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和双胞胎妹妹都由爷爷奶奶养大,他们俩都是红头发卡隆家族的人,也就是说,他俩其实是同族兄妹。我外公也是,虽然我们并不怎么了解他,也没和他待过太长时间,可正是这种陌生感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他被称作“意外诞生的孩子”,即私生子。他的父亲是红头发卡隆家的人,那个男人后来去了缅因州班戈附近的林场工作,就再也没有回来。外公的父母本打算在次年春天结婚,未婚夫会带一笔钱回来,好好过他们的小日子,所以未婚妻在秋天便以身相许,好比年轻的女孩将自己许给即将走向战场的年轻士兵,盼着他们早日回来,但心里还是害怕又没底的。她应该是在十月底或十一月初怀上的外公,因为他出生于八月三日。到现在,这个故事都能让人产生一种深深的同情——女孩在寒冬腊月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孩子的爸爸却回不来了。那个男人丧生在原木滑道上,被一堆木材压在下面,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种下一颗生命的种子,而那颗种子将带来一系列生命,包括我。
外公的父亲应是在一月丧生的,但过了很久消息才传到,也许是因为相隔太远,当时又是冬天,没有电话,邮递服务也时有时无,而且与他有关的人大多只会说盖尔语。于是,在那个冬日,他被安葬在缅因州的树林中。到了春天,一个表亲带回他的一双靴子和一捆属于他的物品。他没干多久,钱也没挣着多少,为婚礼存的钱最后都在葬礼上花掉了。我说过,人们对他们怀有深深的同情,为他,也为她,那个女孩,她在隆冬苦苦等候,盼着他回来,为她抹去未婚先孕的耻辱,却不知对方已不在人世;生产前那个炎热的夏天,她挣扎在贫穷、绝望、耻辱之中,不知心中对即将出生的没爹的孩子怀着如何的期许。
也许是因为出生时的这种境况,我的外公后来成为一个细致得不能再细致的人。他是个很棒的木匠,这门手艺对于精准的要求令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木工这行当,如果花上足够多的时间去计量,就能完美呈现出想要的结果。他直到中年才结婚,那时他早已在城里设计建造了自己的房子,一栋紧凑完美的房子。婚后,他有了一个完美的孩子,那就是我妈妈。他的妻子因为难产而离世,他一个人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梳理他整洁的红色八字胡。屋子一尘不染,屋里任何东西的位置随时都在他掌握之中。屋后收藏工具的小房子也是一样,每件工具都闪闪发光。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你可以去找他提这样的要求:“你有刚好11/8英寸长的螺钉吗?”他马上会找到那个正确的小瓶子,没错,你要的螺钉就在里面。
睡前,外公会准备好第二天早上要用的盘盘碟碟,非常精确地把盘子底朝下,杯子倒置在杯托上,杯把永远对着同一个方向,刀叉和调羹也都各自放在适当的位置,好像置身于豪华酒店。
外公的鞋子总是擦得闪亮,在整洁的床下摆成一排,鞋尖朝外,闪闪发光。他的茶壶总是放在光亮剔透的炉子上的同一个位置。“他这样爱干净真叫我紧张。”我爷爷说。他虽然很喜欢我外公,却是和外公截然不同的人。
外公起床和睡前都会喝点威士忌,与很多同龄人相比,他喝得并不多。尽管他有时也会被人引诱进酒馆,但绝不在里面长待,也不喜欢那儿。我爷爷抱怨说:“他总是起身拿布擦桌子,像这样,离桌子远远坐着。”爷爷一边说,一边模仿那种坐姿,看似离得很近,实际却很远,“因为他怕别人把啤酒洒在他的裤子上,也受不了卫生间的地板上有尿迹。”
外公既不喜欢听下流歌曲,也不喜欢讲黄色故事,不管是英语还是盖尔语都一样。一提到性他就脸红。我猜这是他苦痛的过去所带来的一种心理缺失。男人骗女孩上床后跑掉的故事对他来说毫无趣味可言。
当我和妹妹还是小孩的时候,我们去看望外公更多是出于责任,而非出于爱,因为他不喜欢沾满泥土的靴子踩在他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也不喜欢我们把他的斧子到处乱放,或者是把他的锯子扔在外面淋雨生锈。他不在家时,我们在门上留下潦草的字条,他会用木工铅笔把所有的错别字圈出来,等我们下次过去,他便要求我们把错别字正确地拼写出来,因为他要求一切都“准确无误”。
外公对家庭作业的要求很严格,但严格之中又带点自己的幽默。我记得有个晚上,我和他待在一起。我在努力背诵几个历史时期:“联邦政府,一八六七年成立。”正大声念着,外公突然眨眨眼睛说:“想来我一八七七年出生,只比加拿大年轻十岁,所以我也不算太老。”听到他这么说,我第一反应是吃惊,因为他确实挺老的,加拿大也不年轻了。好在我那时还分不清年轻和年老的界限。
尽管外公比爷爷奶奶年纪更大,性格也和他们不同,但他们很喜欢他,也很尊重他。我想不仅是因为他的独女嫁给了他们的儿子,成为共同分担苦难的一家人,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是他们的表亲,是红头发卡隆家族的一分子。尽管他们谁都不记得那个在上个世纪孕育了他的年轻男人,那个死在冬日缅因州白雪皑皑的原木滑道上的男人。
