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多义词的义项
现代汉语词汇应区分单义词、多义词和同音词。单义词与多义词的区分表现为词典中某个词是单义项还是多义项。同音词指读音相同而意义完全不同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同音词分异形同音词,即读音相同而形体不同的词,如公式/公示、目的/墓地、时分/十分。同形同音词,即读音相同且形体也相同的词,如白(色)/白(字)、(大)米/(一百)米、生气(发怒)/(充满)生气。同形同音词与多义词有相似之处,它们都有共同的特征:形体相同、读音相同,但它们的性质不同:同形同音异义词的各种意义间没有任何联系,多义词的不同意义(义项)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般地说,同形同音异义词在词典上应立出两个字头,如白1、白2,生气1、生气2。多义词的不同义项连续排列。
以上说法,当然也是汉语世界自身的理论文化。但多义词的文化内容最丰富。人云:每个词都有自己的历史。英国语言学家柏默尔(L.R.Palmer)说:“语言的历史和文化的历史是相辅而行的,它们可以互相协助和启发。”陈寅恪说:“凡解释一个字即是一部文化史。”比如“履”字,先秦时期就是个多义词:
践踏,踏,《诗·小雅·小旻》有“如履薄冰”;
步行,《易·履》有“眇能视,跛能履”;
践踏所至,疆域,《左传·僖公四年》有“赐我先君履”;
践行,实行,《诗·小雅·大东》有“君子所履,小人所视”,郑玄笺“君子皆法效而履行之”;
具备,《礼记·祭义》有“礼者,履此者也”,清宋翔凤训纂“必备具而后成礼,古履亦训具”;
礼仪,《诗·商颂·长发》有“率履不越”,毛传“履,礼也”;
鞋,如今之“革履”之“履”,《庄子·让王》有“华冠縰(xǐ帛)履”;
引申为“穿鞋”,《韩非子·外储说左下》有“五乘而履屩(juē,草鞋)”;
引申为“居,处”,《庄子·天道》有“贵贱履位”;
到了汉代,发展为“经历”义,《后汉书·张衡传》“亲履艰难者知下情”;
晋代有“行为、操守”义,《晋书·郗鉴传》“太真性履纯深,誉流邦族”;
南北朝时期有“足,脚步”义,北周庾信《和咏舞》“顿履随疏节,低鬟逐上声”。
将“履”字的基本义和引申义据其内在逻辑画出词义发展树形图如下:
树形图以词义引申的逻辑先后为序,因书证资料的空缺,一般说树形图难以反映历史的先后。由图可知,因词义引申的逻辑变化,会产生引申中的层次,形成树干、树枝,甚至还可有枝条、叉枝条等,俨然立体式空间。可知词义引申的逻辑关系形成的树形立体空间图,与自然界的空间有形式上的相似图式,树形图本身具有逻辑性的文化意义。
以上不仅为“履”字大体勾勒出其词义的发展脉络,还可知“履”字在先秦其义有9项。实际上,还不止,通假用法、卦名尚未计入,汉以后又有了3项。可见先秦是语言大发展、文化大发展的时代,某词的意义大都在先秦已经发育完全,后代的新生义就很有限了。德国历史学家、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把公元前500年左右定为人类的轴心时代,中国的先秦、外国的古希腊,都处在这一时代。这个时代是语言工具、思想理念、科学文化大奠基大发展的时代。此外,别看举出某个词的意义,以9∶3来说明轴心时代业绩,似乎太不起眼了,殊不知意义问题是个复杂的问题。西方现象学奠基人胡塞尔尤重意义的研究,认为意义通向世界。他的传承人美国哲学家舒茨则“将各个有限的意义域称为各意义世界”。王宁老师说:“将汉字形音义统一而整理典籍的‘小学’”,“不是小学问,在当时是大学问。因为它和经典捆绑在一起,是经学的一个部分,所以汉代就有人提出不可把它‘降在小学’”。 举“履”字意义之9∶3来说明先秦文化宏赡,正题意相孚,恰如其分。
把词义说成文化,说词义发展是文化发展,这绝不可理解为淡化词义本身。将词义与茫茫无涯际的文化相勾连不是件轻松事。清代著名学者杭世骏曾批评其友人对词义,包括名物词不求甚解的态度,对词的出处、来源不加考订而想当然的轻率做法 :
不观《左传》注,妄谓绖皇为冢前之阙。按:事见《左传·庄公十九年》。绖(dié)皇,墓前甬道的门。近人杨伯峻注为“盖殿前之庭也”,并称“章炳麟《左传读》谓绖皇为墓门内庭中之道,亦通”。
不观《汉书》注,妄引《后汉纪》以证太上皇之名。按:太上皇,皇帝父亲的尊号。
不观《水经》《文选》两注,妄诧金虎、冰井以实三台。按:三台,星名,属太微垣,分上台、中台、下台,各有两颗星,共有六颗星,起自文昌,列抵太微。金虎,据《文选·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望舒离金虎”李善注、刘良注,为西方毕宿,毕昴之属。冰井,《水经注·河水五》:“室内有冰井。”金虎、冰井皆与三台无涉。
