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

岁月冉冉,光阴如逝,庭外花开花落,春夏秋冬,日升月落,周而复始,四年的时间转眼即过,又是一年春季来到。
因四姐萧书仪这几日病了,便待在府里没来上课,这天下课早,林杭景一个人走出学校,一路上都是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她捧着书从她们身边走过,只听得一两声议论传来。
“昨天,我听我父亲说,前线大捷,虎阳关被拿下来了。”
“我也听说了,颖军占了虎阳关,有一个人功不可没,奉棋,你真正要说的,恐怕是这个吧。”
“就你知道得多,你还不是很想听。”
女孩子的娇笑阵阵传来,郑师长的女儿郑奉棋唇角含笑,“我父亲说那萧家三少萧北辰,才刚从陆军学校毕业,就被萧大帅直接给派到虎阳关前线去了,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拿下了虎阳关!”
林杭景只是安安静静地从那些女孩子身边走过,一路走到校门外,看每日接送她的三轮车已经停在门外了,她略微踌躇一下,走上去对那人力车夫说道:“张伯,你先回去,我到街上走走,一会就回儿。”
张伯已经将车座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林小姐不用车吗?”
林杭景摇头,“我一会儿一个人回去就行了,七姨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去街上买书了。”
张伯点头,转身拉着三轮车就走了,林杭景看着他走远,她抬起头来看着那蓝蓝的天空,终于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大风筝正在天上飞着,她的唇角露出微微的笑意,眼瞳越发乌黑明亮,朝着那风筝飞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圣颐女校后面就是一个临湖建的公园,这会正是傍晚,夕阳芳草,春水绿波,清风袅袅,说不尽的惬意美景,林杭景只看着那天上的大蝴蝶风筝,一直走入公园里,眼看着那个站在草坪上放风筝的人儿,他穿着简简朴素的衣裳,专注地放着手里的风筝,面部轮廓清晰帅气,乌黑的眼瞳里有着透亮的光。
林杭景微微一笑,喊道:“牧子正。”
风筝行的年轻小伙计牧子正回头瞅到了走过来的林杭景,看着她唇角轻扬,朝着自己笑着,他笑得倒是极为率性的,朝着她奔过去,谁料失手掉了风筝线梭子,那风筝线梭子一路从草地上滚下去,线梭子上的线飞快地往外放着,眼看着就要放尽了,他们两个人便同时去抓那线梭子,但线早已经放尽了,眼看着大蝴蝶风筝随风而去,林杭景的面颊却是蓦然一红,因为她抓住了那线梭子,而牧子正抓住的,是她的手。
牧子正只觉得手心里温温软软的,看着林杭景的脸都烧红了,他慌忙松了自己的手,脸倒比林杭景红得更狠了,竭力笨拙地解释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讪讪地说着,连耳朵都红上了,倒象个做错事的孩子,林杭景收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今天有几个风筝?”
“三个。”牧子正指着公园湖边的石桌上那一堆东西,笑着,“都在那呢,一个蝴蝶,一个蜻蜓,还有一个美人风筝,这回可是够你画了。”
林杭景从草坪上站起来,走过去看着石桌上的风筝,将书包放在一侧,从里面取出颜料和画笔,就要坐在石凳上,牧子正叫了一声“等会儿”。从石桌的一旁拿出一个简单的垫子,放在石凳上,林杭景看着牧子正,牧子正挠挠头,笑笑,“这垫子我洗干净了的,石凳子冷,你当心着凉。”
林杭景垂着眼眸,唇角还是扬着,坐在那垫子上,调好了颜色,便给那蝴蝶风筝上色,那些个风筝做得得又大又好,全都是牧子正的手艺,牧子正看着她很快就给风筝上好了色,拿到一旁风干,他将手伸到一旁的包里,说,“今天我师母家里包了粽子,我给你带了几个,你吃吃看,我师母包的粽子最好吃了。”
林杭景看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盒子,他将盒子打开放到她面前,里面装着几个小小的粽子,她的心里不知为何,蓦然一暖,牧子正却用手指碰了碰那粽子,立刻伸出手在自己的头上猛拍一下,样子甚是懊恼,“该死,我真是猪头,忘了这粽子也会凉的,怎么能拿给你吃。”
他就要盖上那铁盒子,林杭景忙挡他的手,“没事的,我爱吃。”她将那冰凉的粽子拿到手里,剥开粽叶,里面的糯米果然已经又干又硬了,她用手掰了一点放到嘴里,轻轻地嚼着,抬眸看牧子正一脸期待的样子,她微微一笑,“真好吃。”
牧子正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整理着石桌上的东西,“师傅说世道越来越不好,买风筝的人越来越少了,他整日里心情不好,今天中午还骂了我一顿。”
“骂你?”
“我师傅骂人可凶了,”牧子正只管整理着那些东西,说,“他一喝酒就要骂人,也不敢骂师母,只一味地骂我,还不给我饭吃,说我白糟蹋了他的粮食,白糟蹋了他给起的好名字,说就不该听我爹的话收下我……”
他这样说着,全然没有意识到林杭景已经停止了吃粽子的动作,只是看着他,他回过头来,林杭景放下粽子,低声道:“你中午没吃饭?”牧子正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补救,“吃了,吃了,今天中午师傅骂完我,也让我跟着一块吃了饭了,吃了好大一碗呢,我师傅就是我舅舅,他对我好着呢。”
林杭景也不多说什么,将铁盒子里的一个粽子剥开来,递给他,牧子正看着那糯米饱满的粽子,犹豫了半晌接过来,也不管是硬还是干,一口便咬下了半个,边吃边孩子般地笑着,说,“好吃,真好吃。”林杭景看着他的样子,也跟着笑,“等我什么时候回了上海,我母亲包的粽子才叫好吃呢,到时候给你做多多地吃。”
“你要回上海?”
“现在就我一个人,不能回去。”
“我送你回去啊。”牧子正三下两下吃了粽子,从石凳上站起来,站在草坪上煞有其事地说道:“等我到乡下跟我爹说一声就行了。”
“他们能答应吗?”
“没事,我爹娘在乡下开茶楼,他们才不管我呢。”牧子正兴致勃勃地道:“我就带你从城外的临江走,指不定坐着船就到了上海,正赶上过端午节,多好,等到你的家,我就说,我姓牧名子正,号荣影,绰号小和尚,送你女儿回家来了。”
林杭景忍不住就笑,“怎么没听说你还有这么个绰号?”
牧子正便道:“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家里还算是比较有势力的,我爹就当过清廷的候补守备,只可惜我一出生身体不好,有个缺德的算命先生说我寿命不长久,我娘就把我送到庙里去待了一百天,后来我从庙里出来,就得了这么个绰号小和尚,气死我了。”
林杭景被他逗得只是笑,牧子正说的很是兴起,想起自己最近跟着师傅学了两句京剧,看着林杭景笑的开心,当下在草坪上拉开架势,摇头晃脑地唱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林杭景捂着嘴笑道:“后面的呢?”牧子正打了个愣神,想了片刻又重新回到了石桌前坐好,摇头,“不知道,师傅就会唱这两句,我也就跟着学了这两句。”
林杭景又笑,牧子正望她一眼,说,“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特别好看。”他的目光真诚率直,没有半点唐突的意思,反倒让人觉得特别暖心,林杭景点头,牧子正从一旁拿过干透的蝴蝶风筝,递给林杭景,道:“这只送你。”林杭景望着那漂亮的大蝴蝶风筝,道,“那你回去怎么和师傅说啊?”牧子正笑起来,眉宇格外的精神得意,“我最近可是天外来财,小赚了几笔,早把这个风筝的钱放在师傅的柜子里了,这风筝是我扎好送给你的,漂不漂亮?”
林杭景点头,说,“真好看。”
他看看天边的夕阳,忽然皱起眉头说,“我得走了,这时候师傅该找我了,再不回去又是一顿好打。”林杭景忙帮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放在他随身的袋子里,他将那袋子斜挎在肩上,拎起一旁的蜻蜓风筝和美人风筝,又把放在一旁的帽子胡乱戴到头上,帽子下一双眼睛黑得如曜石般,“我走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没几步,帽子却掉在了地上,顺着风又吹了回来,杭景忍不住又是一笑,牧子正朝着杭景挥挥手,拾起帽子跑了出去,那大蜻蜓风筝和美人风筝在他身后晃晃悠悠,倒好像他本人长了翅膀,随时都会飞起来一样。
林杭景一直看着牧子正的身影消失,她转过头来看着牧子正给自己留下的蝴蝶风筝,那大风筝扎的栩栩如生,她将风筝翻过来,目光却落在风筝的竹架上,微微一怔,原来那竹架上刻着三个字,正是——林杭景。
林杭景望着那三个字,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她微微侧头,柔软的唇角轻轻地漾着温柔如水的笑意,那张洁白美丽的面庞,在夕阳的映照下,越发地生动起来。
林杭景拿着大蝴蝶风筝回萧氏官邸的时候,天还早,一进庭院就看着整个府里的下人都在忙乎着,拾掇盆景,打扫庭院,就连大门二门的大红柱子都重新上了漆,碎石小路上连片杂叶都扫得干干净净的。
林杭景走到大厅里,看着丫鬟们已经将大厅打扫擦洗的一层不染,七姨背对着她,拍拍手,声音极是干净爽利的,“都过来给我瞧瞧。”丫鬟们全都过来站成一排,将手里擦拭家具的绸绢翻过来,七姨一个个看了,见绸绢里里外外都是雪白干净的,显见是将大厅擦得半丝灰都没有了,微笑间只见得满眼的喜气,“下去吧,小镯,告诉萧安一声,明儿咱们家老三……哎呀,看看我这嘴,现在应该叫军团长了,明儿军团长这就凯旋了,大小姐,二小姐并两位姑爷也到了,满府上下都给我精神点,只要出一点差错,我管揭了他的皮。”
大丫头小镯答应着,带着几名丫鬟走出大厅去,七姨回头看到林杭景,回手拿着丝绸绣花手绢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替杭景拢了拢微乱的鬓角,抿唇一笑,“明儿你三哥就回来了,你看看我这里里外外收拾得怎么样?”
