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词义和概念
词与字不同,词义与概念不同,两大不同凸显词、词义的基本属性。词义与概念有纠结,“水”的词义与水的概念相同。但词义属于语言学范畴,作用在于交际,概念属于逻辑学(论理学)范畴,作用在于认识。两者并不对等。有些词只有词义,没有概念,如:关于、如果、自从、很、太、最。有些概念不对应词,对应词组、短语,如:自主创新、科学发展、中国梦。词义有附属色彩,情感褒贬随时可见,没有概念,是情性的。比较之后专说词义,则词义的性质有:概括性、客观性、社会性(民族性)、模糊性。这些概念的表达,因汉语见词明义的特点,理解上一般都没有多大难度。同样,汉语词义的类型有理性义和色彩义(包括感情色彩、语体色彩、形象色彩)、本义和引申义、基本义和一般义。各自两两相较而区分之,互补依存统一之,既因汉语见词明义的特点,又因两两相较而明晰凸显,理解上似乎也颇容易。
上述词义三大块:词义与概念不同、词义的性质、词义的类型。集中在“什么是词义”的词义内涵上讲论,这其中最重要的文化理念是区分词和概念,而中国人早就懂得,尤为重视。“名”的含义的考量就是铁证,相关的文化故事是不少的。例如:
关于词和概念的纠结,前人早已有说。“名”一指概念和客观事物的名称,概念和头脑中认识了的客观事物是一致的。《墨子·经说上》:“声出口,俱有名,若姓字。”清代孙诒让引张皋文注:“物之有名,如人之姓字。”“名”又指语言中的单音节词。许慎《说文叙》:“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段注:“《周礼·外史》《礼经·聘礼》《论语·子路篇》皆言‘名’,《左传》‘反正为乏’‘止戈为武’‘皿虫为蛊’皆言‘文’,六经未有言‘字’者。秦刻石‘同书文字’,此言‘字’之始也。郑注二《礼》《论语》皆云:‘古曰名,今曰字。’按‘名’者,自其有音言之,‘文’者,自其有形言之,‘字’者,自其滋生言之。”段注的意思是,《周礼》等书中的“名”,《左传》中的“文”,秦刻石、郑玄注中的“字”,都是语言中的“字”,亦即单音节词。古代的“名”既指概念,又指单音节词,概念和词义在“名”下难分难解,但还是应该分清,也能够分清的。
《论语·子路》篇讲到子路问孔子,要是应卫出公的邀请到卫国从政,你老先生先做什么?孔子答:最要紧的是“正名”这件事。子路认为这太迂腐了。孔子批评了子路粗野无礼,并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又说:“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无所苟而已矣。”“正名”,纠正名分,这里的“名”,就是概念。“名不正,则言不顺”之“名”,“名”与“言”(言语,说话)相对,“名不正”当为“用词不当”,“名”,语词。用词不当就说话不顺,说话不顺就办不成事情。故君子对于正确的名称必定可以顺当地说出来,说出来了就一定要付之行动,君子对于自己所说的话,没有随便苟且、不讲严肃的地方。由以上可知,在“正名”中“名”是概念,在“名正言顺”中“名”是用词,概念与词相纠结,但两者是可以分清的。两次提到“君子”,君子是古代为人处己的优秀分子,几可达到与圣人齐平的人生境界。孔子把用词正确,说话顺当,无所苟且,作为君子的要求,可知矣!
