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黄
前本
吃晚饭时,村口狗叫了两声。
七月里,天热,黑得迟。晒了整天的土塬这时散出灰濛濛光亮,阳爷儿已下山好久,星星漫着天溢上来。山高,人高。村庄坐在塬峁上,人就像坐在了半天上。
狗叫的时候饭已经摆在饭桌上。炒菜面,英民碗里多了两个荷包蛋,热腾腾冒香气。兴桂、黑女还有梨已经在饭桌三边坐好,都没动筷子,等着英民出窑吃。
绒已是第三遍喊英民。她端着锅里盛出的最后一碗面走到饭桌前,冲着窑里喊,英民!你是吃不吃!绒把饭碗放在自己面前,看看里面已捞不出面条了,只几叶菜很绿地浮漂着。黑女说,妈,你吃这碗。把自己那碗换了过去。绒手颤颤地一挡说,你呀真真的,我又不下地,吃恁饱做甚哩。听了这话,黑女就鼻子一酸。
兴桂都端起碗来,又放下,听媳妇和妈互相谦让,暗在心里叹了口气。兴桂平时很少坐在院当中桐树底下吃饭,水泥砌的矮饭桌长年固定在这里,他不坐。饭桌上没菜。一碟酱,一碟辣子,却是常年菜。兴桂往碗里夹两筷子,然后坐在稍远的厦檐下吃。这便有了当家人的派势,同时也显得他个主事人,对饭桌上的贫寒有愧疚一类的责任。
梨觉得已经等得太久了,于是拿起筷子夹起一条面放进嘴。绒说,死女子,等你哥出来吃。
六月二十一至二十三日考试,天大热。英民考场在风陵渡中学,考号0903320357。
风陵渡镇中学离家十里余,出村口远远望去如在眼皮底。三天考试,语文、政治、数、理、化、外,前晌后晌各一门,英民没法回家,兴桂跟来,找了一家熟人的铺子住了。早起把饭做好按钟点叫英民吃了,然后送到考场。考场外远远地有警戒线,几个公安把着,凡送行的家长,在白线之外必得站住。兴桂就站在白线边上看英民往教室里走得背影越发变小。兴桂喊,有尿提前尿了,不敢到考场出不来!不知英民听见没有,头都不回。
来送的家长渐多了,都聚在白线附近。兴桂看有老少男女,个个手里都提了东西。有一老汉提个大瓦罐,兴桂近前一问,老汉说开水。兴桂见六月天老汉还穿着黑布棉裤,就又问,老汉说寒腿,老寒腿,天越热腿越冷。未了还走了两步,兴桂说看不出来。
这时太阳就高了,热针一样往头上扎。考试不完,人都不往旁处去,像是站在白线边就能放心。兴桂也不敢走远,就地踅磨。见有半截砖,拣来坐在屁股下,仰脖子往考场里面瞅。正这时听见孤零零尖啸一声,片刻又都复归安静。操场上的人倒先乱了,嘁嘁喳喳议论。有说,晕场的,晕场的。果然见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进了教室,不一会儿用担架抬出个人。人群一下子炸了,往前拥,公安喊,干啥干啥,谁家娃不想考啦,往线里站!一听这话,人群又挤挤歪歪往后退,又听公安喊,谁过了线,取消谁娃的考试资格!
担架远远抬过去了,兴桂听身后扑通一声。回头看时,穿黑棉裤的老汉直挺挺倒了地。周围人七手八脚拢上去,捏足捶背。兴桂懂人要紧处,先用大拇指甲狠劲掐老汉人中。半袋烟功夫,老汉呜一声哭出来,睁眼看周围人,嘿嘿嘿哭得比孩子还伤心。兴桂再看,老汉怀里还抱着瓦罐,好好的,水洒完了,把棉裤弄得精湿。老汉半躺在地上哭,热烘烘的土地和成了泥。兴桂听老汉哽哽咽咽变了声调哭自己,你……咋就这么命苦噢……做了甚孽……
认识老汉的有个妇女眼圈红红的,擦擦鼻子说,老汉没盼头啦,没盼头啦……就这么个孙子,还在怀里时爹妈都死啦,老汉拉扯了十几年,啥苦都受啦……一心想娃考上大学,这下不行啦……刚刚抬出去就是他孙子娃……
兴桂听到这里心里难受,他想英民这娃为上学苦也受大啦。又想自己的盼望,想这老汉,泪就下来了。他抹抹脸,额上都是汗。这时有人喊,冰棍!冰棍!不凉不甜不要钱!冰棍。兴桂就捂着脸钻出人圈子,从口袋里掏出钱,买了十根白晃晃的冰棍,捧在手里。他想娃上学苦哇,两毛钱的冰棍没舍得买过一根。今儿个,买,就买它十根,让娃出了考场够够地吃。
考到第三天最后一场时,黑女从山上下来了。在白线边上,她寻着耷拉着脑袋坐在半截砖上的兴桂。黑女把提的篮子放在兴桂脚前,篮子里除了馍,有个搪瓷盒子。兴桂问,是啥?黑女说,鸡。
谁叫你杀鸡哩?兴桂有些急。
黑女瞄瞄不太西斜的阳爷儿,把搪瓷盒盖子往下拧。
这鸡还下蛋哩。兴桂又说。
黑女拧下盒盖,往里倒了些汤,说,这两天,看把你熬成啥啦。
兴桂接过盒盖子,忽啦一下往回倒,然后按住黑女手说,你不用给我倒,我好着哩。鸡杀就杀了,给娃留下。
黑女问,考咋样?
兴桂说,还行哩。
黑女说,哪咋没往家捎个信,也该估估分。
兴桂说,估哩。英民每场下来自个儿都估哩,今年这一考,娃不差。
两人就低头,什么都不说。隔半晌,黑女掏出手帕擦眼窝,又擦擦额角脖后说,老天爷保佑,叫我娃这次能考上。
兴桂轻微一叹气,说,天该睁眼哩。
黑女说,考个中专也罢,不枉娃辛苦用功一场。他今年才十七,考出去,我就不为他操心了。户口,媳妇,还有房子,指靠咱给娃盖不起……
兴桂说,娃十四时,那年你就说这话。不是那一回考,能弄如今这事?
前年的事!谁能料那么神!黑女泪从眼里汪出来。你净刺我心窝子。我是听了老师说,让娃走走考场,练练胆。明知考不上,就让娃去了。唉!我心好迷……
人背运,不能光怪你。兴桂把眼光在阳爷儿地里抡了一圈说,头年考不上,咱认。第二年眼见着够分,为了甚?把咱拉下来!
为了甚?你还问我!黑女甩了一把鼻涕。我还想寻人问问哩,为甚?凭啥把娃卡下来?已经够分数线了,又说咱娃是复习生,一下扣四十。好狠心啊,你知道考场上那一分,多不容易。不知哪个黑了心的,定下这政策。
兴桂叹气说,算了吧,政策就是政策,管的也不是咱娃一人。今年分考高高的就行,叫他再扣!
两人就又不说话。阳爷儿一寸一寸在头上挪,好像考场中有人交卷了。黑女看着考场门口说,今年这学是上定了,谁敢不让我娃去,我不能容他!
兴桂说,谁都不敢不叫你娃去,得他自个考上去。
你说我娃考不上?
我没说。
你就不信我娃今年能去?