林杭景说,“七姨管事儿,哪还有不好的。”
“就知道你会说好话儿。”七姨在林杭景的小脸上轻轻地一掐,“谁不知道这府里,一大家子都听大帅的,大帅都听林姑娘的,你给我品评几句,回头大帅说不好了,我只要说,林姑娘点了头的,管就没事儿了。”
林杭景道:“七姨又笑话我。”
七姨笑着,一眼溜到杭景手里拿着的蝴蝶风筝,这风筝扎得好看极了,栩栩如生,振翅翩迁,她便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瞅了瞅,笑,“这是哪家风筝行扎的风筝,这样好看,回头叫人多买几个回来。”
林杭景只怕七姨眼尖,看到骨架上写着的那三个字,慌忙笑着,将风筝翻过来,“七姨要是喜欢,下次我多买几个回来,我……我先回房了。”她拿着风筝,也不敢回头看七姨含笑的样子,只是绕过大厅朝着后院去,后院花厅里倒是安安静静的,她站定了,将手里的风筝又拿到手里细细地瞅了一番,心里涌着一种莫名的欢快,正瞅着,忽传来一声娇笑,“这回可是让我抓着了。”就听得一阵皮鞋踢踏之声,萧书仪已经扑上来,从林杭景的手里夺过那蝴蝶风筝,笑声不绝,“这半天都没回来,想来又是给你的子正好哥哥描风筝去了。”
林杭景脸立时就红了,眼看着书仪拿着风筝晃晃悠悠的样子,生怕把那风筝折损了一点,抢又抢不过萧书仪,急切地说道:“四姐,我的风筝……”
“好了,好了,知道你心里金贵这风筝,我还不稀罕呢,还你。”萧书仪笑着,看林杭景急了,将风筝还回到她手里,“今儿老师都教了什么课业,快告诉我,不然明儿上课,我一准挨训。”林杭景这才笑着要跟萧书仪回书房去,刘嬷嬷已经提着两个大红提盒走过来,说是大帅给两位姑娘加的菜,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四姑娘,你刚才说什么正什么哥哥,可是说得我们林姑娘?”
刘嬷嬷是杭景打南面带来的乳娘,平日里管杭景管的极严,这会儿林杭景脸更红了,萧书仪吐吐舌头,笑得更加畅怀,“嬷嬷听错了,我说得是啊……”她拿眼睛望林杭景的脸上一溜,调皮极了,说,“做人要正气,尤其是要和风筝行的小学徒一样正气。”
刘嬷嬷还未听懂,林杭景已经急了,甩开萧书仪的手,作势就要拧她的嘴,“你再说……看我拧你的嘴……”萧书仪咯咯地笑着,一路奔逃,“我说错了,说错了,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刘嬷嬷看着两个小姐追打着跑开,兀自提着红提盒子朝里面走,边走边摇摇头,念念叨叨,“这做人就该正气,四姑娘说得一点都没错……”
虎阳关一战,正是萧北辰初战告捷,建功扬名九州之役,颖军威风八面,反客为主,占到了南面中央政府的上风,萧大帅之名威震海内,萧北辰少年俊杰,英姿勃发,年纪轻轻就被授中将军衔,任三十九集团军最高指挥官军团长,更是威风凛凛,独当一面,一时之间,萧家之势,如油烹鼎沸,萧氏官邸,门庭若市,南来北往,皆是巴结奉承之人,光是小汽车整整排了大半个街面,自此北新城内便多了一句话,人所共知,“何处觅佳婿,萧家有三郎”。
萧北辰离家整整四年多,这还是头一次回来,整个官邸早就是一派喜气洋洋,七姨带着一大家子在大厅里等着,忽听到门外传来守在厅口的哨兵传来一声气势豪壮的“敬礼!”,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萧北辰带着几名军官走了进来。
眼见着萧北辰走进来,七姨觉得眼前一亮,走进来的萧北辰一身立领戎装,钢盔下那一张面孔英气逼人,手上带着雪白的手套,纤尘不染,靴子上的马刺锃亮,英姿飒爽,玉树临风也不过如此。
七姨一见萧北辰,眼角顿时濡湿,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又怎么能流泪,慌忙拿帕子擦擦眼睛,迎上来喜气洋洋地说道:“这离乡背井的,可是回来了,老三,怎么见你七姨还挺得板板的,这是你家,不是虎阳关。”
萧北辰一笑,“没见父亲之前,不敢松劲。”
“就知道是因为这个。”七姨只朝楼上使了个眼色,“大帅正在楼上等着你呢,从早上起来就莫名其妙地发火,都是你回来给闹的。”
“怎么我刚回来还没说话呢,父亲就火了。”
“想是觉得丢了面子,”七姨带着萧北辰上楼,心知肚明地笑,“虎阳关他打了快四年没打下来,你打了半年就给攻克了,他这张老脸啊,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搁了,早上就跟着外面的盆栽出气,要不是杭景拦着,恐怕就要把那几盆兰花给砸了。”
萧北辰只觉得心头一窒,道,“七姨,杭景……”
七姨说,“老三,七姨知道你惦记着什么呢,放心,七姨四年前跟你说过什么,心里头上记得清清楚楚的。”她说着,已经到了书房的门前,伸手敲敲那门,扬声说道:“大帅,老三回来了。”书房里的萧大帅应了一声,七姨推开门就带着萧北辰走进去,才一进去就看见萧大帅半躺在书阁子前的藤榻上,手里捏着个招财貔貅翡翠烟斗,一口口地吸着,看着萧北辰,哼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呢,这几天七夫人都快把这官邸收拾得倒过来了,直闹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宁,原来是萧北辰阁下到了啊。”
萧北辰踏步上前,便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去,说,“父亲。”
萧大帅也不说话,只是半眯着眼睛吸着烟斗,七姨拿着帕子走上去,替萧大帅扇了扇面前的烟雾,抿着唇笑,“怪不得外面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今儿我算是见识到了,平日里口里心里惦记着,好容易看着老三回来了,还立了大功,反倒拿上把了,得了,大帅不稀罕老三,也别非搁眼前瞅着心烦了,老三快跟我走,跟七姨下楼说个体己话儿去。”七姨直把话说得乐乐呵呵,躺在藤榻上的大帅睁开眼睛,把烟斗在一旁的小桌角上磕了磕,道:“从俄国买来那批军火,什么时候到?”
这话是问萧北辰,语气缓和了不少,萧北辰答道:“明天就到,我派许子俊经手这事,这批军火足够武装三个旅的,可以给南大营再多扩充一万五的兵力,守住一个虎阳关,绝对不成问题。”
萧大帅淡淡地应了一声,又说,“你起来吧。”
萧北辰便从地上站起来,一旁的七姨看着气氛,只笑得八面玲珑,说,“大帅,我看北辰这么出息,突然想到一句话,今儿非说出来不可。”
“什么话?”
“那古人的话怎么说来着,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咱们家老三这也算是金榜题名了,这洞房花烛夜,大帅是不是得给想着点,难道大帅你就不急着抱个孙子儿?”
萧大帅怔了片刻,看着七姨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倒似被说动了心,道:“你这是心里早就有数了?”
“你看咱们府的林姑娘和老三,算不算天造地设的一对?”
萧大帅把眼一瞪,道:“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可别辱没了人家杭景。”
“当老子的哪有这么折损自己儿子的。”七姨看那样子反倒是动了气,“我看,这普天下就找不出第二个比老三有能耐的人了,我做主了,赶明我就跟林姑娘提上一提,索性就来个亲上加亲,把咱们杭景嫁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萧大帅看七姨说得笃定,回头看看站在那里笔挺如剑的萧北辰,想来七姨说得很是有几分道理,沉吟了片刻,道:“杭景要能长留咱们家里,也是好事儿,我就一条,总得让人家心甘情愿点头,她要是对老三没意思,那就是没缘分,我只把她当自己亲姑娘养,不管她喜欢谁,就算是个贩夫走卒,只要她点头,我都愿意风风光光的把她嫁出去,大不了到时候多陪送点也就是了。”
院子里有几个枣树。
满院子都摆着风筝,大门敞着,院门处插着五彩的纸风车,随着风呼呼地转着,院子当中摆放着一张大桌子,那桌子的桌角有些破烂,桌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写颜料,毛笔之类的东西,林杭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长发束在脑后,一把乌黑的青丝垂泻下来,丝丝缕缕,披肩而落,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绮云衣裙,素雅清新,她正专注地描那风筝,忽听得阁楼上传来脚步声,牧子正歪带着帽子,拿着个大鹞子风筝从楼上奔下来,对着林杭景扬了扬,满脸开怀笑意。
“你看,我又扎好了一个。”
他一瞥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风筝都上好了色,黑曜石般清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讶极了,“你这么快就全画好了?”
林杭景拿着毛笔,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扎了这么多,等你师傅师娘回来,定会好好奖赏你。”
牧子正只看着满院子的漂亮风筝,愣了片刻,回过头来望着林杭景,眨眨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要是扎风筝,一定会发大财的。”
林杭景一怔,“发财有什么好?”
“发财还不好?好处多着呢。”牧子正拎着风筝坐到林杭景的对面,帽子下的那一双眼睛里全都是振奋,“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用受人欺负,而且也不用这么累,天天都忙忙乎乎。”
林杭景微微垂眸,唇角露出一丝微微的苦笑,“即便有万贯家财也不过是招祸用的,总有人觊觎着,一夜之间就可能破败了,如果是骨肉分离,那更是不得安宁。”
牧子正诧异,“那你觉得怎样才好?”
林杭景微微一笑,百合般安静纯白,“自然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不用多好,只要一间小房子就行,每天青菜豆腐,三餐一宿,安安稳稳,平平凡凡地过日子。”
“那还不苦了你?”
