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休闲美学的时代发微
社会发展进入21世纪,休闲生活成为中国社会居民的重要组成部分。从社会经济生活的行业上看,如旅游行业、文化产业、颐养行业进入发展的新轨道,以休闲为主体的产业版块已经成为拉动地方经济的主要增长点;从居民社会生活的微观行为上看,诸如旅游远足、假期旅行、茶艺读书等休闲性兴趣行为,也融入到普通居民的日常生活中。如:“2019中国休闲小康指数”再度请受访者从近30种休闲活动中评选出“国人最喜爱的十种休闲方式”,旅游继续蝉联冠军宝座,玩手机位居第二位,上网位列第三位,睡懒觉、逛街购物、看电影、体育运动、享受美食、看电视、听音乐会看演出看话剧分列第四至第十位。
同时,伴随着经济发展的步伐,旅游休闲一直稳居休闲生活的榜首。在“国人最常采用的十大休闲方式”排行榜中,旅游已经连续六年位居榜首。在消遣旅游、休闲餐饮、体育休闲、文化娱乐类休闲、怡情养性类休闲、社会活动类休闲等几大类休闲方式中,近半数受访者认为旅游是最有价值的休闲方式。
这一时期,社会对于“休闲”的舆论导向,也发生了改变,如李渔等人作为中国古代主流文化的另类,他的相关著作和学说被新兴的休闲学说奉为圭臬,人生畅意的休闲选择如同天道酬勤的指向选择一样,成为市场经济发展下完全平等的一种人生选择。主流学者也开始从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等方向,对休闲行为进行严肃探讨。社会经济的积极发展,和居民休闲行为的蔚然成风,一方面匡扶了中国古代思想史范畴内对休闲的敌意和轻蔑,另一方面也促成休闲在美学学科视野内的研究。社会休闲现象,其涉及的相关艺术审美、生命旨趣、生活观念、生存本质等,都与审美和美学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并且事实地促成了美学关注休闲、休闲成就美学的新格局。
由此可见,对休闲文化作美学提升十分必要而迫切。休闲实践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者可以界定为一种诉诸轻松、闲暇、舒适的生活追求的生命体验。休闲实践所获得的生命体验,与传统美学所获得的休闲性质的审美价值是一致的,即是要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自由的觉悟与解放的超脱,“休闲美学所倡导的是要让休闲生活从无目的的形式渗透到合目的的生命体验中去,使其体现出高尚、积极的审美价值,激扬人类生命活动的更高层次的价值和意义。把休闲置于审美的层面进行探讨是基于人类审美活动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及其解放自我、释放自我的性质”
。就这一点而言,休闲实践恰好遭遇了休闲审美,契合了“理论—实践”之间的辩证关系,休闲美学理论的发展需要休闲实践作为研究对象和研究素材,休闲实践也需要借助休闲美学发掘文化内涵和精神深意。“休闲美学在以人为本的终极关怀下真实地关注着人类的生存,展现出高扬生命、个性解放的审美特征。它支撑和守护着人类的精神生活的家园,有助于克服不良文化的侵蚀,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因而,需要对休闲文化做深入的美学审视,深入系统梳理休闲与审美的内涵,分析休闲文化的审美元素,揭示审美意识、审美尺度、审美境界对于提升休闲文化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问题在于中国当代美学存在所谓的象牙塔固守情节。这种“固守”情节,和美学学科自身追求的天然、自由、超越截然相悖。美学的本质是要和谐人与对象世界的关系,借助于生活的关照,或者以生活为介质,进入审美的境界。如此一来,导致美学学科的思维方式与研究方式,和现实的休闲生活实践存在“裂缝”,传统美学学科的思考方式既无法适应、也无法适用对休闲实践展开的审美批判。由此,不少美学学者开始以中国哲学为切口、展开对中国美学学科的反思,具有人本主义的底蕴,“休闲”在中国美学史、西方经典美学的世界中,是封建社会特权阶层所垄断的,普通劳动人民毫无可谈“休闲”的权力。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到了资产阶级把审美作为“特权”:
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权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而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环境下,社会普通居民也可以享有休闲的权力,这不仅是社会进步的体现,也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体现。彼时的美学学科,还或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追求空性、空灵的形上学命题,或是醉心于讨论超越现实生活的美学传统学理,或是在文学史、艺术史的基础上构建富有象牙塔意义的理论体系,这些都与现实生活严重脱节。中国美学学科的发展,只有走进生活、分析生活、回归生活,才能爆发蓬勃的生机。在这一时期,不少美学研究者将对中国美学发展史的危机意识,转化为学术责任,对当代休闲美学学科的相关研究主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彼时,学界开始逐渐构建起中国当代休闲美学的研究主题、研究范式、研究线索及休闲的美学价值,并借助中国传统哲学的相关范畴,构建起“休闲本体”“休闲工夫”“休闲境界”等一系列当代休闲美学的主要命题。
作为“新的”“中国的”当代休闲美学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是一致的,如果社会经济相对落后,普通居民是不可能获得和有闲阶层同等的休闲权力。休闲权力不仅是社会公正、社会发展的体现,同时也是人的本真体验。如此,在当代科技异化人的历史背景下,校正了科技力量、物质力量对人的遮蔽,并回归到人的自然本真状态。当代休闲美学“诗意栖居”的身心活动,作为人精神活动的最终归宿,并由此确立为该学科的研究主题,这一点上,与传统美学史并无分歧。这也就意味着,“可能”以中国美学史的传统研究范式,即主题诠释的方式,开展对当代休闲美学的研究,进而确立了当代休闲美学的研究合法性。在研究线索的明确问题上,当代休闲美学不是对中国传统美学史的背离,相反,是对中国美学史的继承、发展,符合冯友兰先生对中国思想史线索“接着讲”的基本精神。当代休闲美学弥补了中国传统美学史对社会经济发展水平而产生的精神新现象的忽视,校正了传统美学学科对当前方兴未艾的文化产业的漠视,桥联了学界与大众实际精神感受的距离,是中国美学史发展的新阶段和新成果。
现代化的快节奏和机械性所带来的对于生命的禁锢和本我的消失,亟须自我对于心灵世界的回归和对人生意义的悟解。中国传统文化中禅宗休闲、“曾点之乐”、潇洒隐逸,恰好能为当代人提供一种静默寂照、彻悟生命的“法门”,实现现实超越、“不朽诉求”,及忙中偷闲、忙中致闲的生命境界。按照中国美学史的相关研究,将当代休闲美学的本体定义为“闲”。“闲”是人的“闲”,是人的生命存在、生命状态。“闲”具有一体两面性,一方面它代表着“各得其分”的生命本真,这个生命本真的状态,是道家的虚静与逍遥、儒家的慎独与贫乐、佛家的静笃与平常,是具有哲学意义的生命本我。恢复了这个“生命本我”,才能在现代化的生活中,融入并和谐地存在。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悲观地把今天的生活描述为:“在地球上并环绕着地球,正发生着一种世界的没落。这一世界没落的本质性表现就是:诸神的逃遁,地球的毁灭,人类的大众化,平庸之辈的优越地位……在我们说世界的没落时,世界指的是什么?世界总是精神的(geistig)世界。动物没有世界,……世界的没落就是对精神的权力的一种剥夺,就是精神的消散、衰竭,就是排除和误解精神。”
海德格尔首先解释了自己所认为的“世界的没落”“诸神的逃遁”是指精神家园的丧失和信仰的缺失,“地球的毁灭”是指自然生态环境的恶化,“人类的大众化”是指庸俗文化、消费文化甚嚣尘上,“平庸之辈的优越地位”是指市场环境导致的阶层固化,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物质的力量对“精神的权力”的剥夺:“996”高强度的工作,居住环境的变迁,大规模的人口迁移,高速发展的城市规模等,物质和技术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撕裂着人内心的和谐。“闲”,在这个时代,被赋予了特殊的生命意涵。如果说技术异化的人,消解着人的主体性,那么“休闲”无疑是作为诸多市场劳动者的价值诉求,这种休闲所实现的普适的价值诉求,最大限度地整合了人类价值。