我没说。
你给娃当爹哩!在你眼里就把娃给踩死了。你走,走!有你不如没你哩。
黑女不知悲从何来,说着话就放声哭起来。兴桂一时不知咋办,周围人纷纷转脸来看,像是这女人受了男人多大的气。
头天说话的那女人走过来,见是兴桂,就拉住黑女说,你们这些男人,就不会说个话!
兴桂说,我啥也没说。
女人说,好妹子,你也别哭。娃他爹这几天给娃守考场哩。看这日头毒辣子似的,娃他爹心里也凄惶……
女人说到这里先自掉了泪。黑女止住声,怔怔看了女人一回,说,你不是文斌妈吧?
女人说,是。
黑女说,我是英民妈。文斌常到我家去,眉眼像你,要不我不敢认。
女人说,咱两个娃是同学,考好考不好,一样的命。
两个女人就商量考上考不上该咋办。文斌妈又说,我文斌说过你,说你有文化哩。
黑女说,五几年我上的高中,也在这儿。她就把手往操场一边指了指。说,都几十年了,地方还没变。那时候要是考大学……不说了,谁叫咱是个女人哩!
文斌妈说,你比我年轻,又有文化,你拿主意。
黑女想了想,说,如今关键是提前知道考分。考试卷子统一在地区判分。
文斌妈说,我的妈,还要到地区判分。弄得弯圈格罗的,谁该能先知道这分?
兴桂插进来说,就是先知道了,顶啥用?
黑女又变了脸。没跟你说!顶啥用?知道了先给我娃选志愿!
文斌妈说,这主意对。人家黑女上过学,懂!黑女,这两个娃就托给你,想啥法子,也把分先查出来。
黑女原先给英民看上个女子,在本村。女子长得甜,嘴也甜,和家里沾点亲戚。英民上学那会儿,女子也上学,常背了书包约英民一道去。黑女看着喜欢,就在缝纫机上捡碎布踏了两个书包,一模一样,送了一个给女子,另一个给英民背。书包用巴掌大的花布拼的,花红叶绿,女子就浅浅地笑,说姨你对我可好哩,以后长大我就到你家来。黑女说给我英民做媳妇。英民就红了脸,满院跑着撵鸡。绒说英民你疯哩,鸡惊了窝,你再别想吃鸡蛋!
女子和英民背了同样书包往学校去,路上人说,这两个娃像一对儿。女子就悄悄扯他书包叫英民哥,英民脚越发跑得紧。有天英民气呼呼说,你以后别跟我这么紧!女子就嘟起尖尖唇,眼里汪了一窝泪。
再往后,两人见面远远就脸红,头一低,便走了岔道。黑女知孩子渐大心里有了事,反倒不好说轻松话了。冬上,雪下得紧,沟沟峁峁积着厚厚的白,人坐在热炕上闲着没事。有人就说黑女,要我给你家做媒?黑女说英民还小哩,提亲有点早。话传到女子家里,大人说,他家要不提,我还能带着女子上他家门?黑女就说算了,过不了两年孩娃大了,我得供英民上学哩。那头就把女子和别家订了亲。女子哭成了泪人,黑女说英民,只要你考上大学,愿在外恋爱就在外恋爱,愿和女子成,我保她能跟了你。
七月九日,黑女去运城地区找张子明设法看分。天渐阴。
天未明时黑女坐了兴桂的自行车下山,路上招了些风。到风陵渡镇买火车票,有一趟车从这里发往太原。张子明是地区教学仪器站站长,和黑女家拐弯子亲戚。潭郭村人。
天有些蒙蒙亮了,送黑女上了车,兴桂在站外看着火车隔栅栏驶去。半夜起身赶了十多里山路,黑女仍然很兴奋,找了个靠窗座位坐下。车刚发,空荡荡没几个人,弥漫着一股水气。黑女第一次呼吸着通往地区列车上的空气,心空空的没底。
咣咣的列车运行约十分钟后,黑女透过车窗看见谭郭村的影子。火车跨过谭郭桥时,黑女想起和张子明的关系。张子明是双义的远房姨夫。双义是黑女大闺女所嫁之婿。在双义面前,黑女的身份是丈母娘。现在丈母娘因着女婿的关系去找八杆子够不着的亲戚,黑女想,这是叫分逼的。
二百里路到地区,天已大亮。街上人来来往往,赶着上班。黑女走出车站,见人问,同志,到教学仪器站怎么走?人都说,不知道。
黑女有些弄不懂,城市人咋就这么忙?你看他过来了,问个话,他和没见你一样,头一摇,嘴一动,过去了。这时黑女看见车站广场边上的瓜摊。卖瓜的乡下女人看黑女走过来,热情地说,吃个瓜,大妹子,保甜。
黑女摇摇头,又点点头。女人挑瓜,称瓜,说,给你切了?
黑女说,不忙切,多少钱?
女人指着秤给黑女看。六斤三两,二毛一斤,你给一块二。
黑女摸出零钱,连那六分也补上了。女人说,还是咱乡下人实在,你坐。
黑女在小木凳上坐了,瓜仍是不切,摆在面前。过了约摸吃完这个瓜时间,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黑女立起身让座,招呼女人说,切瓜。瓜就摆到男人面前。那人说,你看你看,我还没说要瓜哩,黑女说,他大叔,这瓜是我买的,你尝一尝。男人不吃。黑女有些急,就说,你们城里人咋都怪怪的,问话顾不上答,这都坐下哩,瓜还顾不上吃?
男人说,不是瓜我不吃,是我不能吃。你有啥事嘛。
黑女这才说,他大叔,我是想问你打听路哩。
那人就说,问路是问路么,咋就先叫吃瓜。
说着拿了瓜吃着问,你是要走哪搭?
黑女说教学仪器站。
那是个啥地方嘛。
黑女说就是教学仪器站。
那人就慢慢吃瓜。吃了五牙,说,饱饱的啦。你说这地方太偏,没人能知道。为啥?有几个人买那货?
黑女一听要急。那人说,莫急莫急,我给你指个地。坐一路车,直往东,到终点你再下,那里是教育局。他看黑女有一半明白。教育局,还不管教学仪器站?站是局底下的嘛。
黑女说,好人,你帮我大忙哩。问清了一路车的坐法,匆匆走去。挤上车,天已近晌午,这才记起还没有吃早饭。
公共汽车穿了几个十字路口,见红灯就停一停,绕了两个大磨盘一样的东西,几乎到了市郊。车上人没剩几个了,黑女听售票员说,都下,终点到啦。
黑女往前走,果然见红砖院墙围的水泥门柱子上挂了教育局的牌子,只是铁条条焊的大门紧闭着,旁边留有一人多宽的窄路。进得去,一边窗户里有人喊,找谁?找谁?
黑女看清窗户里是个半老的男人,连忙说,找教育局。
半老男人盯住她说,市教育局?地区教育局:
黑女头一回想到,还有个市教育局。就说,地区教育局。
那人说,不在这!
黑女退出大门细看牌子,果然不是。望望已到尽头的街上空荡荡无人,正是晌午饭时,只得又走到窗户前问,老同志,地区教育局咋个走法?