奶奶说:“他一直站在我们这边,他总是忠于他的血脉,是他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这个机会”指的是爷爷奶奶从乡下进城的事。他们婚后早年住在红头发卡隆家族的土地上,和父母一同住了一段时间才开始建造自己的房子,但房子并没有建完。他们一直缺钱,未来也不清晰,他们甚至考虑搬去旧金山,因为奶奶的姐姐嫁给爷爷的哥哥后搬去了那儿,而且似乎过得挺不错。但最后还是没去成,其实是他们自己不怎么想去,但总说是“老人家不让去”。这个想法一直像梦想一样存在着,尤其是爷爷,他喝酒时总是一边端着酒杯,一边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呀,本来可以去旧金山生活的。”
过了几年,他们有了孩子,一家人在那个时代过着飘摇不定的“小日子”。奶奶在溪边的石头上拍洗衣服,浇灌贫瘠土地上生长的宝贝植物;爷爷在夏天会去埋葬红头发卡隆的海角钓鱼,冬天则养些动物,偶尔去树林里干些活。
当几英里开外的镇上开始建造新医院的时候,外公过去做木工活,逐渐拿到了工地上的一些小合同。当医院像一座病人的纪念碑一样从平地上竖起之后,谁都不如外公了解这栋建筑。他意识到医院竣工后需要有人维护,便决定培养爷爷来干这份工。奶奶说:“他会在晚上过来,带着干净精确的图纸,我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让他把图纸铺在桌上,然后点上煤油灯,一起在灯下研究图纸。他向我们指明所有的管道和电缆如何连接,展示所有新式的开关和门闩如何使用,像老师一样发问,提出各种问题让我们来解决。有时候他用盖尔语解释,偶尔还会喝杯威士忌,再拉一曲小提琴。他拉小提琴倒有些奇怪,你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拉小提琴。然后他就走了,从不过夜。我曾经以为是因为我们家没有室内卫生间,而他又那么爱干净。我曾听人说他‘过分讲究’。不过,就这样,我了解了医院内部的所有建筑原理。”
就这样,当政府发现新医院需要人维护时,爷爷已如他所说的那样“胸有成竹”。那时候,由于爷爷不同的政治立场,气氛有些紧张,但他在面试时的惊艳表现压倒了所有反对的声音,获得了这份工作。“现在我的生活终于稳定了,”他一边说,一边轻拍着新工作服里的新烟管,“去他妈的旧金山。”
这就是爷爷奶奶所说的“机会”,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的机会。其实住在乡下和住在城里相比距离并不远,心理上更是没有区别。他们住在城镇的外围,有一个将近两英亩的院子,把乡下的鸡啊猪啊都带来了,如影随形的狗儿也带来了,有段时间还养了头奶牛。亲戚们也经常过来串门。由于镇子就在海边,海岸线相互交错,他们可以一路看到海岸,还可以远眺老家的一小片土地。在晴朗的夜晚,路灯像地上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远处黑色的夜幕弯弯曲曲,蜿蜒延伸至海面。
爷爷和奶奶都是异常开朗的人,他们十分感激这个“机会”,从未想过更加长远的事。外公却更加深思熟虑,他这样评价爷爷:“他其实很聪明,要是想得再远一些就好了。”
然而,也正是外公为爷爷策划安排了这份工作,并像专业的师傅一样引导他,一边调整工作,一边教导学生,计划着并希望二者可以相互契合。
爷爷对于自己的工作是这样看的:“我只掌握了 一件事情 ,就是如何管理这家医院,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刚结婚那阵就能看出来,爷爷是个顾家的人,赚的钱全都交给奶奶,只留下一些零钱买烟和啤酒。奶奶则包揽了赚钱以外的大小事情,这可不是件容易事。要知道,他们在结婚前十二年中生了九个孩子。在“那个机会”出现之前,他们的收入很不稳定,奶奶经常觉得手头紧,“机会”出现以后,她跟丈夫一样,感觉“生活终于稳定了”。对比之前的窘迫,现在她觉得生活算得上优越“富足”,已经超出了之前的一切预期。但她仍然勤俭能干,认为“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在补丁上再打补丁,几乎从不扔东西。她虔诚地相信着老话,比如“勤俭节约,衣食无忧”,以及“要照顾好同一条血脉的人”。
她经常这样形容爷爷:“他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人,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四十五年了。”然后她会极其认真地警告说:“有些人啊,在人前扮得亲切可爱,回到自己家里,却对一起生活的人吝啬刻薄。除了那些不得不与之共处一室的人,没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但是我老公从来不会这样。”说到这里,她开始容光焕发。“他总是很开心,很快乐,比有些人想象的更有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