“我不怕吃苦。”
牧子正看了林杭景片刻,他想了半天,忽然一笑道:“那我不发财了,我就扎风筝,扎一辈子风筝,青菜豆腐,我也爱吃。”
他这言下之意已很清楚明白,林杭景的面孔陡然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她微垂着头,手握着那毛笔,饱蘸了颜料,却再也描不下去了,牧子正只是看着她,眼睛乌黑明亮,林杭景一阵心慌意乱,扔下那毛笔,低声说道:
“我回去了。”
牧子正忙跟着她,看着她慌慌张张地往外走,眼见着就被那门槛绊了一下,人朝外倾去,他顾不得,急忙地伸出手臂去,竟一下子抱了个满怀,顿时间,满怀温软,香气袭人,这风筝行的小学徒登时呆在那里,林杭景也羞得满脸通红,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头也不敢抬,朝着小巷的尽头快步走去。
牧子正傻了一般呆愣在那里,怀里清香犹在,手臂还是原来的姿势,僵硬极了,只是她跌入他怀里的那种感觉还清清晰晰地残存着,他跟失了魂一样呆立着,等到豆大的雨点浇到了他的脸上,他才如梦初醒,抬头望天,却不知何时积了满天的乌云,转眼间,豆大的雨滴就浇了下来。
牧子正站在雨中,陡然想起林杭景这会儿只怕是双手空空地走在雨中,他心中一阵揪紧,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往大雨里飞奔,眼看着巷子口有一个卖伞的,冲上去抓起一把红纸伞,将兜里的钱全都掏出来,也不管多少,都扔给了那个卖伞的,抓着红纸伞就朝林杭景离开的方向追去。
暴雨又急又冷,街上立刻就积了水,行人小贩都忙忙地找地方避雨,林杭景站在一家屋檐上,看着大雨噼里啪啦地落下,她也没淋着什么雨,却看到雨雾中牧子正一路飞奔,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她只叫了一声,“牧子正。”那牧子正居然听到了,回头就看到站在屋檐上的她,便奔了过来。
林杭景看着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连嘴唇都被大雨浇得发白,说,“你出来做什么?”
牧子正把红纸伞往林杭景面前一送,拿着红纸伞的手臂上全都是雨水,他还在笑着,倒好像这大雨没浇在他身上一样,“给你送伞。”
林杭景望着他拿到手上的伞,怔道:“你手里这不是有伞吗?怎么不打?淋成这样。”
牧子正也是一愣,望着手里的纸伞,不好意思地摸摸直往下滴水的头发,只是一笑,“我给忘了。”
林杭景只觉得心中一动,胸口似有暖流涌过,眼前的牧子正真真成了个雨人,全身上下都往下流着雨水,她伸手接过那把红纸伞,握在手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面颊绯红,心跳得飞快,屋檐外的雨声渐小,这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转眼就成了毛毛细雨,林杭景打开红纸伞,小声道:“谢谢你了。”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林杭景慌忙摇头,不敢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顿了片刻,却还是低着头轻声说道:
“等下次我还伞给你,还给你描风筝。”
牧子正正要说话,转眼就看林杭景打着红纸伞走入那毛毛细雨中,他只看着她走,林杭景撑着红纸伞头也不敢回,朝前走着,只觉得他的目光就在自己身后,一直跟着自己,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不是慌乱,却是安心。
这毛毛细雨就是不停,林杭景也不叫车,一路打着红纸伞回到官邸,径往七姨的小楼这边来,脚踩着碎石小路,绕过繁花似锦的花障,直到花厅,略微抬头看着那紫藤花从高高的架子上串串垂落,随着细雨微风一阵阵柔柔摆动,她只是望着,脑海里却出现牧子正拿着伞在雨中奔跑的模样,心中温暖,唇角缓缓漾起一抹浅浅微笑,忽听到有人在不远处轻声喊她。
“杭景……”
她嘴角带着浅笑,撑着红纸伞便轻轻地转过头去。
站在花厅回廊里的,正是来此看景的七姨,萧北辰并萧家的几位小姐姑爷,还有就是团团围簇的下人。
这也是萧北辰四年后第一次见到林杭景。
眼见那站在紫藤花架下的林杭景撑着红纸伞转过头来,一身清茶色衣裙,明眸轻透,冰肌雪肤,乌发如丝,娉娉婷婷,那层层雨雾,如轻烟般笼着她,更兼得唇角那一抹浅浅笑意,清秀温雅,婉约如诗,婀娜如画。
萧北辰只觉得一阵心如擂鼓,仿佛自己的魂魄都被她那一笑间摄去了,直看得人柔肠百转,身旁的七姨抿着唇一笑,接着连连赞道,“真真不是我夸口,咱们大帅府这林妹妹,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那都跟一幅画儿似的。”
林杭景看到七姨叫她,赶忙走了过去,走到回廊底下,收了红纸伞转向七姨,唇角噙着笑,“七姨叫我?”
七姨拿着帕子擦了擦杭景脸上的水珠,笑着说,“谁叫你来?你快撑了伞到那紫藤花架子下站着去,这么漂亮的画,我还没瞧够呢。”
林杭景不好意思地笑,回头瞅见萧府的大小姐萧书晴,二小姐萧书玉都站在那里,说,“大姐,二姐。”书晴和书玉都笑着点头,七姨拉了杭景过来,插上话来,“看杭景这眼神,这么大的人物就站在这儿,你偏偏看不见,可真是要急死咱们了。”
林杭景被七姨那么一拉,才转过头来,与萧北辰投过来的目光直直地撞了个正着,见到四年后的萧北辰,一抬头看他俊挺如昔,目光炯深,她却莫名地心中一紧,好似突然被千层网罩住了,密密麻麻地让她喘不过气来,直到七姨半带促狭地捏了捏她的手心,她才回过神来,礼貌地叫了一声,“三哥。”
萧北辰只是点点头,深邃的眼瞳里却有着笑意,一旁的七姨目光只在两人之间转着,看差不多了,笑着拉了杭景的手,对一旁的大丫头小镯说道:“这天也不早了,叫萧安摆饭,大帅早就筎了素,又赶上今日戒斋,就我七姨陪着好容易赶回来给北辰接风的两位小姐并姑爷吃几杯,书仪,你个愣丫头,快别带着老五老六折腾那池里的鱼了,仔细掉到水里去摔了我的儿。”
晚饭也是在七姨的所住小楼的餐厅里吃的,餐厅的墙上镶着纯英国式的乌木格子,百褶绸罩落地灯,正当中摆放着的红木大餐桌,雕有洋式云头的整套十二只椅子,小丫环早就点燃了古铜烛台上的一整排蜡烛,端到餐桌上去,倒不是为了照明,纯是为了好看,萧府管家萧安带着下人鱼贯而入,开始摆桌。
七姨泯唇笑着,只拉着杭景的手,说,“你们都先别坐,看我来排位置,大小姐,大姑爷在右首第一二个位置,二小姐和二姑爷接下来,四姑娘书仪你带着老五老六玩了半日了,这会儿他们也只认得你,索性你们三个坐一起,疯个够,左右大帅今儿不在,我就讨个巧,坐个首位,北辰和杭景就在我身边坐下。”
大家笑着,按照七姨说得坐下来,杭景坐在七姨身边,她旁边就是萧北辰,她只是不说话,心里莫名地发窘,忽看到一旁的小丫环将她拿回来的红纸伞放在了壁炉一旁的架子上,她一见那一抹红色,心下一安,脑海里牧子正的样子便清晰起来,下人盛了饭来,她端在手里,脑海里就全是牧子正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了。
这时,桌上又摆上了一道清蒸鳇鱼,用大银盘盛着,香气扑鼻,不过一看就知道不是整只,书仪因问道:“怎不做整只?”七姨便笑,说,“你这愣丫头,都不知道这鱼有多大,光那个鱼头就够这半个餐桌了,大帅吃素,这是北辰孝敬我的,鱼太大没法子空运,把鱼放在水箱里,找专人看着,一路换着水,用专列运过来,就为了吃这个鲜劲,整只?你若吃得了我就服你。”
七姨正说着,北望和北意便嚷着要吃鱼,一旁的丫环忙拿了盘子上来,用象牙箸挟了几块鱼肉,细细地挑去刺儿,放在五少爷和六少爷面前,七姨目光在餐桌上这么一溜,笑嘻嘻地说道:
“今儿可是齐全了,不过等明日,可就没这么热闹了。”
萧书仪便问,“明日怎样?”
“明日你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都家去了,你侬我侬地吃自己的体己饭,哪还能这么一大家子守在一块儿,再过几日……”七姨卖了个关子,顿上一顿,只管笑着瞅坐在身边的杭景和北辰,“等老三和林姑娘一娶一嫁,也就双双下了桌吃自己的饭去,你七姨我这张桌子上就更冷清了。”
那话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说得除了老五,老六,其余的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萧书仪倒是笑得有些勉强,萧北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的林杭景,却看到她端着米碗,唇角也是柔柔的笑意,却只是拿着象牙箸干吃那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地吃,眼睛竟是放空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一愣,七姨已经对着杭景笑道:“林姑娘,这是多少个数啊?你倒是数清了没有?”
林杭景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一桌子的人都在看自己,慌忙放下那碗米饭,七姨促狭地笑着,瞅着林杭景干吃的那碗米饭,“林姑娘这是吃饭呢,还是数米呢?神游太虚了,你这会儿可是参悟了?”
