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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岗离渡口只有五里地,名义上叫岗,实际上连一块高地也没有。杨英早已知道:这是一个四百多户的大村子,“西头”大多是地主富农的宅院,高大的砖房占了小半个村子;“东头”却是农民的住家,几百间矮小的土屋和草房歪歪斜斜地拥挤在一起。而宋氏一大家(宋占魁的本家)则正是龙虎岗首屈一指的大户。要不是这村有一个最靠得住的堡垒户——贫农高老墨家可以落脚,那么杨英他们也许不会首先突进这封建反动势力最大的村子。
他们已经从焦老冲那儿听说:河西这一带大小村庄,反而没有敌人的队伍驻防。现在,他们就抄小路,直接摸到高老墨家。老墨家就在村东头的南边,秫秸做的篱笆门,轻轻伸进手去一抽就开了。在两间小北屋的廊檐下,王小龙凑到破窗洞口,轻轻把老墨叔叫醒了。
高老墨是多么惊异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及至听真切了,他还是好像在梦里。老墨婶一听是王小龙的声音,倒先一骨碌爬起了,一面小声地催老墨叔快去开门,一面就赶紧拿一条破棉被把窗户遮上。她又下了炕摸摸索索地点起灯来,由于情绪的激动,发抖的手差一点把灯油都泼翻了。
当小龙、杨英、李小珠跟老墨走进里间以后,老墨婶虽然不认识杨英,但一听说这是共产党派来的新的政委,就扑过来拉住杨英的两手,眼睛打量着她,嘴唇翕动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政委,”她终于低声叫道,“我的亲人啊,你们到底,到底又来啦!”说着激动地抱住杨英,呜呜地哭起来了。
杨英知道,这一次宋占魁还乡,老百姓是受了多么大的灾害呵。老墨婶的大儿子石漏,就是许多被惨杀的人之一。他被宋占魁大卸八块,扔到大清河里,连尸骨也捞不着了。杨英正想安慰安慰大婶,可是话没有说出口,就吃惊地叫了一声,急忙把大婶抱住,不让她倒下——原来大婶过分伤心,竟气厥过去了。
几个人慌了手脚,急忙把她放到炕上。杨英把她上半身抱在怀里,着急地掐住她的“人中”。只见她脸色惨白,眼珠上翻,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憋得浑身都抽搐,却还是回不过气来。李小珠站在炕上,按照老墨叔教给她的土法子使劲拉着大婶头发,看见她半晌还不醒转,急得哭了。
这时候,高老墨得到杨英的赞同,一面叫王小龙也到外面去放哨,一面极为机密地通知了睡在西边土坯屋的二儿子高良子,以及睡在东边土坯屋的石漏媳妇和良子的妹妹俊儿。他们一个个悄悄密密地来到北屋。大家也顾不得招呼,伺候着老墨婶苏醒以后,才围着炕桌,在桌上一盏高脚小油灯的暗淡光线里,坐的坐,蹲的蹲,站的站,低声谈起话来。
老墨婶捧着脸,竭力抑制着悲泣。但那身材矮小、黑黄脸儿的石漏媳妇,却是睁大了泪眼,恨恨地说:
“杨同志,这不是有天没日头了嘛!他宋占魁杀的人,把大清河都染红了!这算什么世道!你们再不来,我们没法斗倒他,反正活不成,真恨不得早早死了好!”
“哼,”那瘦长的青年高良子不服气地说,“这一向我就盘算着,反正活不成,倒不如瞅个机会,豁出我这一百多斤跟他拼了!”
“他就是傻!”长得很苗条的高俊儿姑娘不满意地瞟了他一眼,伶牙俐齿地对杨英说,“他老说拼,拼,拼!我跟他说,哼,你拼吧,死不死活该,就是牺牲了不也是白搭!你有种给大哥报仇,不会找‘八路’去?”
“不用找,我们就来了!”十七岁的李小珠,红着圆圆的脸蛋儿,却俨然像一个“老八路”似的说。
“是的,共产党不会忘了你们的!我们这一次来了,不管环境怎样困难,永远也不走了!”杨英闪着热情的眼光,一面安慰他们,一面拿下蓝色的包头布,不住地扇着凉儿。
她的话,使一家人都睁大眼睛望着她,仿佛还有些不相信的神气。连老墨婶都紧紧地瞅着她,问:
“说真的,你们不走了?”