最有意思的要数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了。“白马”,白色的马,是个定中结构,中心词是“马”,故从语言分析看,应该是“白马是马”,而不是“白马非马”。可是公孙龙说:“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意思是说,“马”是命名形体的,“白”是命名颜色的,命名颜色与命名形体是两回事,故“白马非马”。从语言表达看,应该说“马”与“白”色是两回事,而非“马”与“白马”是两回事,白马是马的一种呀!公孙龙又说:你要说找马,黄马、黑马都可以;你要说找白马,黄马、黑马就不行。要是白马是马,找马与找白马就成了一回事,那白马与马就没有区别。那你要找马,当然可以给你黄马、黑马,找白马,也给你黄马、黑马,你答应吗?前者可以,后者不可以,“可与不可,其相(外部形态、类别)非明”,故黄马、黑马可从属于马,但不能从属于白马,“是白马之非马,审矣”。这说明“白马非马”的说法是审慎可取的。这里,公孙龙完全是从逻辑上讲的,黄马黑马白马是马的一种,马是它们的类,下位概念的种与上位概念的类是两回事,种与类不同,散名与共名是两回事,故“白马非马”。从逻辑上看,种属下位概念与大类上位概念不能混淆,“白马非马”是对的。但问题是,类概念对属种概念是包含的,属种概念具有类概念性质的一部分或大部分,黄马、黑马、白马都具有马的性质的一部分或大部分,把白马完全排斥在马之外是不合适的。故后期墨家对此做了补正,《墨子·小取》:“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
由以上可知,语词分析、词义分析与纯逻辑分析是不同的,但不可截然对立。公孙龙“白马非马”论存在不少问题,但它是上古对逻辑分析的可贵探索,对概念分析做了有益的尝试。例如,将“白”独立出来,严格区分种概念与类概念,这本身就表明公孙龙十分强调“白色”“白马”“马”这些概念的实在性,这是就“实在论”对“形而上”问题的探索和思考,非常可贵。另外,还告诉我们,对语言的正确理解,语言分析是正确理解的第一工具,前述词义三大块的有理论价值和实践价值。有了词和概念的区分,有了词义分析,可以更准确地理解《论语》“正名”说,可以防止陷入“白马非马”的逻辑怪圈。西方有人为了解释“白马非马”的悖论,提出了“使用—提指” 区分来分析它。“使用”指用何种直接与事物对象相系的言词,“提指”仅指言词自身,直接与表述相关,认为公孙龙的错误就在于不知道“使用”言词与“提指”言词的区分。其实,“使用”言词既与事物对象相系,它是概念;“提指”言词重在表述,它是语词。“使用—提指”区分说到底也是概念和词义的区分,如同我们解读《论语·子路》把两者区分开来那样,可以防止纠缠,理顺文意。区分词和概念,是汉语词义中的重要问题。它对词义解释的重要,可以《论语·子路》“正名”论一段的语言理解为例;它对逻辑分析的重要,可以《白马论》“白马非马”悖论的纠错为例。
《左传》《国语》里有许多词义辨析(含词组义),例如:
《左传·隐公四年》:“石碏(què),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卫州吁杀卫桓公自立为君,又残暴地对待百姓,卫大臣石碏的儿子石厚是卫州吁的帮凶,石碏借助陈国的力量诛杀州吁和石厚。《左传》称石碏之举是“大义灭亲”。
《左传·隐公五年》:“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讲习大事以制度规范衡定之,称之为合规范;选取材料以表彰礼仪实施的光辉称之为合礼制。不合规范,不合礼制,称之为乱政。解释了“轨”“事物之理(礼)”“乱政”。
《左传·桓公元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好配偶叫妃,坏配偶曰仇,这是古代的名称。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耳不听五声之和为聋,目不别五色之章为昧,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口不道忠心之言为嚚(yín奸诈)。”
《国语·周语上》:“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夫粲,美之物也。”
《国语·周语下》:“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实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爱也;义,文之制也;智,文之舆也;勇,文之帅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让,文之材也。”