林杭景只羞得面颊酡红,“我刚才……在想旁的事情……所以……没听见七姨说的话……”
七姨怔了下,整张餐桌都安静下来,萧书仪扑哧一笑,林杭景已经不太好意思地站起来,说,“我吃好了。”一旁的丫环忙取了茶来给她漱了口,她便转身朝着餐厅外面,走了几步,转眼看到放在壁炉架子上的红纸伞,犹豫了下,回转过身来,将那红纸伞爱惜地拿在手里,转身轻快地走了出去。
七姨看着林杭景走出去,反而笑起来,对着桌面上剩下的人道:“你们看看,这林姑娘早晚都是咱们家的媳妇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几位小姐姑爷便陪着笑起来,唯有萧书仪不说话,萧北辰依旧坐着,吃着面前的一道菜,那张英挺的面孔只是浮上一层淡淡的笑,反而没了话。
这春日傍晚,难得夜风清凉,诺大的花园里,电灯都打开了,几只萤火虫围着那雪亮的电灯飞舞着,梧桐树下,摆放着一套乳白色镂空花桌椅,林杭景坐在椅子上,微微地笑着,望着手里五彩斑斓的大蝴蝶风筝,面颊旁飞上一抹红云,竟是出了神。
“你再看,它就飞了。”
当萧北辰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林杭景心底一惊,眼见萧北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跟前,她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声叫道:“三哥。”
萧北辰略点点头,看她站起来便是要走的样子,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手里拿着的一样东西放在了桌子上,说:“我想妹妹从小在富贵家里长大,自然是什么都见过了,这次从俄国回来也没买什么贵重东西,只给你带了个小玩意。”
林杭景将风筝紧紧地攥到手心里,她只想从他的面前快快离开,开口就要说“我不要”,可一眼扫到那摆放在桌面上的小玩意,居然是一个精雕细刻,色彩鲜亮的木娃娃,她怔了下,萧北辰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将那木娃娃拿起来,从中间拆开来,里面又是一个娃娃,再拆开,又是一个,竟是一个木娃娃套着一个木娃娃,林杭景只看着他手,竟跟变魔术似的,眨眼就在桌子上摆放了十二个一个比一个小的木娃娃,最小的不过拇指大,实在是趣致可人,萧北辰见她的眼底微微发亮,果然是喜欢得不得了,却又犹豫着不敢伸手来拿,他心中得意,微露笑容。
“一大家子都有礼物,没有一人落下,这是给你的。”
这样一说,算是解除了林杭景的防备,她望着那一排胖嘟嘟的木娃娃,终于还是孩子心性未去,伸出手来拿了一个在手里,细细地看着,不知不觉间竟然坐了下来,将风筝放在膝盖上,只将那十二个木娃娃再重新一个接着一个套起来,萧北辰在一旁说:“这是俄国套娃,你这个是十二套的,这套娃,在俄国,还有个传奇。”
林杭景已经被这胖嘟嘟的套娃吸引住,抬起头来,说:“还有什么传奇?”
萧北辰笑一笑,说,“说是俄罗斯民族有两家表亲相邻,表兄妹童年相伴长大,表兄长大后远走它乡,由于思念家乡的表妹,就每年都做这木娃娃,一年比一年做的大,只等到将来送给表妹,以表达思念之情。”
林杭景只专心地看着那色彩鲜亮的娃娃,却未察觉到萧北辰话中之意,萧北辰也终于得偿所愿,逐步地让她消除了对自己的戒惧,心中已是大感满足,他停了一停,很是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听说你的小名是九儿?你父母不就你一个女儿?怎么起了这么个小名?”
他问得很家常,毫无轻慢之意,林杭景见他确是与四年前完全不同了,只当是他转了性情,于是安安静静地说:“我父亲说,九九归一,九是造化之数,因我母亲生我时早产,父亲看我先天不足,恐怕养不活,就给我起了这个乳名,就叫九儿。”
“怪不得。”
他只是一笑,面庞清俊磊落,林杭景拿着那套娃和大蝴蝶风筝,那合起来的套娃极大,她满把抓着,十指纤纤,望着萧北辰,笑容也是极安静清澈的,“这会儿嬷嬷该找我了,我要走了,谢谢三哥。”萧北辰淡笑着点点头,林杭景便转身沿着草坪间小小的路径走回去,萧北辰转眼就看到副官郭绍伦走过来,立正敬礼道:“报告军团长,许子俊运送的那批军火今晚就要到临河码头,莫团长问军团长是否现在就过去亲自验收?”
“现在就去。”萧北辰从郭绍伦的手里接过自己的帽盔,径出花园二门,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了郭绍伦一眼,半晌,说,“北新城内可有什么地方?又卖红纸伞又卖风筝……”
郭绍伦倒是一怔,“这种地方倒是很多,军团长是想……”
他问了半句,萧北辰却已转过头去,走了出去,郭绍伦只看着他越走越远,萧北辰向来心思缜密,郭绍伦想了片刻,却是参不透他的话中之意,终是摇摇头,一路跟了上去。
深夜的时候,又开始下起了细细的雨。
临江码头,颖军重兵驻防,岗哨关卡层层设立,深夜里,临江的水深幽幽的,已经升为团长的莫伟毅领了一个警卫连的人站在全副武装的萧北辰身边,副官郭绍伦见雨势越来越大,便拿着伞来给萧北辰撑,萧北辰见岸上所有颖军都毫无遮蔽地站在雨中,也不说话,只是扬扬手里的马鞭,让郭绍伦把伞撤下。
眼见着两艘货轮从远处开来,冲破河上雨雾,货轮上有颖军持枪站哨,站成笔直的一线,货轮灯光照过来,映的码头雪亮,不久后货轮靠岸,放下栈板,最先走下船来的竟是此次负责押送军火的许子俊手下的一个副团长,慌慌张张地走向萧北辰,立正敬礼,还没开口,萧北辰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许子俊呢?”
那副团长脸现忐忑,“报……报告军团长,许团长昨儿晚上喝了几杯,此刻……还在舱里。”他才说到这,萧北辰的脸已经完全阴下来,冷声道:“揪出来!”莫伟毅当下领着警卫连就冲到了货轮上,就听一阵踢踏踹打之声,不知道都砸了些什么,间杂着许子俊稀里糊涂的哀号声,“莫伟毅,你他妈的不认人,老子的裤子!!”莫伟毅再带着警卫连的人冲下来的时候,中间就夹了个浑身上下只穿一条裤子的许子俊。
许子俊瞅见站在明地里的萧北辰,嘿嘿一笑,“萧三哥……”那一声刚落,萧北辰已经转过身去,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声冷喝就打断了他,“毙了!”那两个字砸下来,雷厉风行,莫伟毅也不敢笑,拖过许子俊,拔出手枪就往他脑袋上顶,许子俊先是张大嘴巴发怔,感觉到黑洞洞的枪口顶到脑袋上了,反倒不怕死的吆喝,“莫伟毅,你眼睛长屁股上了,就这么个破枪也敢枪毙你许爷,老子就是死也要好枪!”他大喊大叫,就是不老实,眼见着萧北辰硬挺挺的就是不转过身来,莫伟毅暗中踢了他一脚,“你个傻愣二五眼,要死了还挑枪,老子我这手枪还不配毙你了?!”
许子俊梗着脖子,“不配!”
这话音一落,前面的萧北辰从一旁的侍卫手里抓过一把手提式冲锋枪,拉开枪栓对着许子俊脚底嗖嗖的就是一阵扫射,许子俊“哎呦”一声,一看萧北辰动了真气,只吓得掉头就跑,地面上被子弹打得一溜烟尘,许子俊狼狈地跑到码头,一头扎到水里去,他水性极好,这会子扎到水里看不见,若再一阵乱射,十个许子俊也死了,萧北辰便不打了,把冲锋枪扔给那侍卫,冷然大声道,“许子俊,明儿你就去北大营当三个月的兵,什么时候把自己磨练规整了,什么时候再回来见我!”
莫伟毅看许子俊只管躲在水里不敢露头,摇着头笑,萧北辰的命令传下来,“验收!”莫伟毅不敢耽误,赶紧带着人走向了那两货轮的军火,许子俊早潜的老远,从水面探出个头来,抹抹脸上的水,心有余悸地喘气。
这一场军火验收一直持续到凌晨,毛毛细雨才住,天边出现淡淡的蟹壳青色,萧北辰坐着车回北大营巡查军防,副官郭绍伦坐在副驾驶座,转头看萧北辰靠在后座椅背上,头微微垂着,半眯半睡,他也不敢惊动,只是朝着车外望着,车已经开进北新城,绕了几条街道,忽看到一风筝行刚刚打开门面,放眼望去就是满眼五颜六色的风筝,挂在风筝行的铺面上,随着风晃动。
郭绍伦还只是看着,忽听到车后座传来淡淡的声音,“停车。”
风筝行杜老板才刚刚打开了店面,就听一声门响,转眼一看就是一戎装军人走进来,忙满脸堆笑的迎上去,道:“官爷……”郭绍伦却只是看了杜老板一眼,转过身去打了个立正,萧北辰便走了进来,店里的温度猛然降了几分。
北新城内,谁不知道颖军少帅萧北辰,那杜老板舌头打了个结,连讨好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只管佝偻着腰,瑟瑟地退到一旁,等着萧北辰问话,萧北辰却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那挂了一屋子的风筝,他的目光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挂在最外面的几个色彩亮丽,栩栩如生的大风筝上,他望了片刻,拿了马鞭在风筝上点了点,道:“这是谁做的?”
那杜老板觉得自己的腿肚子转筋,半晌,才结结巴巴的答道:“是我……我底下人做的,少……少帅……”他这一句话没说完,一旁的郭绍伦已经看了过来,道:“叫什么少帅?!叫军团长!”
萧北辰自领兵以来,最是厌恶别人称自己为‘少帅’,因这一称呼颇有依仗老辈权势而扶摇直上之意,平日里就连大帅府内的亲眷谈笑也很少这样称呼萧北辰,这会儿杜老板更是吓得结结巴巴,“是、是,军团长要是喜欢这几个风筝,只管拿去。”
萧北辰怎么可能会来要几个风筝,他的马鞭还停留在风筝上,望了几眼,倒是一脸淡漠,“描得不错。”说完这句,就转身走到外面去,郭绍伦忙跟上,杜老板听到外面的军用汽车响起,知道他们已经走了,才想起擦擦脸上的冷汗,门又忽拉一声响,杜老板心惊肉跳地转头,却看到是学徒牧子正拎着几个风筝走进来,歪戴个鸭嘴帽子,帽子下的一张面孔眉清目秀的,乌瞳分明,他一看见杜老板,就扯开嘴笑着。
“师傅,这是我昨儿扎的,这回可够数了。”
杜老板一看是牧子正,松口气,说“这一大早又跑到什么地方惹祸去了?”他一抬头就见牧子正的眼睛红红的,马上怒道:“你这小子,昨儿晚上是不是又赌钱去了?我就不信你戒不掉这个瘾,你爹把你交给我,原说是‘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你倒好,趁我不注意,就跑去赌!早晚把你的命都赌掉!”