窗户里说,不知道。
那你可知教学仪器站?地区的,
不知道。
黑女差点背过气去,或者想冲着窗户骂几句,又想到这里是地区,兴你问也兴人家不知,便有火发不出来,
天阴得紧。人们兴许都要睡午觉,这条街更显得空旷和冷清。黑女饿着肚子往回走,口也渴。这时她听到远处天际隐隐的雷声,发狠地说,老天爷,你咋不打个雷劈了我,留我活在这个世上。
黑女在街上寻着水龙头喝水的时候,雨就要下来了。见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紧紧地跑来,还挎了一盆衣服。黑女把嘴从自来水龙头上拿下来,看了一会儿女人抱着孩子洗衣服,又瞅瞅天要下雨。黑女把盆拉过来说,你抱着娃,我洗。
有一阵感激从女人脸上走过去,接着她就听眼前这个过路女人拉家长。黑女说女人命苦,女人说养个孩子不容易。黑女说你们城里的女人也带娃?女人说这也不由自己。说着话,一盆衣服就洗完了。看看天,几滴雨正冰凉地落下来。
女人说,这位大姐手真利索,你是想寻人家做保姆吧?
黑女说,好妹子,我是想问你打听路哩。
女人就轻轻叫了一声。你为啥不早说,要去哪一块?
黑女说地区教育局,其实是地区教学仪器站。
女人说,我看你是寻人哩;寻人不如到办公室去,我知道他们的宿舍。办公的地方离宿舍还远哩。
黑女说,去宿舍该咋走?
女人就给她详细说了路。特意告诉她,坐了一路再回到车站,然后坐四路往西走,看到一个红牌子就到了。黑女紧着往一路车站走,雨就下猛了。
女人路说得不错。只是天已经暗下来,黑女跑了一整天,肚里仅灌些自来水。想晚饭以后火车要赶回去,耽搁不得。便问准了家门,又返身进一家商店。买了两条阿诗玛,两瓶汾酒,浑身透湿地提着烟和酒去敲张子明家门,进门以前,黑女在院里自来水上冲净了脚上的泥。
张子明,很平常人。见黑女身上往下流水,就招呼屋里,嗳,给人找件干净衣服换一换。黑女忙说不用,擦擦行了。张子明女人就递上条干毛巾。黑女忙把东西往女人手里塞,说你看远远的,没啥该拿的。女人和张子明都说来就来,拿东西干啥嘛。女人就把东西收了,进了里屋。
黑女见屋里有沙发,却拣边上的木椅子坐了。听张子明说,咱两家算是近近的亲戚呢,咋以前都没走动过?你们城里人忙,黑女拾起话尾说,你是站长哩,家里娃娃常念叨,要来认认当站长的姨夫。张子明猛然想起似地问,你就是双义妈?双义这娃不错,找的事情还满意吧!黑女想这是指给双义找临时工的事了。原来张子明在风陵渡面粉厂有个熟识人,前一段收双义当了搬运工。黑女说满意。这事托了你面子,没顾上谢你呢。都是熟人,张子明说,我没费啥劲,一句话也没说么。黑女说那还不是看了你的面子!
说着话时,黑女就把英民考场考号递了过去。张子明捎一眼,这娃是?是……我的女婿哩。黑女嘴一滑,话说出去,登时脸上发烧。张子明噢着说,咱自家娃,这事我得办哩。黑女紧盯着急说,他姨夫,这事容易也罢,难也罢,死活靠你。张子明说,你喝水,喝开水。
黑女端起茶杯喝一口,脸烧成一片云。不敢等酒盅大茶杯里再续二次水,就辞了张子明。当姨夫的张子明站在门口说,你这人咋急睥气?黑女说,不敢耽误了车。张子明就说,那你明隔一天,后天再来,分兴许能抄出来,卷子都集中在夏县武警学校判哩!
黑女还在心里骂自己,亏你四五十岁人,一辈子莫说假话。今儿哄人哩,哄得成了儿子的丈母娘!
那天黑女黑天半夜进了门,全家人都没睡。李波来了。李波是英民同班,一起考试。李波家在汉渡乡后北村,平常总在英民家喝点水,赶上吃饭就吃饭。李波长得老相,比英民大四岁,眉棱骨上头一堆苦愁纹。
李波说,姨你算回来了,我这是硬等你。
黑女说,梨,给妈打盆热水来。李波这一回考得咋样?
李波说这回估计差不多。姨你不是不知道,我连着复习考了四年。兴桂和绒说李波哪,你这学考得不容易。英民和你,不管谁这次考上了,都不要忘了谁。
李波泪花儿朦胧。我和英民亲比兄弟。姨我今天来,专意送照片哩。英民就拿出毕业合影给黑女,说,妈你看,我和李波照的。
黑女说今黑夜李波别走啦,雨下得难走。又问锅里剩吃的没,进里屋换衣服。出来,李波哭得呜呜的。黑女说这娃你不要哭,心里有啥难受只管说。
李波就把最后一声哭甩出去,说,姨我今天求你了,查分时别把我落下。
绒说看这娃!黑女能把分查出来,就是英民你几个一块的,哪能单单落了你。李波说那我还有件事求你们,只有兴桂叔能办这事。
兴桂说,啥事只管讲。李波说,我妈在镇上住院哩,身体不好得很,想给她捞一条鳖补身子。
兴桂说这话你咋不早讲?我这就下库下网去。英民说李波你别为难,我和爹到水库去。李波坚持要去,兴桂说夜黑沟深,没去过的人摸不着路,你睡一觉起来,明早保你把鳖提到医院去。
第二天,晴了。阳光白晃晃撒到塬峁上。一夜的雨淋透了沟壑坡脊,黄土如天赐新壤,更像久未见人梳洗一新的新娘。黑女想着夜里李波的哀苦像,记挂给张子明撒下的那个谎,转念间决定今天到夏县跑一趟。
去夏县坐汽车就行。出村口在路边等过往车辆。黑女听人说现在办啥事得钱就成,翻出柜底积蓄,大约有三百元,便觉得有一线希望。揣了钱在路边等车时她想,这钱要把分查出来,张子明咱就不见了。见人家得把脸往腰里藏!远远地,就有汽车跳进眼帘。黑女瞅瞅天,还早,一队蚂蚁扛着粮食从脚边走过,在雨后天晴里显得喜气洋洋。
兴桂和英民在水库边沿撒网捞鳖,后半夜弄得泥猪烂猴一般。麻麻天亮时收网一看,果然一大两小,死死咬住饵钩不放,接下来用柳枝拴了。
水库在村西沟底,立陡的坡,到村里三里路。前两年常有人来钓鱼游水,不知其深,淹死了两三人,外村人就不敢随意来了。兴桂和英民有获而归,李波眼巴巴等在屋里。这时黑女已出村,李波忙着把大小三只鳖拴上车,昨傍黑他来时骑的嘉陵轻骑。李波说,叔我不能吃饭,赶早我把这送到医院去。英民揉着通红的眼说,爹,让他赶早去吧。
李波的嘉陵出村口时,黑女刚上了汽车西去。李波朝镇方向望望,调转车把往东走。往东的路通县城,迎着上升的朝日,日头像一枚红透的柿子。
那天上午李波把车停在县教育局宿舍门口,一直等到办公人陆陆续续下班。他挑出最小的一只鳖,用细绳拴牢了,放到一块石头下。然后提着一大一小两只进了一家门。李波久别逢亲人地叫,老师,老师!唉哟!鳖这东西怪,咬啥也不松嘴。
老师说李波,你啥时能少些邪气!