如此等等。
从词汇发展看,单音节词发展为双音节词是总趋势。有人统计:《论语》收词1600多个,其中除人名、地名、官名等专有名词外,有单音节词1050个,双音节词280个;《孟子》收词2100多个,其中除人名、地名、官名等专有名词外,有单音节词1543个,双音节词430个。 越往后,这一发展趋势越明显,今《辞源》第三版(商务印书馆,2015年)收单字头(一般都是单音节词)14210 个,复音词(双音节、多音节) 92646个。
词的感情色彩本身就是一项文化内容,古今往往有所不同。例如“爪牙”一词,古有谋臣爪牙之士,是褒义词,《诗·小雅·祈父》称祈父是“予王之爪牙”;今天完全成了贬义词,密探、爪牙、帮凶之类。“风流”一词,原来有“俊杰、才干出众”之意,如《世说新语·赏誉》称王荆州(忱)为“风流俊望,真后来之秀”,后来有了“男女关系放荡”之意。“道情”一词,原来指道义和情理,谢灵运诗有“拯溺由道情”句,后来成了民间说唱文学的体裁名,清代就有了唱道情的演出。“翻腾”一词,原也指事物好的变化,古人有“世事翻腾新样好”之说,后来有了“揭发老底,张扬内情”之意,《红楼梦》第55回有“翻腾一阵,故意表白”之类。“因陋就简”一语,原意苟且于简陋,不求改进,多贬义。汉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苟因陋就简,分析文字,烦言碎语,学者罢老(疲劳)且不能究其一艺。”后来“因陋就简”成了办事的一种好作风,多褒义。这类例子,举不胜举。
词义引申是词义发展的重要途径,由词的基本意义派生出新的意义,就是词义引申。《说文》是专讲本义的,但《说文·叙》已经提出了词义引申问题:“引而申之,以究万原。”实际上就是一事一义推衍成其他有关意义。常举的例子,一个“习”字,本义是“屡次飞”,《礼记·月令》:“鹰乃学习。”学习,学着反复飞。后来由本义引申为复习、练习、温习、实习。
词义史,是词义发展的历史。词义引申,恰恰是词义发展的逻辑。某词的词义发展史,是由该词不断引申出来的许多引申义构成和加以说明的。本义、基本义与引申义,还有一项重要的文化史意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是讲本义和基本义的,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是引申义大厦。在说明多义词义项间的关系时,还可据本义、基本义和引申义画出树形图(见下文)。就词义引申的方式而言,有链条式引申,“习”字的引申即是;有辐射式引申,下文举的“履”字即是;综合式引申,既有链条式又有辐射式,综合在一起。但不管何种方式,都可画出树形图。树形图本身就有自然图式的逻辑文化意义。
以上三种引申方式,都从单个词切入讲解引申,但单个词引申会带动与之相关的词产生类似的引申变化,故有“词义同步引申说” 。如:“族、众、列”,“厚、薄”,“秽、浊、污”三组意义相关的词。
族:本义丛聚→众多→一般的、平常的
众:本义人多→众多→一般的、平常的
列:本义解剖、分解→分解排成、行列→行列必多→众多→一般的、平常的
厚:物体上下两个平面距离大小,距离大→轻重,分量重→深浅,深→多少,多→浓淡,浓
薄:物体上下两个平面距离大小,距离小→轻重,分量轻→深浅,浅→多少,少→浓淡,淡
秽:草不洁→不洁之地→不洁,例德不洁:贪秽
浊:水不洁→不洁之地→不洁,例德不洁:贪浊
污:水不洁→不洁之地→不洁,例德不洁:贪污
以上三组词内意义相同部分,正表明“词义同步引申”。第三组例子还表明,词义同步引申的过程往往也是词与词之间的相互竞争和选择的过程,竞争的结果往往选择其中之一项。第三组内竞争选择了第三种结果“贪污”,第一、第二种结果未被采纳。引申就是词义的发展,发展是必然的,诚不必多言。
那么,词义同步引申过程呢?从语言上看,有相关词的词义的同步引申,同步引申中的相互竞争和选择。从哲理上看,过程是对象的运动时空存在方式,相关对象共同取向的运动过程有何特点呢?美国哲学家怀特海创立的过程哲学提供了一个生生不息的宇宙图景,用四维的“事件原子”取代三维的“物质粒子”。事件的过渡、演进构成时间,事件与事件间互涵的扩张构成空间,“事件原子”的运动总是在时空共同构成的四维中进行,相关“事件原子”在四维中的运动必然会有若干相似点,对相似形态做出选择也是过程哲学的一大要义。词义的同步引申是否有过程哲学的文化轨迹呢?答案是肯定的。怀特海过程哲学的前身就是英美语言哲学,过程哲学的产生原本就与语言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