牧子正知道师傅一唠叨就没个完,忙就往后面跑,道:“我帮师娘弄饭去了。”杜老板还在那里唠唠叨叨,“你爹求着人刚给你寻了个营生,说是去警察厅干活,那职位在上海就叫‘包打听’,一般人捞不到的,多好的活,你过几天就去啊。”
“哎。”牧子正老老实实地答应一声,眼瞳亮极了,他将风筝放在桌上,转身就朝着后院跑去,杜老板伸手将那大风筝举起来看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小子,最近这风筝确实描得不错。”
落地灯全都打开了。
金碧辉煌的西式大厅里灯光很足,林杭景只在一旁的书案上拿着毛笔认认真真地给七姨抄着《金刚经》,听得另一张桌子上麻将哗啦啦的响着,白玉般的麻将被几位官太太的手揉搓着,很快就码起来,牌声噼啪中,对面的郑太太打出一张牌,七姨忽然一笑,吃进那张牌,满面春风地说道:“我这可不是和了。”
她将牌一亮,果然是郑太太打出来的那一张牌让她听了和,一旁的许太太却将郑太太的牌一翻,笑道:“郑太太,你怎么拆了对子给七夫人牌呢?莫不是故意放冲吧?”郑太太却不慌不忙地将牌糊弄开,笑着,“我本来想做清一色的,可巧,让七夫人捡了便宜去。”七姨只是笑着,转眼又是一圈,郑太太打出一张牌,却似乎很若无其事地说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见你们家老三?”
七姨仔细地瞧着牌,道:“他是军务繁忙,这阵子闹着什么整兵经武,把北方二十四省巡阅使署都给撤销了,成立了个保安司令部,陆军管理处,这些个事儿就够他操心的了,如今大帅虽不在国内,但也是时时刻刻地盯着,老三可不敢有一点懈怠。”
郑太太说,“要我说你们家老三可真是忙人,连轴转似的,就连我们家奉棋都是看在眼里的,时刻惦记着她这个三哥呢。”
郑太太这话一出口,坐在两侧的许太太和莫太太相视一笑,对于郑太太的话中之意,心中早是雪亮的,七姨却浑然不解,只是打牌,笑着,“要不都说你们家奉棋姑娘会关心人呢,赶明儿带着她一块过来玩玩,想来她还是我们府里四姑娘和林妹妹的同学,年轻人在一起凑凑,总是比我们几个人打牌热闹,杭景,别离那么近,仔细伤了眼睛。”
在一旁罩着粉色绸罩的台灯下抄经的林杭景闻听七姨的声音,拿着毛笔抬起头,双眸清亮,柔和地答应着,“嗯,这就快抄完了。”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竟是萧北辰回来了,郑太太转头看着走进来的萧北辰,笑得格外亲切,“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萧北辰将军帽交给一旁的副官郭绍伦,那目光在大厅里略微一扫,笑着说道:“瞧郑姨这话的意思是说着我了?”
郑太太刚想接过这话头去,七姨却是一笑,道:“老三,怎么今儿回来的这么晚?”萧北辰笑道,“本来北大营的事儿早就处理完了,偏我跟莫伟毅、许子俊给余白老先生抓住,为点小事儿教训了这半天。”七姨笑道:“那还真不冤,你们三个凑到一块准做不出什么好事儿来,就该给余老先生教训教训。”萧北辰也不回嘴,只朝着坐在台灯下的林杭景走去,见她低着头抄的极是认真,一色的娟秀小楷书,道:“你这是抄什么呢?”
林杭景才抬头,望见萧北辰,只微微一笑,面颊笑出两个浅浅的笑涡,“七姨说过两日要去庙里拜佛,让我帮忙抄个经文。”
萧北辰笑着,说,“七姨就爱叫你做这些事,整日里抄经,这到底是你拜佛呢,还是她拜佛?”
“呦——”七姨搓着麻将,一笑,倒把声音拖得老长,“老三这是心疼了?倒埋怨起我了,好歹我还是你七姨,白看你长了这么大,哪有心疼了你妹妹,却忘了七姨的。”
“我可没这么说,七姨多想了。”
“我知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说出来的话都拐着弯呢,说七姨有一套,说林妹妹也有一套,什么冰清玉洁,蕙质兰心,娉娉婷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萧北辰淡笑,只站在灯下看林杭景写出的那一笔娟秀字迹,七姨的一句句调侃传来,只是把林杭景尴尬的满面羞红,只在灯下低着头,也不敢说一个字,生怕被七姨快嘴再接了话头去,又发作不了,实在听不得,只能偷偷地扯了扯萧北辰的袖子,低声说道:“你快别说了,说不过七姨的。”
萧北辰见她白净的小手扯着自己的衣袖,纤细的指尖雪做的一般,盈盈润润,心便如被蜜浸了似的,只觉得畅快,笑道,“好,咱们不说了。”
七姨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情形,笑得更加喜气,忽听到对面郑太太一推牌,道:“和了。”七姨回头,见郑太太正忙着收钱,忙笑说,“郑太太不做清一色了?”郑太太笑得倒比七姨开心,“做什么清一色,原是我打错了主意,这会子不赶快把刚才输的钱捞回来,那可真是赔大发了。”
牌桌上照旧是白玉般的麻将稀里哗啦的声音,林杭景还低着头抄经,萧北辰便坐在沙发上喝茶,忽听得外面踢踢踏踏之声,四姑娘萧书仪兴冲冲地跑进来,身后跟着老五北望,老六北意这两个“哼哈二将”,她手里拿着一个册子,直奔杭景,道:“杭景,我建了社了,我是社长,咱们班的女同学都入了社,你也得入社,快把名字写上去。”
林杭景看着那本子上写的密密麻麻的都是班上女学生的名字,不由好奇,问,“这几日就见你一个劲地忙乎,到底是建了个什么社?难不成是诗社?”
“我建什么诗社,拘束死了,多没意思。”萧书仪满口傲意,“我建得这个社,是专为了咱们女孩子效力的,社魂就是自尊,自爱,自强,我昨儿晚上想来想去,好容易想出个好名字,就叫——女大丈夫社!”
这萧书仪话音刚落,坐在沙发上的萧北辰一口茶就喷了出来,笑声不绝,萧书仪把眼一瞪,便要发作,谁料一眼就瞅见身边的杭景低着头也是憋着笑的,萧书仪大为光火,一扭身坐在沙发上便怒道:
“七姨,你看三哥和杭景,都欺负我呢。”
七姨早听到这边动静,她打出一张牌去,也是笑,道:“他们两个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这还没怎么呢,就一个鼻孔出气了,敢招惹我们家大丈夫,老五,老六,磨蹭什么,还不快帮你们四姐一个鼻孔出气去。”
萧北望,萧北意这一对双胞胎兄弟现年十二岁,正是无拘无束,直恨不得上房揭瓦的年纪,这会儿得了令,更是了不得,却不敢往萧北辰身上闹去,全都奔了林杭景,扭股糖似的缠着林杭景,又叫又闹,林杭景撑住笑,劝着萧书仪道:“书仪,你这建社的想法是不错的,但你要不改个社名,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入。”
萧北辰接口道:“萧书仪你也不怕丢人,出口就是女大丈夫社,这么个名,亏你还想了一个晚上,要是父亲知道了,定是哭笑不得。”
“父亲这会儿正在美国休养呢,我才不怕,”萧书仪顶嘴,“那你说要从社名上就现出自尊,自爱,自强三重意思来,哪还有第二个名比这个好?”
“现成的典故不就有吗?”林杭景握着毛笔,笑道:“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戏文里唱得就是谁说女子不如男,你也别叫什么女大……”她忍着笑,着实说不出萧书仪起出的那个名字,“你不如就叫个木兰社,还好听些。”
这话说得萧书仪喜笑颜开,满口赞着,“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叫木兰社,三哥,”她转向萧北辰,嘻嘻哈哈,“明儿晚上借你在南面花汀州的别墅给我用,不给也得给,我要做东道,请我们木兰社的女学生们吃饭,庆木兰社成立,杭景,你还得跟我去,这社名是你想的,你跑不了。”
杭景微微地笑着,算是应了,这时管家萧安已经安排人端了宵夜上来给几位打牌的太太,尽是些松瓤卷子,豆腐皮包子,红豆糯米汤圆之物,书仪忙乎了一个晚上,早喊着饿了,领着北望,北意尽情吃去,丫鬟却独给林杭景端了一碗甜润细腻的杏仁酪上来,放在书案的一侧,萧北辰道:“你怎么只吃这个?”
林杭景正在丫鬟端上来的水晶盆子里洗了手,听见萧北辰的话,回头微微地笑道:“这个好吃,再说嬷嬷向来不许我临睡前吃东西,说是伤肠胃的。”
萧北辰一笑,挽了袖子站起来,道:“那我也吃这个,萧安,给我盛一碗。”
萧安恭恭敬敬地又端了一碗杏仁酪上来,萧北辰便和林杭景在一块吃,一旁的七姨端着一盘松瓤卷子走过来,放在书案上,对萧北辰道:“平日里就不见你吃这些个甜丝丝的东西,那是给你林妹妹止咳平喘的,你也要吃,偏就是你林妹妹吃的东西,都是好吃的,你这忙了一天了,就吃这个东西,看夜里还不饿死你。”
萧北辰笑着,抬头看林杭景低着头默默地吃着杏仁酪,只是那雪白的面颊上却是慢慢地洇出红云,宛如初绽芙蓉,透出沁人的清香来,他心里越发的是怜她,爱她,敬她,不知不觉间只在心里想着,世人都道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若能与你这样长长久久的在一个桌上吃饭,我萧北辰这一生一世,也就无憾了。
第二日萧书仪就忙忙叨叨地准备做东道,成立木兰社,吩咐着下人把花汀州那边的别墅给扫了,现将官邸里的几个手艺好的厨子全都调过去,萧北望和萧北意这两个小家伙早跑到花汀州去看热闹,这一忙碌就到了傍晚,入社的女学生都三两成群,嘻嘻哈哈地来了,花汀州别墅乃是萧北辰的一处私人宅子,别墅周围更是景色优美,青山绿水,古柏松木,花明柳暗,深红浅紫,林杭景才从抄手游廊里走过来,就听到大厅里众多女孩笑声连绵,前面门房还不住地送客上来,全都是些蓝衣黑裙的女学生。
林杭景才走进厅里,早被萧书仪看见,忙走上前来拉了她的手,说道:“你可是到了,咱们该喝这结社酒了。”
林杭景一怔,“还要喝酒?”
