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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宋司令又正式欢宴黄委员和牛队长。
大客厅里,五盏白瓷壳的大吊灯发出明亮而柔和的光线,照着三四十位大小军官坐在五只大圆桌周围喝酒猜拳,乱笑乱闹;正中的一桌还有四位女客陪伴着,那热闹更不必说了。
宋司令的大太太王美孃,是一个有名的丑八怪,大粗个儿,高颧骨,三角眼,非常泼悍,二锅头烧酒大碗大碗地和人干杯,那嚷嚷的嗓音竟就像男人一样。她旁边坐着一位千金,名字就叫小美孃,今年二十八岁还没出嫁,那模样刚好是老美孃活忒忒地脱了个相儿,却还不住地撒娇作态,仿佛她是天下第一号美人儿一样。宋司令的小太太更是妖里妖气,也不知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出身,外号竟叫野玫瑰,穿着透明薄纱的奇装异服,几乎跟裸体差不多,在席间跑来跑去,一会儿歪到这个人肩上耳语,一会儿又把香烟喷到那个人脸上,后来还在宋司令的二胡伴奏下,唱了几个小曲儿。只有时来运的年轻美貌的太太不大说话,可是那两只不正经的眼睛尽往黄人杰的脸上偷偷地瞟着。总之,这种场合处处都使牛刚非常小心。
“真是,一窝狐子不嫌臊!”他在心里骂着。
牛刚特别注意那尚未回去的毛二爷。宋占魁当面称他为“老嘎子”,而他听了竟受之无愧,叭儿狗似的脸一直嘻着嘴笑,笑得口涎都流下来。还有一个士绅模样的人,据说名叫贯道一,总是默不作声地拈着胡须,冷眼地观察别人。
牛刚真没想到,堂堂的“司令”和“委员”,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拉一唱地表演起来了。那委员唱的还是青衣花旦,一面逼尖了嗓音娇滴滴地唱着,一面用雪白的手绢代替“水袖”做出种种手势,喝酒喝红了的脸上也做出各种相应的媚态,引起了啧啧赞赏和怪声叫好的声音。
正热闹间,外面响起了大皮靴带马刺的脚步声,一个满脸大黑麻子的高个儿军官走进来。京胡的声音戛然而止,宋占魁高兴地说:
“正巧!杨队长回来了。”
杨花脸大踏步走来,把军帽往桌上一扔,气喘吁吁地坐到别人让出来的椅子里,向后一靠,还没开口,就看见了牛刚。他奇怪地注视着他,终于说:
“哦,是你!”
在他走进来的时候,牛刚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谁。原来在日寇大扫荡时期,他俩曾见过一面。那时候牛大水被日本人抓去,由群众贿赂了一位伪队长,才把他放出来;那位伪队长,就正是这个杨花脸。
现在,牛刚皱眉望着他,显出了“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的莫名其妙的表情。
宋占魁问杨花脸:
“你认识他吗?”
杨花脸还在端详着牛刚,说:
“只是名字我记不起了。”
牛刚略显诧异地微笑:
“怎么我不认识你?”
“哦,”杨花脸忽然想起说,“你不是叫王树根吗?”
满座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特别是野玫瑰的笑声,最尖,最响亮。
牛刚也露出了忍不住好笑的神气,并未作答,只是饶有兴味地望着杨花脸;心里可马上记起了,当时他确曾借用过“王树根”这名字,不料这名字到今天还有掩护他的作用。
杨花脸已经有点不敢肯定,可是他还问:
“那一回你不是在白洋淀的东渔村,给日本人押起来,经我的手释放的吗?”
“你是说王树根,还是说我?”牛刚的两道眼光里,闪射着玩笑的神气。
大家又笑了。
“哈哈,”黄人杰拍拍牛刚的肩膀,“咱们这位赞皇县的皇协军特务队长,跑到白洋淀去坐日本人的监牢啦,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那么厉害——委员是有些醉了。
杨花脸粒粒麻子通红,冷冷地射了一眼黄人杰,不好意思地解嘲说:
“吓,粗粗一看,倒真像;仔细瞧瞧,可越来越不是那个模样儿啦。”
牛刚很感兴趣地微笑着,对他同意地点头。实在,这几年来他的相貌可改变得多了。那时候的“王树根”,胖得脸发圆,脑袋剃得光光的,完全是一副庄稼小子的戆直相,还被日本人打得鼻青眼肿,满脸都是血痕;而现在的“牛队长”,脸儿瘦了,留着长发,眉目之间透露出军人的精明和豪爽,额上还斜着一条深深的伤疤。要没有特殊的眼力,杨花脸还压根儿看不出来呢。
“哎,你们看,牛队长这刀伤可不轻啊!”没想到久不说话的贯道一,这时候别有用心地指着说,“瞧,这是东洋马刀砍的吧?”