李波说,老师,我成败在此一举。老师,我都二十了,考了四年,今年还考不上,就得叫爹赶出门。
老师说,有个情况我先告诉你。你是参加高中班复习的吧?李波说是。在哪上的高中?老师问。七里中学。李波答,有啥说道?据说有文件,老师说,凡是让高中录取的学生不准报考中专。你报的是中专吗?李波说老师,和我一块复习的不是一个人,我们都报了中专。这事就难说了,老师沉吟。
鳖啪一声掉了地,如一朵绿菊。李波看到它身上飞溅的黑色光芒,弥漫在不大的房间,同时他听见自己声音里冒出一丝平常没有过的悲凄,老师,你这是判我死刑哩!
鳖伸展四肢,带着拴鳖的绳子如披枷戴锁般步步逼进。老师沉吟的目光一直随着鳖走,最后停在自己的脚跟前。老师说,你往我跟前走。李波说,不管你说啥,我听着哩。那你能不能保证,老师盯着近到脚边的鳖说,不把我的话露出去?
掉了脑袋我也不!
那好!记住我的话,这事对谁也别说。文件没发到县,底下知道的人不多。只要没人检举揭发,县里不会去查,就当没这回事。但愿你分能上线,录取上,一走了之。
李波涕泣汗泪交流。好老师,学生当牛做马记你的……栽培之恩。鳖你留下,我妈还病着哩。
李波出了门,冲太阳擦泪,然后翻开石头,小心捏起最后的那只小王八,竟不及巴掌大。李波发狠地蹬踩摩托说,妈,你老人家就受点委屈……
黑女下了车打问到武警学校,把门的不让进。
暑假期间。自大门望进去,操场像摊在阳爷儿底下的青石板,不见一个人走动。黑女不信判卷的都是大活人,能一天不出进?站在门对过的阴凉里头等。热风从操场上荡过来又走过去,脸上一层层冒汗,黑女脑袋木木的。不知几杆子时间过去,黑女见从里面出来一个人。
挺年轻个人,长发、长脸,穿制服短裤半袖衫,文人的样子。黑女紧迎几步叫,这位大兄弟。文人样子的年轻人停步问,你有事?到这边说,黑女指前边拐角地,我有句话问问你。
文人样子的年轻人随黑女走几步停在墙角。黑女说,我是想查个分,进不去,这忙你能帮!哪怕给你掏些钱。那人掏出烟来吸。有考号吗?有有,黑女掏出包钱的手巾,打开,英民的考号和一叠纸币包在一起。黑女把考号递去,又数了十张说,兄弟,这一百你先拿着,买几盒烟抽。那人把钱很随便那么一接,别进屁股后兜里。黑女不放心地瞄瞄,发觉石重的钱到这里变得打水漂一样轻。黑女说没考号好查吗?那人说还有人?黑女就要过笔,把李波的名字写上去。犹豫半晌,又打开手巾点出五十元,拍在那人手里,说,我哪也不去,在这块等你。
文人样子走了,进了大门。黑女看得没影,这才想没问那人姓甚名谁。又等,不见踪影,就心慌起来,胡思乱想,眼瞅火样日头向西坠,临出门时那股心气渐渐化了泪水。把门人见她抽抽搭搭伤心,过来问,从半上午站在这的一直是你?黑女甩一把泪,不是我,还能变个谁?把门人说我是见天快黑啦,你家要是路远,就快回。黑女又甩一把泪,路不远,我还不这么……伤心。不等见那人,我是没法回。人问咋回事。黑女凄凄惶惶说一阵。人说你别等了,也不用找了,他是不是判卷人弄不清,就是了,那么多人你找谁?又没个名姓。黑女说这事算毕啦?我告他哩。人说,不敢闹,你娃考号在人家手里,看坑了娃。黑女一下子泄了气,拍拍手说,好,好!回,回!今儿这事办得美!
时节近秋,地里庄稼一片一片。靠地吃饭的人心开始收劲,攒着收成。一年两季,收麦收秋是庄户人的两桩大事。
去冬天旱,麦歉收。种秋时又缺雨,眼瞅着种子下不了地,地就荒了。两季不收,多数人家就得闹饥荒,粮食不够吃。黑女和兴桂托四十里外河沿边村里亲戚在黄河滩包了十亩生滩地。除草耕地,种上旺葵。葵花籽收来好榨油,或是卖钱,滩地不怕早。塬上的地荒了,只留下崖边几十株花椒树。这物件耐旱,一斤花椒,能卖到四五元钱,今年收入就指望这两样。黑女心底焦虑地从地畔穿来返去,已能闻到催人待收的气息,把英民考学的焦虑悬得更紧。
张子明还是非寻不行。躺在炕上黑女叹口气说,英民的事不能耽搁。兴桂挪挪身,窗外天黑得紧。预报说今秋雨水多,成熟的庄稼得抓紧收。你跑你的。兴桂说,地里有我和梨,梨这几天胳膊疼。黑女听见暗中的蚊子声,还是找医生看一下,兴桂咕咯了一声,没大病。钱够用吗?黑女说省着用。说着就听见兴桂呼噜声,困意也袭来,却太阳穴发紧得疼。一直到第二天颠簸到张子明家,头仍疼得要命。
这次黑女从街上买了十斤鸡蛋,坐在张子明家沙发上等到快点灯时。张子明匆匆回来了,拉开手提的皮包,取出一张纸给黑女说,都在上头。
黑女忙接住,心跳得手抖。喝口水,却问,分数线多少?这娃行不行?张子明说,中专录取线大概在五百上,几个娃都够。黑女听见心中空阔地方久绷的那条线突然松动的倾塌声,本来坐着的身子一下就靠实在沙发上。打开纸的手仍抖,但她还是感到喜悦强烈地上升。可是在一瞬间,她却被纸上的名字惊呆了。
八个名字和各自各科的考分,几乎写满那页纸。黑女目不停留地看下去,竟没有英民的名字。她以为看花了眼,紧紧闭了眼睑,又睁开逐字读下去:杨紫玲、董文斌、高海潮、李波……还是没有姚英民。黑女突然领悟到一种绝望,不祥的预感像石头一样往下沉。那一刻她完全懵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英民,咋没有英民?张子明和黑女同时听到黑女一声绝决的发问。两人都有些呆怔。半晌,张子明反应过来,说,我这里出了问题。他又翻出黑女给的条,朝黑女说,下午我正要让秘书去,紫玲她姐来了。紫玲姐在报社,她给我的条,说有关系的几个人全在上面。我没在意,谁知上头偏就缺了英民。不急,我就让秘书连夜去抄。
这时黑女已没半句话。看着张子明出去,又回来。片刻,院里响起摩托声。时光钉到秘书带着汗进来。张子明说,他丈母,这娃分来了。黑女没抓挠地接过来看,仍觉没一丝力气。黑女终于在七月十一日夜十一时,距芮城县张榜公布前四天,见到了英民的成绩:
总分 551 分。
这喜比天还大些,黑女浑身仍软绵绵的。
头一抹早霞抹蓝门楼上砖瓦时,英民走动在院子里。英民先是扫地,每一次扫帚划过去,便觉眼前多一层光亮。头一回,英民觉得光线充足、阳光明亮的活力。院扫净了,他又摸起扁担出门去挑水。黑女和兴桂还有绒都听到了扫帚和水桶的声音。黑女长舒一口气:总算盼到了今日。说罢微朦起眼。兴桂喉头哽哽地,像是有痰卡住,成功的兴奋在这一个黎明的早晨笼罩了两个人。英民挑着的水桶晃悠在巷道里,英民从脚步里听出它悦耳的声音。往常,英民不挑水,怕在巷里碰见人。在曙色瓦蓝的这个早晨,英民把头扬着,一直走到村东头水池边。
早饭锅还没刷净,李波的摩托声便断在门外。李波进来叫,姨!黑女把李波拉到里屋才说,李波,你考得分不低,还有四个娃不低。李波问英民呢?就接过纸看下去,眉宇间很愁苦地说,够线的数我低,英民最高。黑女说,够线的高低都得录取。那可不一定,李波更加忧郁了,从高往低录,不知能不能轮到我这。英民说,你没问题!
