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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岁月里,红头发卡隆家族的后代有一部分在祖先留下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有一些人沿着海岸搬去了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些人往内陆发展。几乎所有的嫡系子孙都拥有人数众多的家族,令整个家族的血缘和宗族关系越发复杂。而红头发卡隆的名字永远高高在上。我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我曾作为运动员去一个离得挺远的社区打冰球比赛,有时候在赛场里打,更多时间在海边结了冰、刮着风的池塘上。比赛结束后,我们经常被邀请去东道主家中做客,每一次都会被他们家中的父母或是爷爷奶奶问各种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只要问到我和我的堂兄弟们,他们脸上毫无例外会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会回答说:“啊,你就是红头发卡隆家的。”就好像这句话可以解释一切问题。他们会用盖尔语说出“家族”一词,那个音听上去就像“哐”的一声。我们会点头接受这个论断,看着消融的冰雪从发光的球板上流下,在油毡地板上汇聚成小溪。当我们走出屋子之后,心中的自我形象会变得更加高大,我们会笑着模仿那些人以及他们对我们的评判。“你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叫什么名字?”我们会互相提问,再用球棍将名字的首字母写在雪地上,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啊,那我知道了,你就是红头发卡隆家的。”我们说着,大笑,用球棍将雪挑到对方身上。
红头发卡隆家族有几处外貌特征是世代相传的,有时候甚至还得到了强化。我们家常生双胞胎,大多是相似的异卵双胞胎,而非一模一样的同卵双胞胎。还有一个特征是“颜色”。大部分人皮肤很白,同一个家族里,有的人是一头亮红色的头发,而兄弟姐妹却是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我的双胞胎妹妹十七岁时出于爱美之心,决定将浓黑的头发从头到尾染成浅金色。但很快她就厌倦了这种发色,想把头发染回黑色,却找不到一种染料能染回之前那种黑色。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回忆起她当年坐在镜前的小凳上,沮丧地咬着嘴唇,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就像苏格兰歌谣中的女主角那样,有着“牛奶一样白的皮肤和乌鸦羽毛一样黑的秀发”,却想要成为另一个人。但奶奶一点也不同情她的窘境,还尖锐刻薄地说:“你这样糟蹋上帝赐给你的头发,这对你来说已经很仁慈了。”
过了好几个月,她的头发才回到起初的乌黑。但有些讽刺的是,几乎是同时,她的头上开始冒出几缕初生的白色。确实,黑发的人更容易早生华发。
很多红头发的人有着比棕色更深、几乎称得上熠熠生辉的黑眼睛。在某些人看来,这样的颜色搭配也许陌生得令人吃惊,但是对某些人而言却是出奇地熟悉。我的一个儿子在安大略省西南部出生的时候,医院工作人员就说过这样的话:“要不他的头发将来会变成黑的,要不他的眼睛会变成蓝的。红发配碧眼见得多了,没见过长成这样的。”鉴于我自己就是这副模样,对此我几乎无言以对。
我妹妹和她在艾伯塔大学相遇的石油工程师结婚数年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下午,她十一岁的儿子推着自行车走上卡尔加里萨西路的斜坡。他见到一辆坐满人的汽车,车上挂了条横幅。车经过他身边,突然在路边的碎石粒上停下,咆哮着倒退冲他过来。他站在原地,双手紧握车把,吓得动弹不得。“你叫什么名字?”一个人摇下车窗冲他发问。“潘科维奇。”他答道。一个坐在后座、腿上放着啤酒的人往前倾了倾身体,又问:“那你妈妈姓什么?”他回答说:“麦克唐纳。”“看吧,我就说嘛。”这个人对车上的伙伴说。另一个人伸手从口袋掏出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递给他。“这是干什么?”我这个叫潘科维奇的外甥问道。给钱的人说:“就因为你长成这样,告诉你妈妈,这是红头发卡隆家的人给你的。”
之后,车开回了夏日的高速公路,朝着连绵起伏的山路和远处闪烁的山峦驶去。
我外甥一回到家就问我妹妹:“妈,红头发卡隆家是什么?”
妹妹吃了一惊:“怎么了,你从哪儿听到这个词的?”他说出了这件事,于是她也和他说了一些她娘家的事情。
我妹妹后来对我说:“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当时正在弄头发,因为那晚要去参加晚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哭了出来,问他那辆车的车牌是多少,他说他没注意。我本想弄清楚他们到底是谁,想着要感谢他们,当然不是因为钱,也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自己。”她把双手伸到身体前面,朝两边摊开,像是摊开一块挂在空中的想象中的桌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