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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又是个繁星之夜。
幽幽的星光,洒落在大清河面,随着清澈的流水,皱成了无数笑纹。晚风,像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摩着河边芦苇的丛顶。小小的飞萤,带着绿色的灯,三三两两地、忽明忽暗地在苇丛间出没。
一声蝉叫,几声蛙鸣。哪里有极轻微、极轻微的打桨声。一只受惊的水鸟,突然从苇丛蹿出,上下一飞,又箭似的向远方射去。
呵,夜的大清河,是柔和的、恬静的、朦胧而且神秘的。
现在,焦老冲手里的木桨,完全不动了。载着四位同志的小划子,渐渐地停下来,停在芦苇的最深处。坐在船头上的黑老蔡,正在倾听靠在船边的杨英轻声地汇报工作。(对于已经在最近被吸收入党的焦老冲,他们并无顾忌。)不知怎的,老蔡特别热,时不时用手巾擦一擦脸上或胸膛上的汗。他想抽烟,又怕划洋火火光太大,所以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焦老冲轻声地打起火石来了。
“对个火吧,老爹。”
“来!”
于是,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两个人弓起身,两只小烟袋,对起火儿来。
不到半小时的工夫,杨英的汇报完了。本来,她最近给分区党委送过了书面的工作报告,她知道老蔡已经看过,所以她现在不过是在口头上补充一下。然而,老蔡要知道得更多、更详细。于是,在黑老蔡的仔细询问下,杨英又低声地谈到,关于残存的共产党员,以及各阶层群众的具体情况。
“那天晚上,在龙虎岗东边的白杨林里,我跟宋卯会面了。”她像讲故事一样,叙述着,“宋卯穿着夜一样黑的长衫,像个鬼魂似的出现了。”听得出杨英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嘲笑,“我说:‘是宋老师吗?’他一面小心地东张西望,一面回答说:‘是是是啊。你是谁?’我说:‘我是共产党派来的区政委。’他在黑暗里竭力打量我:‘你?’——不自觉地,流露出怀疑的口气。我问他:‘前两封信你没看到吗?’他解释:‘看是看到了。同志,坏人多啊,谁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万一要是个圈套,不就糟了吗?’‘是啊,小心为上,’我笑着说:‘那么,你还准备跟党发生关系吗?’他又闪着白白的瘦脸儿,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问我:‘同志,你贵姓?’‘我姓杨。’‘你从哪儿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党派我到这儿来,具体点说,就是十分区党委,派我到这儿来。’‘你现在住在哪儿?’‘我哪儿都可以住,这倒不用操心。宋老师,我是问你,你还准备跟党发生关系吗?’他犹豫地说:‘当然啦,当然啦。可是,杨同志,这样的环境,咱们的人还能活动吗?’我嘿了一声,说:‘为什么不能?我们准备打开局面。’‘哦!好主意,好主意!你们这次来,一共有多少人?’‘人嘛,到处有的是,就看咱们怎样发动,怎样领导啦。’‘哦,当然啦,当然啦。我只是担心,您对我们地方上的情况,似乎还不怎么了解。’‘是啊,宋老师,就请你给我说说吧。’他又摇头,又叹气:‘唉,也难怪,远客生地两眼黑嘛。恕我直言,杨同志,在这样的环境里,别说是您,就是程书记来,也难哪。唉唉,难——难——难啊!’……”
杨英这么学说着,说得大家都笑了。坐在杨英对面的王小龙,却忍不住插言道:
“可能是他不了解你,也可能是他太小心了。从前我们在的时候,这位宋老师,工作上倒挺能干呢。”
“是啊,”杨英微笑着说,“这位能干的老师,第二天就向老校长请了假,上保定去‘看病’,到今天还没回来!”
“这宋卯,跟咱们队上的宋辰是不是一家子?”老蔡忽然想起了,问小龙。
“是一家,”小龙忙答道,“他们弟兄三个,宋丑、宋卯、宋辰,也叫丑生、卯生、辰生。只有老大在家务农;老二老三早都参加了党,一个在村里当文教主任,一个原在分区警备团当排长,现在调到咱队上当小队长了。宋辰的未婚妻就是本村高老墨家的俊儿姑娘,都是好成分。”
“要说宋卯家的成分,还不敢确定,”杨英说,“有人说是中农,也有人说是富农。究竟是什么,还需要彻底调查。”
“着!”焦老冲忽然插嘴道,“看树看皮,看人可得看底嘛,还是从底根子上摸摸清吧!”