李波问英民是不是你们去年被高中录取了?英民说是,不过我到风中只停了四天,不去了,文斌和紫玲多停了几天,以后也回来了。李波头点得很难过。英民接着说,以后到七里中学复习,咱们就在一块了。
李波说,对,对!
李波骑着摩托去找杨明亮。杨明亮是九个考生中分最低的。李波说明亮,我让你看看分。就把从黑女手里抄出的东西让杨明亮看了。李波说,数你最低,想咋办哩?杨明亮眼光暗淡,咋办哩?怪自个没运气,上不成就……唉!
这话让父亲杨成友听去,杨成友说,你这松娃子,松包蛋!就比旁人都低?李波,你说,还有啥法往前挤?
李波胆怯,说,得想法把前头几名拉下来。
杨明亮低垂了头,我不做那事。
杨成友起身说,这是个路。咋闹那几个?
李波说,这事我也不能干。要闹你闹。
杨成友就指着李波数落,好娃,这学你要不想上是哄鬼哩!你只说咋闹,我怕个啥?干了!
李波就把那天送鳖时老师说的情况当绝密透给杨成友。杨成友说,这好干,他几个犯政策咱告他,走哪咱理不亏!李波说,千万不能说这话是我说的。杨成友说,我下管球你谁说的。李波又说,告得告准,先了解一下,这几个肯定被高中录取过。杨成友也骑了摩托和李波挨家串同学,很亲热地摸底细,把时间用了好几日。最后李波说,成友叔,告的时候咱一起去,不过我只给你帮帮嘴。还有,时机得选准,不能太早。
杨成友说,前头四名告倒,你和明亮就成了头二名。
杨明亮说,我不干这事。
杨成友说,你妈的滚蛋!这事你敢不听你爹我说的!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村中央独木电杆上高音喇叭唱——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东南风也没有姚源村人传言的嘴快。英民考上学的消息好比风生翅,一扑闪传遍邻乡三村。
晌午饭不到,大门外就有人声闹哄哄,仿佛娶亲媳妇临门,毕业复习班姚老师从七里中学赶来,把车子扎在院里。英民叫老师,黑女,绒、梨都一齐出来迎。老师年纪轻轻,梳个背头,亮亮的,脸上生光。老师说,英民不简单,为姚源村争了光。黑女笑说,看他那个相!绒说劳得你大老远跑来,饭还没吃吧?
老师说,饭不急。志愿报上去没有?这可得大人拿主意。
黑女说,我和兴桂商量了,报了山西省交通学校。
老师说,报的好!咱这山区交通要振兴,缺的这方面人才。英民你可得学成,学成再回来,不兴上了学就忘了家乡这个根本。
英民脸红红的,像在课堂上听老师表扬。绒说,能成个啥功,看他的本事。梨说,出去就不回来,穷山沟!老师说这女子好大口气,你老师就没把你教好。梨说,不说你,老师有办法都想往外调哩。老师生光的脸马上就暗了一下。黑女骂梨,该死的碎女子,闭了嘴!
老师就端出些正经的气在身上,拿个架势说,今日来给英民贺喜,这是一。二一件事,咱学有个惯例,凡是考了大学中专的,离校前都要为学校做点贡献,拿一百元支援学校长期建设,咱学校穷是穷,这支援还是讲自愿的。
黑女说这我懂,能培养出大学生是咱学的光荣。考上学的不敢忘,这钱你不说我们也该出。
老师说手头方便我今儿就带回,不方便晚两天也没关系。黑女说这一两天叫英民亲自给学校送去,这腿还不该他跑,你就在这吃饭。
老师说准备啥饭哩,我得走。
绒说饭就好,吃一顿念你书的学生家的饭。炒鸡蛋就端上采了。老师接住筷子说,没办法,谁叫我班上还出几个状元呢!
正吃着饭,听大门外又闹哄哄的声音,跳进屋个孩娃说:田上村老姚老师来了!哧溜一声又钻了出去。
吃饭的姚老师嘴巴哒一声,停止咽两口饭的时间,又快快地嚼动起。在他停嘴的功夫里,黑女已经向屋外走,说,我看看去。姚老师又夹一口炒菜时,黑女回来说,谁也没有,鬼娃子净瞎说。老师就抓紧了吃饭速度,较短地告别了久未走上饭桌的炒鸡蛋炒菜花炖豆腐。
嘴上有了光泽的姚老师前脚走,田上老姚老师后脚进门。绒正收拾饭桌,黑女说姚老师,才吃饭时听说你来了,咋我出去就没人?老师说我寻熟人家里坐了会,你这搭待客哩么!绒说都是你们老师,咋的你不能一块吃?老姚老师苦笑,摇头,扶住眼镜腿说,我比不了姚老师。
黑女瞅老姚老师扶住的眼镜腿,半个要折的样子,用白胶布缠着。圆镜片像是车过几轮的厚瓶底,觉得像是她上学那年代时兴的东西。老师头顶秃了,背有些弓,树在地上就是半截枯木桩子。这时黑女觉出一丝心疼。老姚老师在娃娃的窑里教书,教了多半辈子,没送出几个娃考了大学去。黑女说英民,给姚老师搬里屋椅子去。里屋那椅子有靠背,祖上传下的,像个木罗圈。英民去年决定不上风陵渡高中后,回村复习,先去了田上中学,后到的七里。当时黑女想这是对初师的不信义,又想英民的学更要紧。七里中学连几年升学率高,便转了去。黑女说姚老师,英民虽说最后不是从你那走的,他还是你的学生!
对对对!老姚老师说,我的名单上打着他名咧。
黑女说,你这一辈子教书,熬心哩。
英民转到七里去上,秃了顶的姚老师说,没给他注销么!他该算我的学生!
黑女说,你的眼镜腿像没缠美,我给你换换。
姚源总算出了状元,背弓了的姚老师说,是姚源的光荣,也是咱学的光荣。镇上有个惯例,考上学的,都得给母校做贡献,要手头方便,我这就带回去,不方便,缓几天也不打紧。
英民说姚老师!刚刚……
黑女说姚老师莫着急,一两天,我叫英民给你送去。这腿他还不该跑?