萧书仪笑道:“那是自然,我也是第一次做社主,定要做的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知道你不能喝酒,你只喝三杯应个景就算给了我面子了。”
林杭景来不及拒绝,就被萧书仪推到桌前,见一整套的海棠焦叶杯已经摆上了,萧书仪推着林杭景对满屋子里的女学生们笑道:“这是我们家里的林妹妹,才女中的才女,咱们木兰社这么清雅的名字,还是她想出来的呢。”
那些女学生看过来,都是笑嘻嘻的模样,萧书仪倒满了三杯梨花酒,送到林杭景的唇边,笑着道:“你快喝了这三杯,再给我们木兰社写个匾语,我才放了你。”
林杭景迫不得已,就被萧书仪硬灌了两杯,只觉得一阵阵面颊发烫,心口乱跳,萧书仪第三杯再端过来喂她喝了,又招呼着下人端来文房四宝一套,正是竹雕诗文毛笔、大国香麒麟墨、冰纹梅花玉版笺、云纹彩绘黛砚,就着桌子铺开纸来,道:“这回酒也喝了,林妹妹可得给我们写个匾语了,古往今来,不管哪个词人的,你给我们写一句也就是了。”
林杭景只得拿起毛笔,饱蘸了墨,略微想了想,便在那纸上写下—— 凌霜不肯让松柏,作宇由来称栋梁 。这回却是用的篆体,圆浑婉约,直看得周围女学生都连连叫好,杭景放下笔,笑道:“这是唐朝史俊的诗,与木兰社这木兰二字正相宜的,左右就是这样,我是再也拿不住笔了。”酒劲上来,心里便似揣了个兔子一样狂跳,她捂着心口退到一旁,坐在紫檀木椅子上,丫鬟端上来酽茶,她只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受不得那茶的酽苦,只能放下茶杯,硬撑着坐着,看萧书仪在那里与众人喧闹。
正迷迷糊糊间,就觉得有人推她,杭景慢慢地睁开眼睛,看是萧书仪冲着自己嘻嘻乐着,说道:“杭景,这天晚了,我叫了车来接你和老五老六,你们回官邸去吧。”林杭景正巴不得这样,看着外面夜色已深,一旁的门房走上前来,领着林杭景走出别墅,这梨花酒后劲极大,她一出来,又招了风,酒劲上来,脚步就有些不稳,一眼看到别墅外停着辆汽车,老五老六已经蹦到了车后座上去,打打闹闹的让后座没法再坐第三个人,门房拉开了前座的车门,林杭景便坐了上去,才刚关上车门,就听到驾驶座上有人笑道:
“你这是喝了酒了?”
这竟是萧北辰的声音。
“没有。”林杭景下意识地回答,一抬头就看萧北辰眼睛里都是笑,她伸手摸摸脸,面颊火烫,知道肯定是瞒不过了,才老老实实地说,“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嬷嬷,她知道了,要唠叨我的。”
萧北辰一笑,发动了车子,便往北新城内的官邸开去,一路上就听得老五北望老六北意在后座叽叽喳喳,翻滚打闹,连竖蜻蜓的本身都使出来了,老五玩得累了,便朝着前座开车的萧北辰问道:“三哥,你猜我们两个哪个是老五,哪个是老六?”
这是双胞胎之间最爱玩的游戏,每次都逼着萧书仪猜,萧书仪是回回猜错,老六更是胸有成竹地补上一句,“三哥要是猜错了,明儿就带我们去北大营玩去。”
这话一问出,连林杭景都想知道萧北辰要怎么猜,萧北辰却只是开着车,头也不回地笑道:“我可没那时间跟你们玩这些鬼把戏,老六,明儿我带你去北大营练枪去。”
他才说完,坐在后座左手边的老五就急了,大声地质问道:“三哥偏心,为什么只带六弟不带我?”
萧北辰抬眸朝着后视镜看了一眼,继续开车,笑道:“是啊,老五,你说我怎么不带你呢。”一旁的林杭景只是笑,后面的老五老六已经知道上了当,这会儿默不作声地彼此瞪着,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倒是很不甘心的样子。
林杭景笑着,但酒劲未退,终是支撑不住,外加上汽车颠簸,摇摇晃晃间便靠在一旁,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
萧北辰一路把车子开到了官邸,在门外等候的侍卫迎了上来,萧北辰在车里摆摆手,示意他们开了后车门,接了老五和老六出去,再将车门关上的时候,车子里就只剩下萧北辰和林杭景了,萧北辰看着她沉沉睡着的样子,总是不忍心就把她叫醒了,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抽出一支烟来,才刚点着,却看了林杭景一眼,见她睡得极香,自己反倒掐灭了烟,扔到了一旁。
车外面就是乌漾漾的夜色,天边挂着半弯月,这样仰望过去,那月亮却仿佛是被挺拔的梧桐树挡着,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萧北辰只想到那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一转头就看到睡得极恬静的林杭景,似这样亲密的接近,却还是第一次,林杭景只把头靠在一旁,呼吸轻柔,鬓发稍稍有些乱了,那极美的面颊上还浮着一层绯红的颜色,微微扬起的唇角极柔极柔的,真真是清扬婉兮,美不可言。
萧北辰心跳得极快,竟似把持不住,就低着头去吻她的嘴唇,才刚要碰触到她的唇,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动作,他抬起黑瞳看着她安静的睡容,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却不想亵渎了她,没有吻上去,呼吸间,只闻得她唇上梨花酒淡淡的香气,他竟似也已醉了,一时间眼底深情无限,只低声念道:
“愿得你心,白头不离。”
萧大帅出国疗养,虽然还顶着北方二十四省保安总司令的名头,却是在实际上将颖军实权尽付交给了萧北辰,萧北辰子承父业,这般年轻便成了颖军首脑,已经引得了颖军内部某些旧派势力的不满,再兼萧北辰在莫伟毅、许子俊等一批讲武堂新派势力的支持下,对颖军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整顿,这一场整军经武更是对以郑师长为首的颖军旧派势力的一次打击,就在这当口,却偏偏出了个岔子,被派去北大营当兵的许子俊居然敢在军营里聚众赌博,被郑师长抓了个正着,直接送到了大帅府里给萧北辰看。
这一日下午,就听得大帅府的中套院,原萧大帅办公的楼上办公室传来“啪”的一声杯盏摔碎之声,莫伟毅还领着人躲在走廊右侧的秘书长室里,闻听这一声,便笑着对一旁的秘书长孔祖清道:“许大愣子不长记性,还敢在军中赌博,一头又撞到枪口上,简直是一天得让三哥打十个来回,这一回不知是要挨巴掌还是要挨鞭子了。”
孔祖清随口道:“我说挨巴掌。”
莫伟毅当即拍桌道:“赌了,我说挨鞭子,输的那个请吃魁星楼!”
正这样说着,就听萧北辰办公室内一阵呼啦啦的响声,办公室门被猛地撞开,许子俊抱着头冲出来,一路呼着痛喊,“三哥,三哥,饶我这一回!饶我这一回!”萧北辰直追出来,火冒三丈地道:“许子俊,你都敢给我聚众赌博了,还怕挨这顿鞭子,你再跑?!给我站住!”说着便朝身后的郭绍伦一伸手。
副官郭绍伦一手拿着萧北辰的佩枪,一手拿着马鞭,看萧北辰伸手,当下二话不说,就把佩枪递上去了,许子俊一声大喊,“郭绍伦,我是你祖宗!”掉头就跑,就听得萧北辰一声怒喝,“你再跑?!”许子俊回头,看萧北辰立在那,手里的马鞭子笔直地指着自己,就在空中那么一挥,压迫力十足,道:“过来!”
许子俊再看一旁的副官郭绍伦笔直地站着,咬着牙偷乐,他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缩头缩脑地挨过来,萧北辰一马鞭子挥下来,许子俊被抽了个趔趄,半真半假地呼痛,萧北辰头也没抬一下,也不说话,那马鞭在空中再那么一挥,许子俊还得老老实实地走过去,萧北辰拿起马鞭敲敲许子俊的肩头,淡淡道:“你给我记着,再敢军中赌博,赌一次我就摘你领章上一颗星,许少校,你自己算算你有多少个星给我摘!”
许子俊一脸惭色,就见楼下来了人,正是萧府的管家萧安,规规矩矩地站在楼下,道:“三少爷,七夫人请你到小西楼那去呢。”
萧北辰道:“有什么事儿?”
萧安道:“是柯家老夫人带着柯家少爷来了,七夫人图热闹,请叫了戏班子进府唱堂会,这会儿说是让你先到大小姐那去,过会儿大家一块去看戏。”
萧书仪与这柯家少爷之间有着萧大帅亲口定下的婚约,这会儿七姨来叫,便是让萧北辰也看看这位未来的妹夫,萧北辰也明白,他也不搭理许子俊了,便直接下了楼,径直走了。
许子俊还在这边心有余悸,气喘吁吁,就听得一声门响,转头看莫伟毅悠哉地从秘书长孔祖清办公室内走出来,一脸大获全胜的得意模样,冲着他道:“许子俊,今晚魁星楼,咱们哥几个喝酒去。”
许子俊揉揉被马鞭抽的肩膀,大声道:“算你小子还有点人性,看我挨这顿鞭子过意不去,还知道请我吃顿魁星楼。”
莫伟毅便哈哈大笑道:“那是,谁叫我跟你是兄弟呢,记着我的好吧!”