“嘿嘿,”牛刚冷笑了一声,不胜感慨地指指额头,“共产党的恩赐!”
“诸位不知道,在敌人的法庭上,牛队长可是个威武不屈的好汉哩!”黄人杰醉醺醺地,重复着保安处秘书长的话。
宋司令和时参谋,早看过省保安处的公事,公事里还附着一封盖有处长私戳的推荐信,那是对牛刚倍加赞许的;而且事先他们还接到秘书长的电话,说牛刚也是国民党员——他的党证还是民国廿八年的,很可以重用。不过宋占魁跟牛刚究竟尚无深切的交情,所以暂时不敢给他太大的实权,与时参谋商量的结果,决定先请他“委屈一下”,给八爷当队副,等四大队成立时再相机变动。因此宋占魁对牛刚的问题早已心中有数,这时候就不耐烦地说道:
“别打岔了!看杨队长跑得喘吁吁的,该不是有急事吧!”
“可不!”杨花脸气愤地说,“我正要报告你。他妈的,‘共匪’猛不乍地来了个‘闪电战’,我的二中队足有一半给损失了!”
“怎么!”老奸巨猾的宋占魁也紧张起来,忙问,“是他们分区部队来了吗?”
“嗨,我们也以为是大部队来了,可是事后了解,他们人数并不多,大概只有几百人吧。我也说不准,或许只几十人。唉,真见鬼!”
“谁带队?”
“听说带队的是个黑脸大胡子,谁知道呢,他妈的侦察兵一个也不顶屌用!”
“什么时候打响的?”
“天刚擦黑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们一下子,后来可连影儿也没有了!”
“怎么不来电话?”时参谋问。
“电话?我嗓子都喊哑了!见娘的鬼,哪里打得通?”杨花脸满腹牢骚,愤懑地说。
“兄弟,今天这事儿不怨你,只怪我宋占魁太大意了,叫你兄弟吃亏!”老狐狸装出自恨的神气说着,斟满了一大杯酒,站起来双手捧给杨花脸,“兄弟,喝了我这杯酒,消消气吧,与你报仇的日子就在后面!”
“这怨不着司令!”杨花脸接过杯来,痛快地说,立刻一仰脸儿干了杯,就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菜来。
“‘共匪’真又来啦?”野玫瑰不安地问。
“来吧!”宋占魁坐下,露出凶残的脸相,冷笑说,“他杀我一个兄弟,我要他赔十个!”
他环视寂静无声的众人,又说:
“哥儿兄弟们可要小心,‘共匪’不光在河东有武装活动,最近连河西龙虎岗、千家营,好几个地方,都发现有他们的地下活动。万恶的‘共匪’是永远不会甘心的,除非彻底把他们斩尽杀绝!!!”
“对,斩尽杀绝,这正是党国给我们的荣耀的任务!”黄人杰说,手里拿一杯酒,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先生们!女士们!”他喊着,“神圣的戡乱战争全面展开了!在东北,我们,打到了松花江;南边,我们,正在围攻中原,并且在八百里战线上,向苏皖‘匪区’进攻!我们亲爱的友邦,美利坚合众国政府,援助我们的物资,已经达到七亿八千万美元,从飞机、坦克、大炮,直到我身上的无声手枪,都是最新式的武器,大量地装备我们!如今,我们要消灭‘共匪’,就像,踩死蚂蚁一样!”他的舌头不灵便了,酒从杯子里泼洒出来也不知道,“先生们!女士们!……全面战争……胜利!……我们不能躺下来挨打,必须进攻,进攻,进攻!”他摇摇晃晃地举杯高呼:“党国万岁!!!蒋委员长万岁!!!”
全体肃立,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