眼窝很近视的姚老师说,这我不枉,不枉,终而究之,终……究……他把自己半截枯木从罗圈椅里挪出来竖在地上,颤颤地向门外走。黑女说,劳你走这么远路,饭也不吃。听姚老师仍自念念叨叨:不枉……终究……出了人才……
见他走远了,黑女返回关了门,撩起袖子擦泪,给英民说,钱给你准备一佰元,七里田上当下都不给,到底给哪一家,走时再说。
七月十五日芮城县张榜公布高考、中考成绩。天大雨。
红榜在街头人流汇聚的三处张贴。街上断了行人,长水檐流的雨中看榜人却涌涌不退,浑身水流的从后头挤向前,看几名,抹一把遮了眼的雨水,紧着再读,直到找上自家名。高呼低叫地念分。中者和不中者,狂笑的,拍手的,哭嚎的和半丝音不吭的,都被一天风雨卷了来又卷了去。县上讲红榜张挂三天以内,允许群众检举揭发,发现考试中有舞弊现象的,一律按政策规定处理。
十六日,雨间停间下,兴桂赶去看榜。姚源距芮城七十里,赶风陵渡的长途汽车才得到。昨日雨大,加上英民分数提前已知,所以推了今日。兴桂到榜前略一看,分数和黑女抄下的点点不差,心里更安实了底。末了,他还是掏了纸和笔,把分数抄了遍,装进贴身兜内。时已近午,兴桂转到县教育局,凤云和德保都在教育局,凤云是县招生办主任,德保是一般科室干部,黑女中学时的同学。来时黑女一再嘱咐,请两人一顿,让分学时照顾咱英民。兴桂先寻着德保,说了,又去叫凤云。两个人都说,下班回家吃,你请啥哩?兴桂说走就走,推球啥?馆子不好,也不是咱常去的。看在咱娃考学份上,就算我请,也得去!凤云德保说去就去,英民上学这事还把咱缠上啦!亏你娃考的高!到街上找了家饭馆。吃着饭,雨又下得紧。兴桂说,今年这秋是毕啦,都得烂在地里。德保说,要我娃考了大学,地里那点烂庄稼早扔了它哩!
七月十九日,考生档案送往运城地区招生办。二十二日。招生办收到对姚英民、杨紫玲、董文斌,高海潮等四人的揭发,说四人去年均被高中录取,今年却参加了中专考试。当天,招生办决定取消四人录取资格。当天夜,消息传给芮城县招办主任王凤云。凤云是田上村人,杨紫玲是凤云侄女。二十三日,凤云处理完手头紧要事后,八十里路火速赶往田上,和家里说紫玲的事,并托人顺路给姚源捎了信。
吃晚饭时辰,捎信人进了姚源村。村口的狗叫了两声。
狗咬的时候饭已经摆在当院的水泥小桌上。炒菜面,英民碗里有两个荷包蛋冒出袅袅香气。
绒第三遍喊英民时梨把一根面条放进了嘴里,听奶奶骂了一声死女子,等你哥出来吃。
这时候英民已灭了窑里灯,把所有上学用过的书和本码进桌子下的纸箱里去。出院子见全都围着饭桌等,英民就不吭气地往桌前坐下去,刚动筷,就听大门外生生的声音,是姚英民家吗?等进来,是个不认识的人,只说,我从田上来,凤云叫给你们捎个信,英民叫人告了,地区把录取资格取消了。
就这一句话,像给饭桌上丢了个天雷。黑女一下不知饭是啥样子,咋着舌问那人,他叔你到底说,真哩假哩?
那人说,话是凤云叫捎的。
到底是谁告的咱?为啥嘛?
那人说详情我不知。
一院子人头上立时黑了天。英民把碗一推,哇地哭炸了声,钻进窑里关了门。绒把汤洒下一身,碗搁空了,哗啷摔得粉碎。踩着汤水和磁碗渣子她就过去了,打英民的门。又哭,老天爷,你这是为啥哩,才见到一星星的亮,咋的就……不给英民上学的路?
兴桂脚底下飘飘地,像是自己吃不准高高低低声音。哭啥哩,哭?到底咋着哩?咱先到田上去问问。
黑女说,要去你爷父俩去,问得准准的,快去快回。天爷爷保护,我在这给你烧香长跪……果真就直直地跪在了当院,任谁拉也不起。绒两手一摊瘫在屋檐下,巴掌啪啪地拍地,黑女呀,你这是要我的命哩……一屋人哭声像迷路的苍老妇人,披头散发,撞到东墙又折返回来,撞到西墙,跌跌爬爬在院里滚来滚去,撞痛人心口肩背,却不翻过墙去。
这哭声只在院子里不停地打着滚。
后本
英民随兴桂从村东出去,先是上坡,转弯,拐上公路处有一道坎楞,积了一洼雨水。兴桂车把一歪,冲得急,身子仄仄地入了水,后背脖领便吃着浆黄温稠的泥。英民收不住自己,就生生地两脚支扎在泥里,拔出脚时鞋却没了,便扔了车子摸鞋。七月的星斗倒映在水里,朦胧浑浊地跳荡。有只夜猫子突然飞过头顶,掉下冷森森一声嚎笑,咂得英民头皮麻麻地紧。
晚睡乘凉的人三个两个,散落在村头。田上村人爱在路边麦场上过夜。兴桂和英民浑身泥水骑两挂破自行车,惊风似地从人们闲散的眼神里溜过去,进了凤云家门。场上女人的蒲扇停扇两下,男人烟头明灭两下,不知哪个懒懒地说,该睡哩。
兴桂眼前总有一丝希望,若断若续,他觉出这点游丝缥渺在姚源和田上这一段夜路的距离里,路长,这点希望破灭的期限就长。他觉出自己浑身泥水,却情愿在这段虚无缥渺中长久站立,不愿立即见到凤云。他怕凤云的手一挥,这条游丝就会断掉,从此无法接续,兴桂说,英民,这状到底是谁告的?
英民那时还正在泥里摸寻鞋子,说,我得知哩?
英民你上学时把谁惹下啦?
没有。
啥人这么害咱哩?
没有。
英民你想,谁与你知根知底?
就李波,我和李波好。
哎,李波会告你?
不会。
还会谁。
不会。
哎,还兴许传话人把事弄差咧,咱不急。你鞋还没摸着?
没有……摸着咧。
英民就这两脚泥地进了院子。紫玲先见他。英民说紫玲,是真的?紫玲说真的。英民返不上第二句话,泪水又顺下巴流。紫玲跺脚说你哭啥哩?哭……顶啥哩。两颗透亮的泪珠一步一歇从紫玲清瘦的脸颊上走下来,跳下腮崖前默默停留了一刻,便纵身化入衬衫的花丛不见了。
凤云已从屋里迎出来,见是兴桂,说,你看这几个娃,只知是哭,哭得人心疼。
究竟是啥事情?兴桂说,咋弄下这事!
唉!不提不生气,凤云说,说了你都不信!
谁?
李波!还有个娃叫杨明亮,爹叫个杨成友,人家两个署名告的么!
李波?李波咋能干出这事!兴桂突然平缓的心底猛地一陡,卷起一股风说,这拿龟熊杨成友,咱也没把他娃扔到并里去,他凭啥坑咱哩!
你先压压火,凤云说,现在的事都难说,人心狠着哩。
英民说,不是李波!
凤云问,听说你俩最要好,是吧?
兴桂说,李波这娃,家远,常跟英民在姚源吃饭拿馍。他到我家,我对英民咋着,对他也咋着。
三尺的墙皮能看透,凤云说,一寸的人心看不透。英民你和紫玲都小哩,不懂啥叫社会!你把高中录取的事给他讲了?
英民说他到处打问,我咋知道是寻摸着告我几个哩?
