生说:“近一百多年来的翻译又成为现代汉语书面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自己找来的“丐词”是汉语词汇的重要组成部分。
又如叠音词,前人从不同角度关注到了。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一“《诗》用叠字”条:“《诗》用叠字最难。《卫·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ɡū鱼网)濊濊,鱣鲔(zhān wěi鲟黄鱼)发发,葭菼(jiā tǎn芦荻)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又如关注到人名:“妇人名如男子者,蔡琰、薛涛、崔徽;美人连字名者,莺莺、好好、红红、赛赛之类。既有裨于风雅,复又与世无侮,取乐杯酒之间,何其适也。”
至于连绵词物名,因不能见词明义,有所不便,前人往往另取他名以解释之,对应之。如“娑罗”(花名),云:“娑罗花,佛日盛开,每朵十二瓣,遇闰辄多一瓣,故云月木。”又如“文无”“芍药”,云:“荷包牡丹,即当归花。崔豹《古今注》:‘古人相赠以芍药,相招以文无。文无,即当归也。芍药,将离也。’” 其余如鸳鸯草又名金银花,鹭鸶藤又名忍冬花,蝴蝶花又名紫端姜。茉莉花,由印度传入,亦连绵字名,起初有多种写法,“莫利、没丽、没利、抹厉、末莉、末利、木梨”,几不知所从,后《本草纲目》作“茉莉”,后人遵之。又名香魂花。花草异名,往往缘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