“大婶,我向你发誓!”杨英严肃地说。
“亲人啊!”老墨婶抱住杨英,又哭起来。
“可不是!‘蛇无头不行’嘛!”高老墨感慨地说。他一直较远地坐在靠墙的阴影里,摸着上唇黑黑的梳形胡须,一言不发地沉默着。他现在忽然活跃起来,高条儿身子站到地上,把刚才小龙递给他的一支纸烟拿出来,凑到灯上吸着了,对杨英说:
“杨政委,以前张健同志领导我们折腾了一个多月,挖了那么些秘密地道,可一次还没用上哩!”
“是啊,我正要问你,这些地道都暴露了没有?”
“没有。当时是张健亲自掌握,由最可靠的干部和民兵分头挖的。大家除了自己参加挖的一条,谁也不知道别的几条都挖在哪儿。”
“你们的一条挖得怎么样,现在还好着吗?”
“我们挖的是家庭地道,”老墨微笑说,“当时我们一家六口黑间白日轮班干,从石漏他东屋的炕底下,一直挖到村外二里远的高粱地里……”
“嗨,挖得可棒哩!”高良子眉飞色舞地说,“保证三年五年也垮不了!”
“当时石漏要钻了地道就好啦!”老墨婶念叨。
“妈又唠叨了!”俊儿姑娘埋怨地白了她一眼,“当时李政委不是说和平和平不打了嘛!”
“那时候的麻痹劲儿可不用提啦!”石漏媳妇一撇嘴说。
“赶明儿杨政委再多方面了解了解,准把村里的地道都摸清了。”老墨说。
“地道还得整顿一下,”杨英考虑道,“如果暴露了,就得赶快搬。”
“地道还能搬?”石漏媳妇很诧异。
杨英笑道:
“不一定整条搬,只要搬两头就行啦。”
“怎么搬法?”石漏媳妇还是不明白。
“那还不容易?”俊儿的眼光对她一闪,“只要拿里边新挖的土,堵住两头,另外开两个口子,不就得啦!”
“对了,”良子说,“就把开新口的土,堵上旧口。”
“废话!”俊儿说。
“别瞎吵吵啦!”老墨吩咐,“你俩还是到外面听着点,让黑虎儿和小龙也进来歇歇吧。”
杨英正要反对,可是兄妹俩已经悄悄密密地跑出去了。
老墨婶想给杨英他们煮些吃的,却怕烟筒里冒烟,被发现。况且,即使能煮,又有什么可煮呢?没奈何,只好把吃剩的糠菜窝窝,放在一个破木盘里端上来。
“政委啊,你们走那么远,准饿了,就拿这个充充饥吧!唉,那帮人一来,真是弄得刀刮水洗,啥都完啦!”
杨英她俩看着这光景,哪里吃得下去。可是为了使大婶高兴,每人都拿起一块糠窝窝来啃,还喝着清凉的水,似乎都吃得很香甜。
杨英趁这时间,了解了一下这村干部和民兵的情况。
呵,就跟她听说过的一样:村干和民兵,死的死,逃的逃;最惨的是村支书(黑虎儿的伯父),全家七口,连刚生下四个月的婴孩,都被杀害了。当时,真像老墨婶说的,就是铁心人看了也掉泪啊!没有被杀害的两个村干部,一个是老村长贺家富,一个是武委会主任兼民兵队长丁少山;他俩跟区委张健同志,一同被押在城里。宋占魁留下他三个,显然是另有企图。现在,村里的干部只剩下文教主任——小学教员宋卯,副治安员——油坊工人宋旺;这两个虽然也是共产党员,却都是宋占魁的远房弟兄。此外,还有粮秣主任——红眼狄廉臣,自称是“只管粮秣,不问政治”的,如今就在联保办事处当差。至于民兵,则一个也不剩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俊儿姑娘进来了,王小龙跟在后面。
“黑虎儿不肯来,”俊儿说,“他想念他伯父一家子,悄悄地哭呢,还说:‘别叫我,我不离开自己的岗位!’”
从黑虎的伯父,他们又谈到黑虎的母亲。她年轻时原是宋家地主的丫头,叫碧桃,长得娇小玲珑,又黑又俏,谁承想给当时的二少爷——宋占魁奸污了。她生过一个私孩子,被二少爷抛在城郊,生死有谁知道呢!而碧桃也终被抛弃,嫁给了本村的木匠,不久就生下了黑虎儿。黑虎儿才一岁的时候,木匠给宋家大院修“炮楼”,跌死了。宋家说有权收回碧桃,又把她卖到天津。几年以前还有信来,据说得了什么难治的病;以后再去信,就没回音了。小黑虎是跟穷困的伯父长大的。他长得矮小结实,脸色淡黑,很像他的妈妈;从小很老实,很沉默。这苦孩子,幸亏参加了革命,在分区当通讯员,才避免了春天那一场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