这家伙狗都不如!兴桂心底那股恶风陡然卷出口,我今黑夜就去寻他!我要拾掇不了李波和姓杨的,我他妈不是人!
英民说,要去你让我去!反正我也不想活啦!
紫玲拉住车子不放,紫玲妈和爹就拽胳膊掰手说,兴桂你这大年纪人,咋这二杆子!事情不是这么个闹法!
英民就伏在车把上嘤嘤地哭,说,他李波,我哪一点对不起他!我妈给他查分,我和爹黑天半夜给他妈捞鳖哩……
凤云说难怪他提着王八送人情!这李波也是复习生吧?
英民说,他复习了四年啦!
那好办!凤云说,你们明天就上县,告他,先拉下来再说。这娃能哩,知道我在招办,这一关不好过,那天支使我给他查分,我说绐娃查查,咱能办么!谁知他是使心眼。我一走,他把检举信递给了局里。时间也选的好,选在档案送到地区以后,叫我在县里没办法。
兴桂说,娃他姨,你是县招生办主任,这事该咋往回挽?不看英民面,还有紫玲哩!
事到如今,只能走走看。凤云显出为难来。她多年不在农村,皮肤养得白白的,可眼角的皱纹却深,或许熬夜的故,整个眼圈罩了层黑晕。这事一闹到地区,我这主任就不好开口了。李波状子上就说,杨紫玲是王凤云侄女,我这招生办主任营私舞弊,够上撤职哩!
就拿他没法啦?
看来没啥好法。
一院人都没话说。天上起了云,时已过半夜。兴桂说,那我先回,黑女在家急着哩。凤云一家说那你们走。出了院门,兴桂说,紫玲她爹,明你在屋里等着,我过来叫你,咱一起上县去。
第二天,七月二十四日,天微阴。
稍见明,兴桂便起身骑那挂破车,拐了田上,柏台,叫上紫玲爹和文斌妈,赶镇上发往县城的头班车。昨夜十二时以后文斌敲英民家门,黑女和绒还呆在当院里。文斌自山下上来,摸黑二十里路,见了黑女时鼻涕眼泪往下流。我妈说,明天咱几家一起上县里,文斌说,把李波和杨明亮顶下去!黑女凄凄惶惶说,你知道就是李波?不是他是谁,文斌说,紫玲姨捎信,告状的是李波和明亮爹。绒说,鬼呀,那两顶货,骑摩托在村里转了好几天。李波来几回都问的啥?咱怎么不防顾?黑女擦了泪说,先莫屈了那娃,英民和他爹去问凤云了。正说时,父子俩泥水汗流地回来了。啥话不说了,兴桂把车子嗵地一扔,是李波!当夜,研究不出啥法。
车过候风村时,兴桂三人下来,去找高海潮。海潮妈说,这一下顶下咱四个娃,寻他教育局长去。
到县教育局,四个家长说啥要见局长陈昌录。待一见,和村里人没区分,不说长的黑,一身土气,说话也声高语直,不像想象中的领导。当下顾不上甚斯文,几个人先问录取的事,陈局长说,不行了,局长会研究了,不能录取。几人就问,为的啥?局长说,被高中录取过,还是复考生。几人说,那告我们的人就是复考生!陈局长说,有这事?四家长齐说,准准的,我们还捏他哩?和我娃一个学校复习的。陈说,告人得负责任。兴桂说,真的假不了,你复查就是了。陈说那好,我这就给地区打电话,李波、杨明亮同样取消。四家长在办公室立了一圈,看局长打电话,陈昌录就在电话里把这事办了。
几个家长还是不走,说局长,你看还有啥办法?
不行就是不行,陈局长说,我有啥办法!就是我娃也不行!
兴桂说,话不能说这么死,要是我娃没上高中哩?
没上人家就不会告你!陈昌录说,我还省心。事就这样了,走走走,你们该干啥干啥去。
整整一天,英民不吃饭,水也不喝一口。英民把自己关在窑里,任谁劝,话也不说。绒急了,叫双义来劝,双义是英民姐夫。说的天黑下来,英民只是不吭。绒拉黑女到锅台前,该咋办哩?绒说,这娃别急出啥病来。黑女就撩起袖子擦泪,说,好端端一回事,一下子搅烂啦。咱心里像是捅刀子!你想娃心里能不苦?
窑垴上长了几棵蕃石榴,年年结又涩又小的果,总也长不熟。再远处,漫坡的黄土,日晒了雨浇,风干了雪打。黑女把泪沾湿的目光从黄土坡上撒过去,就能见一个小身影。心知那是十二岁的英民,出村上学。在广漠的天空下那个幼小男孩如蠕动的一只小狗,吃力地穿过厚厚黄土,脖子上挂的书包,石头一般沉。小狗进了土窑洞里的教室,仰坐在泥凳上,很吃力,贪婪地吸着昏暗油灯下粉笔的灰尘。吃干馍,就咸菜,一年四季伴着学校的开水灶,喝碗白开水。风里雨里,熬过五年,终于眼见了光明,升学的大门已经蹚开了,像狗一样忍熬过来的英民用童贞的血冲撞开了大门,这只狗纵身一跃就要成其为人,然而却突然被人迎头打了一棍,跌倒了,哀哀哭嚎着,祈求大门不要关闭。可是那扇门消失了,可怜的英民,小狗,该如何理解这无情的现实!
黑女看锅,就像看见英民每次回来背馍。冬天杂面馍冻成冰砣砣,啃一口一个白牙印,英民转着圈啃,最后剩下个小圪蛋蛋,含在嘴里等化哩。夏天馍长毛,白毛黄毛地长,吹了擦了照样吃。锅台下有英民一双鞋,布棉鞋,烂得露出棉花套子。黑女对绒说,妈你看,英民去冬的鞋。绒说,娃苦哩,热天喝不饱一肚水,冷天脚冻出疮,每回回用棉花套子包。娃为咱家争气,黑女说,成绩总是前三名,今年阳历年,叫元旦哩,那天入的共青团。绒说,如今这些还顶啥用?窑那边又传来英民低泣。
黑女过去了,见是英民刚才写完一篇日记,总是写到伤心处,才忍不住甩了本子哭。黑女拣起日记看,英民跟没见一般。要搁平日,他的日记本谁能碰一指头?我的梦,就像五彩的肥皂泡。黑女用心读下去,那么遥远,又那么美丽,可是她只在眼前一晃,当我伸手抓住她时,她却破灭了,消失了……
绒问,说的啥?黑女说,等兴桂回来,英民,我和你爹给你跑,县里不行有地区,地区不行还有省里。考学考学,就是凭考分,咱分数考够了,咱就得上。这事咱有理。不叫上,我看共产党没有这政策!
双义这时说英民,咱妈说的对。国家政策都是为群众着想的,哪能把辛辛苦苦考够分的人打下去!那以后凭啥上大学哩?英民仍是止不住哭。
兴桂回来一学陈昌录的话,一家人又都长了愁和气。
他这是低搭人哩,黑女说,咱娃是报过风陵渡高中,可谁不知道,他到那只停了四天。
绒说,正赶上他爷去世,他哥结婚,还得盖房子,咱家里紧嘛,上不起,这高中还不让人停?
兴上就兴停,兴桂说,哪能一条线把人捆死了?咱高中考上了,但咱不上么,还不行?