另一方面,它代表着“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存体验,不是消极地避世,而是在科技、物质力量强大的今天,保持着纯真状态的生命状态。这种体验是真实的、普世的,如果说中国传统美学史中有关对审美本质的定义尚有“玄学”的味道,那么当代休闲美学的“闲”则是每个人都能获得的朴实体验。中国传统哲学的资源中契合当前历史发展的背景,借助宋明理学的“工夫”学说,将当代休闲美学的休闲工夫或休闲方法论,定义为“适”。这个“适”,符合传统美学的中庸之美、中道之美和中和之美。在笔者看来,“适”就是“中”,是对人的生存活动和生存方式的适度把握,在今天就是既追求工作效率的快节奏,也要调适生活品质、生命质量。当代休闲美学,对人心灵构建的意义就是“心适物闲”,即是人在身心欲求得以合乎限度地舒适满足之后,在当下的人生境遇中享受生命的安闲。“心适物闲”是当代休闲美学体系的核心理论,是新时代美学的思想体系的方法论和目的论。
休闲与审美之间的必然联系,是当代美学休闲学科建立的理论基础。借助美学的传统学科方法,对休闲进行研究,势必会产生如同“审美境界”一样的“休闲境界”。对休闲境界高低进行衡量即是当代休闲美学的内在任务。不少美学家借助传统美学学科研究对审美境界的界定,也勾画出休闲审美的三重境界,即遁世境界、谐世境界、自得境界。在今天互联网时代,物质的力量、信息的渗透,无时无刻不把人类网笼到复杂的社会关系之中,只有进入到对现实的和谐、与时代的同步的自得境界,才能够实现生命的愉悦。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乐感精神,也成为克服当前经济物化、技术异化的武器。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吴经熊教授曾撰文指出,儒释道三家都有“悦乐”的精神,无论是遁世还是谐世,中国文化都集中地表现为一种乐观向上的底蕴:中国哲学有三大主流,就是儒家、道家和释家,而释家尤以禅宗为最重要。这三大主流,全部洋溢着悦乐精神。虽然其所乐各有不同,可是它们一贯的精神,却不外“悦乐”两字。一般说来,儒家的悦乐导源于好学、行仁和人群的和谐;道家的悦乐在于逍遥自在、无拘无碍、心灵与大自然的和谐,乃至于由忘我而找到真我;禅宗娱乐则寄托在明心见性、求得本来面目而达到入世、出世的和谐。由此可见,和谐实在是儒家、道家和禅宗三家悦乐精神的核心。和谐原是音乐的用语,有和谐就有悦乐。《礼记》说“乐者,乐也”,也就是这个意思。
传统哲学或传统美学在某种程度上,包括中国当代的人文学科,或多或少都有“避世”的倾向,但当代休闲美学理论却坚持现实无所逃遁,唯有在现实生活中体会到自由和解放的快乐,从有限的社会生活中“开陈”出无限,从片段式的、局限性的生活场景中“提炼”出永恒,让平凡、平常的日常生活,被赋予审美的价值和意义,才能真正回归传统美学所倡导的人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大美至境。正如潘立勇先生在分析中西方本体存在的意涵时所指出的,在西哲天为终极存在或真理,在儒家,天为终极本然或应然。存在如何澄明?西方存在论的思路是存在与诠释的结合;天人如何合一?中国儒家尤其是作为其成熟体系的宋明理学的理路是本体与工夫的结合。前者将语言作为存在呈现之家,后者将工夫作为本体澄明之道;前者的方法重理解与阐释,后者的工夫重心上体认与事上磨炼;在此两者理路不同。然而前者为消除现成的概念化语言对存在呈现的障碍,把诗和艺术以及“畅”的“游戏冲动”作为呈现真理和完善人性之道,后者为消除天人相隔的“渣滓”滞碍,把“体认”和“寻乐顺化”的工夫作为本体澄明之道,则同样都含有走向美学和休闲学的契机。