不观《地理通释》,妄分函谷关为秦、汉。按: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市东北王垛村,战国秦置。
“青云”二字,莆田周方叔以为有四解,乃遽以隐逸当之。按:青云,高空的云、高空,比喻高官显爵。比喻远大抱负和理想,指平步青云之士。比喻黑头发,谓隐居。古代春官叫青云,又夏官缙云,秋官白云,冬官黑云,中官黄云。此种称呼源于黄帝受命有云瑞之说。“青云”是个多义词,决非“隐居”一解。
“聚头扇”,见金章宗《词咏》(出自《归潜志》),乃谓元时高丽国始贡之扇,即折扇,宋由高丽传入民间,起初不为人所重,明代始盛行。一名聚骨扇,金章宗有《蝶恋花·聚骨扇》词。
银八两为流,本《汉书·食货志》,乃引《集韵》以为创获。按:流,汉王莽时的银币单位。《汉书·食货志下》:“朱提银重八两为一流,直(价值)一千五百八十;它银一流直千,是为银货二品。”
“八米卢郎”,见《齐》《隋》两书,姚宽《丛语》云:“关中语,岁以六米、七米、八米分上中下,言在谷取米,取数之多也。”乃用元微之(元稹)《八采诗》“成朱伏卢”为证,是知一未知二也。按:《丛语》之意,由稻谷舂成米的出米率有六成、七成、八成之分,出八成之米者为上等谷。“八米卢郎”指隋卢思道,谓其才高上等。卢作北齐文宣帝挽歌十首,被采用八首,故谓其才高。一说“八米”为“八采”之误,十首采用了八首。唐元稹《重酬乐天》诗:“百篇书判从饶白,八采诗章未伏卢。”
86十洲记》:“汉武帝天汉二年,西国王献吉光毛裘,色黄,盖神马之类,入水,经日不沉,入火不焦。”妄删“入火”句,改为“入水不濡”。
《古今注》:“荷花一名水芝。”《酉阳杂俎》:“湖目,莲子也。”乃谓“莲子,湖目;芡实,水芝”。
“亲家”,见于《后汉书·应奉传》注,见于史者,始于《隋书·房陵王勇传》。乃谓见《唐书·萧嵩传》。
《仪礼·士昏礼》云:“日入三商为昏。”贾公彦疏云:“商谓商量,漏刻之名。”乃谓《周礼》“漏下三商为昏”,商,滴。按:贾疏“商量”,以“商”为量度。商,读本字,古代计时单位,一个刻度叫一商。
梁元帝《纂要》“日在未曰昳”,本《左传·昭五年》杜(预)注。乃以“昳”为“映”,而引王仲宣(粲)诗“山冈有余映”证之。按:昳,读diè,太阳偏西。未,地支纪时,未时,下午1时至3时。
有感于以上13条种种纰漏,叹曰:“于此见著述之不易也!”更不要说,抄袭是千夫所指的恶行了。以上13条,有6条是不读注疏造成的。善读注疏,应是中国文化人的修养。名物词的考释比普通词的诠解更贴近文化。例如,多义名物词“案”字 :
案有以为床(坐具)者,《周礼·天官》“王大旅上帝,则张氊(zhān毡子)案”是也。
有以为食器者,《周礼·考工记·玉人》“诸侯以享夫人,案十有二寸”。注云“玉案”是也。
有以为几者,许氏《说文》所云“几属”是也。
张平子(衡)《四愁诗》“何以报之青玉案”,注以为古“盌”字,当是《考工记》“玉案”遗制。《史记·万石君传》“对案不能食”,《田叔传》“赵王张敖自持案进食”,《后汉书·梁鸿传》“举案齐眉”,盖皆指食器也。
扬子《方言》:“案,陈、楚、宋、魏谓之‘ ’,自关东、西谓之案。”当亦指食器。类书有属之几案者,似误。盖《方言》皆以类相从,案在盂、碗、杯、杯落、箸、筒之间,故知其以为食器也。按:此条见《方言》卷五。 ,读xiě,案的别名。
以上考订是正确的,《说文》“几属”说,可包括古代进食器具短足木盘,如“举案齐眉”。古进食器有短足者曰案,无短足者曰盘。“几属”说亦可包括用作小憩的坐榻,《周礼·天官·掌次》“氊案”例正是。由扬雄《方言》同义词语义群推知“自关东、西”的“案”亦进食器,甚确,可谓善读《方言》而知其语义组合者,知《方言》语义群文化者。
词义的考订和辨析,总是要牵涉到古今词义的变化,而这,最能反映文化心理、文化观念、文化史实的变迁。清人曾举证“古今字义”云:
字义有行之今而古未备者,如“寺”字,古作官府解,不指僧寺也。“兵”字,古作兵器解,不指兵卒也。“字”字,古作抚字(抚育,养育)解,不指文字也。
有行之古而今不用者,如毒兼善恶,祥兼吉凶,落兼始终,臭兼香臭,诞兼信诞(可信和荒诞),乱兼治乱之类。又如下事上亦言慈,上规下亦曰谏,贵贱皆称朕,生死皆称讳,男女皆称僮。
并称:“如此之类,古之异于今者,不可悉数。”古今字(词)义,实在映照了古今文化的变迁。研究古今字义,是研究古今文化最好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