这大帅府是萧大帅领兵打进关内,荣任江北二十四省巡按使时所建官邸,萧大帅出身绿林草泽,却有撼天下称王侯之心,大帅官邸完全按照前王府风格建筑,砖瓦飞檐,排角风钟,官邸分为前套院、中套院,后套院,各有镂花长廊相接,前院待客,中院办公,后院便是家眷生活之地,自有气派的垂花门楼相隔,卫队只可在前院,中院,不可随意踏入后院。
时值五月,正是牡丹花盛放的季节,满府的鲜花绿草,船厅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下午本就没什么事儿,日头刚刚好,一片明媚灿烂,映的门窗上的朱漆更是鲜红夺目,小西楼周围的杨柳松柏映出一片荫地来,自有萧府的小丫环围在那里斗草玩耍,也有围在一起踢毽子的,逗锦鸭的,扑蝴蝶的……七姨又找了戏班子进府唱堂会,与柯家老夫人在后套院的前厅看戏,只听得一片鼓敲锣响,热闹极了。
大小姐书晴,二小姐书玉也跟着回来,瞧着这会儿清闲,便拉了郑师长的女儿郑奉棋和一个亲戚李老太太在大小姐出阁前所住的屋子里打麻将,才打了几圈,大小姐书晴的手气好极了,竟是连着和了,正在那喜气洋洋地数钱呢,就听门边的湘妃竹帘子一打,正是萧北辰走进来。
牌桌旁的郑奉棋穿着个鸡心领的长裙,打扮的十分艳丽,一瞅见萧北辰进来,唇角不由自主地便噙着笑的,书晴和书玉早看到眼里,彼此笑着对视了一眼,萧北辰见萧书晴正在那里数钱呢,便笑道:“大姐,你这是要请客了,赢了这么多,赏我几个吧。”
大小姐萧书晴道:“呦,这怎么话说得?咱们家威风凛凛的军团长来跟我们哭穷,这天下还有没有道理了?”
萧北辰只走到书晴的身后,扶着椅子背看看牌,笑道:“那我还真不明白了,弟弟来跟姐姐哭个穷,怎么就没这个道理了,反正是大姐白给钱,给一块我也不嫌少,给一万我也不嫌多。”
书玉道:“就是,谁都知道大姐夫是北新的大商贾,日进斗金的,比不得我们家那个书呆子,整日里还想着出国留洋呢,大姐如今不赏给我们也就算了,刚才还捞了我好一笔,这才叫没有道理呢,”她说到这里,又补上一句,笑着威胁道:“今儿大姐要是赢了钱不请客,回头我非得到大姐家里去说个小闲话,好好闹他们一场夫妻官司。”
萧北辰笑道:“二姐,那你可留点神,把你手里的五筒看好了,不然大姐还得捞你好一笔。”
萧书晴立马就急了,道:“老三,你竟是来给我捣乱的,快到一边儿去,回头我赏你几个钱还不行吗?”她说完萧北辰,又转头指着书玉笑道:“你还想闹我的夫妻官司,我还想闹你一个夫妻官司呢,你说,你跟那京剧名角梅涧秋到底有什么瓜葛,怎么人家在哪家戏园子唱戏,你就跟到哪家,还真是回回不落,今儿你可得给我交代清楚了,不然我可不饶你。”
萧书玉笑道:“那我这个当妹妹的倒要问问,上回看梅涧秋的《贵妃醉酒》,在包厢里抹眼泪的究竟是哪一个?你要是忘了我可给你记得好好的,只可惜了大姐的那一条湖绿色绢帕子,只怕都能拧出水来了。”
郑奉棋在一旁听着,想也不想便开口道:“也难为书晴姐书玉姐喜欢,这本就是咱们这些极风雅之人最该爱的,我可听说,咱们北新的名角梅涧秋和新平岛的名角秋筱菊并称‘二秋’,这样的人物,别说女人喜欢,就连男人都喜欢呢。”
书玉听郑奉棋这番话说得实在是不伦不类,也不点破,只抿唇一笑道:“老三,这‘二秋’的名声你可知道?”
萧北辰坐在一旁喝着茶,闻听书玉发问,随口笑道:“那我可不敢附庸风雅,‘二秋’我可不认得,‘二乔’我倒是烂熟于心,想起来也都差不多吧,倒是难为郑小姐,连这样的‘尤物’之名都记得清清楚楚。”
郑奉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姑娘家本不该说出的话来,一下子就窘在那里了,一旁打牌的亲戚李老太太听了半天,这会儿终于开口,先了念声佛,才道:“哎呦我的天,你们萧家门里竟没个善茬子,一张嘴可都藏着后招呢,到底都是七夫人手里头养大的,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哩。”
萧书晴见郑小姐闷在那里不说话了,便想给她个台阶下,道:“奉棋姑娘,怎么这会儿倒安静了,你这嘴就给人上了锁了?快告诉我是谁,我帮你去打他。”
书玉便接口道:“还能有谁?我来说吧。”她把手一伸,比出三个指头来,笑道:“郑小姐心里挂记着谁也就是谁了,偏得那个人就是不解风情,说起话来气死个人,郑小姐别生气,回头我也帮你出气打他两下子!”
书玉本想这么糊弄着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谁知郑奉棋便把牌桌上的牌一推,道:“不玩了,不玩了,这会儿倒打趣起我来了,你们萧家人……没个好人。”她特意地往萧北辰那里瞟了一眼,道:“全都在这里欺负我,别人欺负我也就罢了,连大姐、二姐都这样,我可不依了。”
书玉便看了书晴一眼,嘴角朝着郑奉棋的方向那么一撇,书晴抿着嘴唇一笑,道:“哎呀,奉棋姑娘这也太狠了,这怎么一骂就是满门呢,你这连大姐、二姐都叫了,嘴甜的调了蜜,亲热的跟进了我们萧家门似的,我们哪里就好意思欺负你了。”她正这样说着,就听得院子里传来萧书仪一连串的喊声,“大姐!二姐!”
那话音刚落,就见那湘妃竹帘子“啪”地一摔,萧书仪拽着林杭景跑了进来,林杭景只是笑,萧书仪一脸通红,居然很是扭捏的样子,道:“大姐,你快帮我去叫了七姨过来打麻将吧,别在那里看戏了。”
萧书晴便道:“呀,四姑娘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说要和林妹妹去圣太吃榛子粉蛋糕,怎么闹了个满脸通红的,为吃个蛋糕还打起来了不成?这会儿我手气正好,你别来闹腾,快带着林妹妹到一边淘气去。”
书玉瞧着书仪那红着脸的样,很是少见,便笑道:“怎么偏要叫七姨过来?”
林杭景看萧书仪不说话,便替她说道:“刚才七姨叫人来请四姐去前厅与那位柯家少爷见面呢,四姐羞着不敢过去,特地来叫大姐帮忙把七姨叫过来,解了她这个围。”
萧北辰听得林杭景的话,只看着她的眉眼,微微一笑道:“倒是个主意,看来咱们都得帮四妹这个忙,来一出《围魏救赵》了。”
书晴看看书仪忸怩的样子,倒笑道:“你还不愿意去见柯家少爷?我倒听说了,那柯家少爷是出了名的才子,在国外拿过洋学位的,你要是不愿意嫁,康督军家的康小姐可就抢着嫁过去了。”萧书仪一听这话,脸更红了,当下啐了一声,“呸,没羞没臊,谁愿意嫁谁嫁去!”默了片刻,又忍不住来了一句,“那康家的小姐有什么好,脸尖嘴斜的,一幅贼眉鼠眼的模样。”
她这话才说完,就见站在一旁的杭景用手背轻掩着口,竟是一笑,萧书仪红着脸道:“我说的不对么?那康家小姐就是贼眉鼠眼的,你笑什么?你再笑,我可就打人了。”
杭景便收住笑容,把头稍稍一歪,双手那么向外一摊,作出极无奈的神情来,“我笑刚才戏台上演的是《围魏救赵》,咱们这边台下也忙乎着要《围魏救赵》,这会儿可倒好,《围魏救赵》还未成,倒先要《乔醋》了。”
萧北辰当下就笑了,书玉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今儿不都是京戏,还有昆曲?”她说到这,才明白过来,就禁不住笑起来,先不用说别人,书晴更是笑的一错手把麻将牌都掀倒了,指着林杭景道:“哎呦,快打快打,林妹妹这俏皮嘴……书仪你还不快收拾她,在那拿着《红楼梦》的典故挤兑你呢。”
“知道了,我不收拾她,难道还饶了她不成?”书仪扎扎呼呼地扑过来抓住林杭景,伸出双手就要呵痒,林杭景最怕这个,才被书仪呵了几下痒,就笑得双靥红妍如桃花,站都站不住,连声道:“四姐,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可再也不敢说了。”书晴便笑道:“四姑娘快行了吧,看你把林妹妹闹腾的,你要再不放手,可就有人心疼了。”
“哪里就心疼了?瞧我的吧。”书仪还是不依不饶,嘻嘻哈哈地只是不住地呵痒,林杭景笑得喘不过气来,着实受不住萧书仪这番闹腾,就听萧北辰笑道:“你这还不快跑。”林杭景得了提醒,忙挣了出去,才迈过门槛,萧书仪便要追,谁料萧北辰上前一步,便把萧书仪拦在屋里面了,萧书仪偏就不干,只嚷着,“三哥,你这样偏心,难道只有林妹妹是你妹妹,我就不是你妹妹?”
萧北辰笑一笑,道:“我哪里就来那么多妹妹,有你这么一个还不就够了。”萧书玉闻得这一句,便对一旁的书晴小声地笑道:“这里面的呢,还真是妹妹,那外面的呢,是不是妹妹,可要另说了。”
郑奉棋坐在一旁吃花生,就听“咔嚓”一声,竟把个花生壳都放在嘴里咬碎了,书晴和书玉也不往她那里看,自顾自地笑着,正这样闹着,就见七姨带着老五、老六等一行人走过来,看这边三个人的情形,道:“这又是演着哪一出呢?可真是热闹。”
林杭景就站在几步外的地方,因刚才笑得岔了气,这会儿捂着胸口还在那喘着呢,也答不上话来,萧北辰只管拦着萧书仪,又道:“萧书仪,你可消停会儿吧,看你这横手横脚,忙忙呼呼的样子,山大王也没你这样的。”
萧书仪叉着腰,“那又怎样?我倒不信,这天底下还有我横不到、忙乎不到的地方去?”
这边林杭景才缓过气来,看萧书仪被萧北辰拦住,自己暂且没了担忧,便又一笑,唇角微扬,更是透着几分俏皮,“既如此,那我就送你两个别号,‘八脚蟹、风火轮’,岂不是刚刚正好?”