从美学的学科立场出发,所谓休闲,就是人的自在生命及其自由体验状态,自在、自由、自得是其最基本的特征。休闲与审美作为人的理想生存状态,其本质正在于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休闲的根本内涵就是生存境界的审美化。休闲使审美活动变得更具现实性,富有生活气息,比生硬的美学理论显得更活泼,容易为普通大众所接受,毕竟美学最终是要被人熟悉的,是要用来指导人们的生活的。反过来,休闲的这种生活化倾向对于审美活动的发展也具有推动作用,会发掘很多未知的领域,收获很多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
同时,现实生活审美应包括在美学研究的范围内,休闲活动应融入美学研究之中。同时指出对现实审美活动展开系统的研究,也许可以为中国当代美学研究拓展出新领域,可以改变美学界长期以来抽象的观念研究倾向,让美学有更多的现实性品格,使这门人文学科能更切实地发挥其应有的社会文化功能。“这些观点应该对我们研究中国美学史颇具借鉴意义,值得治美学史者深思。以当前日常生活中出现诸多关联于美的活动,微信、微博朋友圈中的‘鸡汤美文’‘心灵诗歌’等,社会普通人把自己的生活体悟、生命感受带入到“微传播”中,既心情愉悦、也实现生活之美:做个‘日常诗人’,日日更新微博与微信,这大概也是向本土传统的回归。写微博、晒心情如采取了文学的‘春秋’笔法,实际上更接近古代文人撰写日常性的诗歌来抒怀。不是小聚离别,就是乐山乐水,不是悲秋叹春,就是情感故事,这亦是古诗中最常见的题材了,中国人的审美生活传统其实始终未曾断裂。”
从休闲与美学的关系来看,休闲是美学研究的一个方向,是美学回归生活、面向大众的一种现实指向;美学为休闲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撑,使休闲活动具有可参考性和可研究性。到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中国美学学界开始思索中国哲学或中国美学的话语权问题。中国哲学中,如中国传统美学中有关闲、适、宜、度、中、和、自然、自得、无为、各得其分等“专有名词”,综合诸如宋明理学学说中本体、工夫、境界等范畴,相对完整地构建起中国本土的当代休闲美学。不少学者对当代休闲美学倾注的不仅是精力,更是一种使命。以潘立勇先生为例,他把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玩物丧志”或和儒家主流思想相背离的“休闲”,提升到“顶天立地”的学问担当。当代休闲美学既有现实价值,又有学术价值;既有可以作为理想生活境界的形上哲学意义,又有可以作为现实的文化产业、旅游产业、休闲产业、颐养产业的形下应用。这个“顶天立地”,是对当代休闲美学的价值总结。同时,“顶天立地”也为中国未来美学的破局,提供了一条可参照的道路,只有从传统的抽象领域和艺术中心论走出来,走到当代社会生活中、走到日常审美中,积极主动地结合社会发展的现实、人民需求的现实、理论研究的现实,才能让传统美学更富有活力和生命力。
以潘立勇为代表的中国美学学者近年来有关当代休闲美学的思考,是对美学发展瓶颈进行的“突围”尝试:一方面,不脱臼于中国传统美学的研究方向、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而转向于现实的休闲生活,进而探讨人的精神生活、审美生活。把研究主题的转向,作为这种“突围”的方向,通过对社会休闲现象的研究,借助一系列中国哲学、中国美学等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语言逻辑,构建了一个新的学科体系。另一方面,当代休闲美学的诞生,是中国本土的学者主动或被动地“迎战”西方强势文化话语权的渗透与挑战。西方休闲学的诞生,几乎与工业革命同步,是人类对工业革命强大异化力量的反思与思辨。中国当代的休闲学,起步很晚,同时“休闲”在中国古代哲学史或思想史的领域内,一直不为学术主流所接受。所以“本体—工夫—境界”的当代休闲美学学科建设,是中西哲学发展窘境基础上的“突围”,是从中国古代哲学的思想资源和西方哲学的应用倾向中,构建了符合中国话语模式、突出中国思想特色理论体系。正如潘立勇所讲的:
“我们亟须用国人原创的学术话语,建构中国学术话语体系,使中国人文学科理论打上中国话语和中华文明的烙印。从审美与休闲研究的角度说,要以全球化的视野做审美休闲理论及文化的中西比较,深入发掘整理审美休闲理论的中国元素和传统精神及智慧,以实现与西方审美休闲理论平等对话,建立当代中国美学与休闲学理论的本土话语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