靠在船边的李小珠,刚才从河里捞了些野菱,一个个剥光了,此刻嘻嘻地笑着,分给大家吃。
“也是在晚上,”杨英抱着一个膝头,继续静静地说,“在龙虎岗西北的梨树林里,在看林人老赵的小屋里,我跟宋旺见面了——他是老赵去叫来的。人家称他‘油葫芦’,真不错:他在油坊做工,浑身上下的破衣服,加上一条发了黑的破围裙,都很油腻;个儿又大,束着腰,就像个葫芦。呵,这个红脸人儿,倒挺直爽,挺热情,一见我就掉下了眼泪,说:‘政委,你们不来,我们真是没娘的孩儿呀!他宋占魁,老狐狸,实在太欺人!’我说:‘那老狐狸,对你不是还好吗?’‘吓,你政委,说的什么话!’宋旺低声地嚷起来,‘穷人跟穷人,是一娘生的孩子,咱们多少人给他砍了,崩了,活埋了!俗话说得好:打在一只牛角上,只只牛儿都痛咧。政委,你别看他跟我沾亲带故,对我发什么假慈悲。哼,我不感他的恩,我也不受他的骗!你们来得正好,咱们一定给穷哥儿们报仇!’‘报仇?’我笑着问,‘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能成吗?’‘吓,你政委,不了解情况!’宋旺又嚷嚷,‘我们这地方呀,灰堆里满藏着火星呢!’……”
“哦,他这样说的?”老蔡很高兴。
“他就是这样说的。这一时期,他还做了不少工作。宋家大院的长工周天贵,就是他联络的,还有……”
“可就是,”王小龙又迟疑地插言,“这宋旺,已经开除党籍了。”
“为什么?”老蔡很诧异。
“是这样,”杨英了然地说明着,“以前区委张健同志,先吸收他为党员;后来,县委机关驻在这村,据说李玉因为他是宋占魁的‘当家子’,他老爹又在宋匪司令部里工作,就命令把他的党籍‘停止’了。”
“是这样吗?”老蔡问小龙。
“对,事情就是这样。不过李政委根据的也是事实。”
“事实?”杨英说,“宋旺他老爹七十多了,在司令部不过扫扫园子,管管花草树木。早先他在宋家大院的后园管果木,村里谁不知道,这老头儿是最穷苦、最耿直的人。至于说‘当家子’,其实也是前八辈子的事儿了,比宋卯跟老狐狸的亲属关系要远得多。况且,问题也不在这里……”
小龙又想说什么,但不知怎的,却把话儿咽下去了。
后来,当杨英谈到丁少山的勇敢,贺家富的谨慎,张健的富于原则性;谈到高老墨的忠贞,红眼狄廉臣的丧失立场等等,小龙几乎都有意见。他不明白为什么,杨英对于许多人的看法,多少有些偏差。但他竭力抑制着,并没有开口。然而,当杨英谈到金梅阁的不可靠时,小龙再也忍不住,反驳道:
“这金梅阁,倒真是个很进步的女青年!不是我故意为她辩护,她的历史摆在那儿。过去她是我们县青会的宣传部部长,还负责搞剧团。她人聪明极了,口才特别好,开大会只要她一上台讲话,就是成千上万的群众也会唰地静下来,再没有一个人咳嗽、出粗气儿。她的理论又高,干工作真有一套。虽说她是宋占魁的老弟宋占元的小姨子,可宋占元号称宋笑仙,本来是个开明士绅。以前宋占魁跟他老哥宋占鳌,全家都逃亡到城里,唯有宋笑仙夫妻没有跑,还鼓励梅阁给我们做工作。梅阁本人在小学低年级当教员,家庭成分不过是中农,自从父母被日本鬼子杀害以后,她就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了……”
“看你!把个地主家女儿捧到天上去了!”李小珠愤愤地说,“难道她真那样好吗?”
王小龙没防备这突然的袭击,一时有些慌乱,但他立刻镇静了自己,对小珠温和地笑道:
“嗨,你怎么说她是地主家女儿呢?你还不怎么了解她。”
“哼,你了解她,你怎么不说说她跟姐夫,还有跟李玉的丑事呢!”
“那不过是谣言!”小龙的声音也变了,不屑地哼了一声说。
黑老蔡制止了他俩的争论,请焦老冲对于谈到的这些人发表点意见。
不料,老冲只淡淡地说:
“嘿,满天星,一星一个光;全村人嘛,一人一个样。你们慢慢地品吧!”
然而,从他的口气,从他在船舷上磕烟锅的声音听来,显然他是对谁生气了。
而小龙偏还不甘服,咕噜着:
“我们已经品了两年多……”
“你两年也好,三年也好,要说那笑面虎是个开明士绅,我死也不同意!”老冲终于发作道。他那压抑的声音,愤怒地颤抖。
空中,一只野鸭伸长了脖子,怪笑着,扑动翅膀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