这一句说来,萧北辰就忍不住笑,一时大意,没拦住萧书仪,萧书仪得了机会,扑上去咯咯地笑道:“今儿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刻薄嘴。”谁料这一甩手,手腕上那一串由十六颗翠珠,一颗碧玺珠穿成,下穿红宝石的手链竟被扯断了,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萧书仪也不去捡,倒嫌踩在脚下硌脚,竟把那红宝石往旁边一踢。
林杭景便道:“快别踢,掉到草丛里可就丢了。”
萧书仪满不在乎,“不就是串珠子,丢了也就丢了,有什么打紧。”
七姨忙令下人捡去,道:“这样贵重的东西,你说丢了就丢了,连弯个腰都嫌累,大帅要知道了,还不得被你给气死,大帅一辈子都勤俭,却偏偏养出你们这群败家子来,还真是……”
萧北辰在旁笑一笑,接口道:“我父亲什么人哪,谁能比得了,一个咸鸭蛋当下酒菜能喝一个月的酒,临了还能剩半个蛋青!”
那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得止也止不住,七姨一扯林杭景,又指着萧北辰笑道:“咱们大帅府里怎么就养出这么两个俏皮嘴,哪一日就该让你们俩个对一对词,好让我们大伙儿都跟着乐一乐,那才叫热闹呢。”
林杭景一到这个时候,也就不说话了,七姨看着大小姐和二小姐从屋子里走出来,便道:“这会儿大家都到了,快随着我到前厅看戏去吧,可别耽误了我专请戏班子进府的这一番美意。”
戏台子就搭在后套院的前厅,萧府人多,又特别请了好几家亲戚和官家太太来,这会儿围着戏台子放了一排排的椅子,全都坐满了,郑奉棋却推说头疼,坐了自家的小汽车走了,七姨领着杭景这一行人来到,在原定的雅座上团团坐好,萧书仪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柯家老夫人和文质彬彬的柯家少爷,当下红了脸,在杭景身边坐下,下人端来了果品,全都是从北新城内的老字号果子店“稻香村”里买来,正是七姨平日最爱吃的。
这戏还没开场,七姨正跟柯家老夫人说笑,书玉回过头来,随口便问道:“林姑娘,我们这旧式人家和你们这新式人家本就不同,听说你们林家在江南建私塾,建学校,你父亲也是在国外读过书的,手里的文凭好几个,连园艺博士都有,就没说要送你出国去读书?”
林杭景正在那里跟书仪说话,闻得大小姐发问,便微笑着说道:“父亲早年被政府派去欧洲考察的时候,本来想带上我,只是那时候我太小,母亲又舍不得,父亲便说等我大一点再带我到国外去……”她说到这里,却默了声,这后面大家都知道,就是林棠生被中央政府关押了。
七姨一笑,便接过了话头,道:“林姑娘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连骨子里都透着书香气呢,我早听大帅说你六七岁的时候便能写家书,十岁便给自家的藏书阁编排目录,哪像我们府里的这位三少爷,那笑话才多呢。”
萧北辰笑道:“七姨这又开始编排我了。”
七姨便笑着说道:“夫人才生老三的时候,大帅爱的跟什么似的,整日里抱在手里都不肯放,这就是个宝贝,可惜越来越不象话,真真应了那句六岁前是人见人爱,六岁后人见人怕,生生成了咱们帅府里的‘混世魔王”,干的那些个坏事儿我简直说不过来,连前院看门的狗见了他都得掉头就跑,这幸好老五老六生得晚,跟他隔得远,不然还不定把我那两个儿子教成什么样呢。”
七姨才说到这里,就听得那戏台子上锣鼓喧天,京戏开场了,第一出戏就是京剧《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不一会儿,就听得戏台上的杜丽娘唱道:“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燕子来时百花鲜,待等花落,春残又飞远……”
大家都听着戏,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不绝于耳,书晴拿扇子掩了唇,凑到七姨耳边,往萧北辰和林杭景的方向那么一瞟,小声地笑道:“这还真是好一对良辰美景呢。”七姨听着大小姐说话,慢慢地喝了口茶,点点头,眼里全都是笑。
这一边林杭景正翻着戏折子看,忽看到原来第三出戏就是《围魏救赵》,当下忍不住就要笑,随手往旁边一扯,回头道:“四姐,你看这……”她才说到这,一下子就噎住了,原来萧书仪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刻在她身边坐的竟是萧北辰,而她的手这么冒失地一扯,拉住的居然是他的手。
林杭景的脸登时一红,慌就撒手,谁料萧北辰反过手来就将她的手牢牢地攥到手心里去,林杭景吓了一跳,抬头就看萧北辰,萧北辰却还浑然不觉地看戏,她整张脸都红透了,也不敢大声,生怕惊动了别人惹了笑话,只压低了声音叫他,才叫了一声,“三哥……”就听得萧北辰一拍桌子,冲着那戏台子喊了一声,“好!”
这回林杭景也听不得戏了,小声地叫他,萧北辰偏偏就是听不见,只是唇角含着淡淡的微笑,极为专注地看戏,时不时地朝着那戏台子叫好,林杭景低着头从他的手里往外抽自己的手,谁知他是越攥越紧,她怎么用力都抽不出来,那 戏台上的柳梦梅还在唱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谁自幽园怜寂寞,莫凭羞怯误了良缘……初初相见,你几度回嗔羞掩扇,及至翠袖低牵……共你情结牡丹缘……落花未许长相恋长相恋……”
别人都全神贯注地看戏叫好,七姨还领着书晴、书玉在那里说戏,唯有林杭景窘得不知所措,在这里作声不得的自个儿忙乎着,实在挣不出自己的手来,急得她满面洇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萧北辰这回终于转过头,却是边转头边叫了一声,“五弟……”
林杭景如蒙大赦,忙小声道:“你抓错了手,我不是五弟。”萧北辰一脸愕然,慌地松了手,道:“这真是我弄错了。”林杭景也说不得什么,就怕别人听见,偷偷地瞧见七姨她们还在那里看戏呢,才略略放心,悄悄地起身便往外走,萧北辰见她走了,便一言不发站起来跟了上去。
这一边戏台上的一出《游园惊梦》还没唱完,大小姐萧书晴一面看着戏,一面抿着嘴吃着手里的那几粒瓜子,轻声笑道:“七姨,你看老三这心眼坏的,这一声五弟,林妹妹就得吃个哑巴亏,还真是让他占个十足十的大便宜。”
七姨慢慢地拈着果盒子里的果子吃,唇角也含着笑的,道:“大小姐你还能不知道,老三打小就心眼多,满府里又有哪一个没叫他算计过呢。”她顿了顿,又笑着补上一句,“倒也难为这位江北二十四省的萧三少了,什么阵势没见过,偏偏对咱们林姑娘,可真是连手指头都不敢轻举妄动一下。”
一旁的书玉干脆转过身来喝着茶,也是吃吃地笑道:“我可真忍不住笑了,刚才他们两个那一出可比戏台子上的好看多了,想想老三什么人哪,人都说老三带兵打九榆口的时候,江嵩仁临阵带兵撤退,大伙儿都说江嵩仁叛变了,老三单枪匹马月下追上江嵩仁,那真叫深入虎穴了吧,天未明就把江嵩仁劝回来了,如今可好,看出戏,牵个小手都要费这么多心思,他那边一句五弟,我这边差点没喷茶。”
七姨笑的是满面春风,道:“要说咱们家今儿晚上可真热闹,那台上呢,演的是佳人游园,才子惊梦,这台下倒是好一出美人情长,英雄气短了。”
林杭景从前厅里走出来,院子里已经是夜色清凉,她闻听后面的脚步声,也不敢回头,径直就往小西楼走,晴朗的夜空是空明的冷,天空中挂着一轮弯弯的月牙儿,院墙上的藤蔓在夜风里轻轻地招摇着。
林杭景听得后面的脚步声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只是快走,小路的两旁是种的是盛放的重瓣牡丹,一株株的夜光白、琉璃冠珠、青龙卧粉池……就见一个白团团的影子从花丛里“嗖”地一下直窜出去,惊的林杭景差点叫出声来,慌地就转身,正与萧北辰对了个正着,就见萧北辰笑道:“别怕,那是七姨的白狮子狗。”
就听得那白狮子哈巴狗在墙根的地方叫着,林杭景惊魂甫定,再看看萧北辰,萧北辰想都不用想地说道:“七姨说今晚府里人多,你一个人回小西楼她不放心,叫我跟着点。”
林杭景道:“也不过就几步路,我这就到了。”
萧北辰便笑道:“那我再来跟你说个话,刚才是我的错,你可别生气,我还以为你是五弟呢。”
林杭景本就不愿意再去想刚才的事儿,这会儿听他说,忙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谁知萧北辰还是跟在她的后面,这会儿离小西楼就近了,林杭景害怕刘嬷嬷看见,实在没法子,又转过头来道:“你还有话要说?”
萧北辰看一看她,半晌微微一笑道:“我这里倒是有许多话,就是不敢跟你说。”
林杭景目光那么无声地一颤,朝后退了一步,道:“我这就到了,你回去吧。”萧北辰笑一笑,忽道:“我还真有一句话想要问你,你看看,我像不像只老鼠?”
他这话问的着实突然,林杭景一怔,道:“怎么会像老鼠?”
萧北辰笑道:“若不是像老鼠,何至于在你面前,我竟胆小谨慎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呢。”
他轻声说着,那目光只停留在她的脸上,林杭景打了个怔,还没说话,就听得月亮门那里传来刘嬷嬷的喊声,“姑娘,怎么不过来?”
林杭景忙答应了一声,也不敢抬头去看萧北辰,只低着声说了一句,“我嬷嬷来接我了,这回真不用三哥送了。”她转身就走,这月亮门里面就是小西楼的后门,刘嬷嬷正站在那里,看着林杭景快步走进来,略蹙了眉,道:“哎呀,姑娘,这怎么跑跑跳跳的,成什么样子?”说的林杭景忙老老实实地顿住步子,刘嬷嬷才上前来拉着林杭景的手,领着她过了月亮门。
那夜凉如水,月色如霜,萧北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后面,他呆呆地站了片刻,半晌略低头看一看自己的左手,似乎是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还在自己的手心里一样,手心竟是一阵滑腻的感觉,他微微地笑一笑,慢慢地攥上去手,便依稀觉得自己仿佛是攥了满手的清香一般,只让他一阵心神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