还有一点,黑女说,英民停高中,是因为咱家里穷。娃晚上下沟捉蝎子卖钱,一斤蝎子能卖四十块钱哩。黑地里踩了空,脚腕子骨头摔断住了院,这学也没法上咧。
一家人说到这,又觉得道理都在自己手里。黑女说,就算咱是复习生,规定扣四十分嘛。扣四十,英民还在录取线上哩!大家心里都激动起来,认为这事肯定是上头弄差了,得找,继续抓紧找县长专员,隔不住咱有理。黑女说,明天我就到地区,不信他陈昌录就能一手遮了天!兴桂说,这事咱得办的快,还得通过张子明寻人,去时把英民住院的证明带上。
七月二十五日,天暴热。黑女早早喊梨,地里椒都红烂了,今天天气好,快去摘。梨说妈,我胳膊疼,抬不起。黑女说你死哩,家里事烂了一河滩,你修身养病哩。说完拉起梨胳膊看,梨就疼得炸了声。绒过来看,梨腋窝下出了碗口大个疮,血红如小蒸馍,心疼地说,人都忙,顾不了你,咋几天就长这大疮?黑女话说不出,心难受。梨硬撑起身说,妈你该去去吧,我一只胳膊能摘。绒喊英民,你不敢再没事闲闷着,和你妹子去!
黑女本还有兴气,被这一闹,心又灰灰的,早饭也没吃。先到风陵渡镇医院托熟人开了证明,怕不管事,又求人弄了张假片子,可上面拍的右脚腕骨折,就把英民左脚腕伤改成了右脚。心想这也没啥,反正证明受伤就行了。赶晌午过时,又赶到了运城。张子明想不出是咋回事,黑女说,人走破习运,咱娃叫人告啦。讲完过程,黑女说你看这事该找谁?张子明说,找教育局张福寿吧,咱南边人,当的教育科副科长。就写了条,叫黑女拿了去。张福寿查了去年高中录取名单,有英民名字。黑女说,咱娃这情况特殊,你给县上说句话。张福寿说,我的话怕是不顶用,不过娃升学不容易,话我还是给你说。拿起电话要芮城教育局陈局长。黑女怕陈昌录不买账,又怕找别人得罪了陈昌录更不好办,只得屏气听电话里声音。这边张福寿说了一大圈亲热话,才说姚英民有医院证明,考上高中后没去上。陈昌录回说,告下的不是他一人,不行都不行,咱俩不商量这事。电话就扣了。张福寿说,别看我在地区,我这个科长不如人家县里局长。黑女说他不该这么话硬。张福寿说,陈昌录是个粗人,话咋说就不计较了,将来得过他这一关。你看县里还有人能说下他的话,你托人。这边我再寻寻人看。黑女只好回了,已是二十六日。
二十七日,是黑女和兴桂一起进县城,越过教育局找县长的日子。这就把事情升了一格。一家人事先商量,结果,心里都觉得沉。
亲朋好友陆续来探问,院里窑里总不断人。平常冷落的院屋像是有了婚丧大事,人人都拎着颗心,各自想着主意,又大都不切实际,听听有理,要办却没法下手。有在外头跑惯了的便说,现在办啥事都得送礼,花三两千上了大学的有的是。绒说,花几千也罢,只要事能办成。黑女说,陈昌录话这么难说,兴许是咱没烧香上供。既是花钱能办,为娃哩,咱给他送。兴桂说,县长还是要找,钱礼咱也送,两头一夹,我不信陈昌录就软硬不吃?当下寻人借钱,凑够一千。黑女说,我装着,省得你毛毛草草,钱还弄丢咧。把钱分开包了,找针线往衣里口袋里缝好,才上路。
梨和英民天天去沟沿畔上摘椒。花椒树浑身的硬刺,时不时刺破手脸,梨一只胳膊打吊挎在脖子上,英民心神不定手臂不时就抓进刺里,毒辣子一样生疼。疼一回,心伤一回,想为啥考个学这么难?不是自己不行就是上头卡你,好不容易行了,又有好同学坑你。河滩地的旺葵转眼熟了,满地黄花渐萎,黑籽显露,等待人收。
黑女兴桂二人寻到县政府,被指到办公室。屋里横竖摆了几张桌子,几个差不多年轻的小伙子各自趴在桌上写东西,材料文件堆起老高。见黑女兴桂进来,各自仍忙着事情。你二位找谁?一个眉眼生得很周正的小伙起来问。黑女说,同志,我们是姚源的,找县长哩!姚源路远,我知道。小伙挺热情,你们坐下,喝点水。黑女突然的一丝感动,说,水我们不喝,能见县长就行。你们不用着急,小伙说,有啥事慢慢讲,能办的我们尽量办。听了这话黑女不知咋的鼻腔一酸,泪就止不住了。兴桂见她哭得说不成,就说,为娃考学的事。我们乡下人,信咱政府,求县长做主。小伙说,这事得找王副县长,听说过吗?王四群副县长,他主管教育,我跟他当秘书。又问,教育局去了吗?黑女抽抽嗒嗒说,去了,陈局长的话说不下来,才来找县长。又说英民根本没上高中,告的人是自己想上才顶了别人。又拿出证明让秘书看。秘书自头至尾看了,就说,王县长现在正在家里,我领你们去家找,今下午他不来办公室。二人跟着秘书向后院走,拐几个弯,出一小门,再往前时,秘书停住脚,指一排巷子说,你看,第三个小巷就是,你们去叫门,我就不去了。然后把材料都交给兴桂,叮嘱几句转身从原路向回走。黑女冲秘书背影深深鞠了一躬说,好人,我记你一辈哩!
一排一模一样的小巷,都一样宽窄深浅,进去,一样的黑铁门,四方小院。搭远看,分不出住院人的身份地位。二人在秘书指的门前思摸半天,还是举手轻轻拍门,只两声,不敢多拍。黑女想社会还是好,大老远的山里两个庄户人,一头高粱花子,也能敲县长家大门,为咱一个娃,劳烦这么大的领导,就觉有点不该。又想到几日跑腿受的累,十几年期望叫人一句话就打下去,于心不甘。这样思前想后,门敲重了怕惊了县长,敲轻了怕听不见,就敲两声,停住,等半天没动静,又敲两声。
门是哗啷一声开的,露出圆圆一张闺女脸,十几岁的样子,黑女想是王县长的女儿了。你们找谁,闺女先问,眉毛拧得紧。黑女忙笑说,你是王县长的女子吧,我们想找你爸爸。干什么找我爸,闺女把着门的手没松,丝毫没让人进的意思,公事私事?黑女忙说,是公事。公事去办公室找,闺女哗啷一声关上门前丢给他们一句,我爸又不是没办公室!
黑女和兴桂愣了一会,埋怨不该说公事。再敲门已不可能了,两人只得往回走,商议先去找陈昌录,原打算见了县长看态度再定咋对陈昌录说话,只得临时改变了主意。
两人在街上买了两条阿诗玛,又瞅没人处,黑女拆了衣袋的线,点好五百元,用张红纸包了,寻到陈昌录家。妻子在,听说从姚源来的,就问,你们认识他?兴桂说认识,几件事都是陈局长亲自办的。女人说不巧得很,他上地区,晚上才能回。黑女说那我们明天来,这东西就给局长留下啦。女人也不在意,说留那。
出了门,黑女说兴桂,这事能成。真不给咱办,女人能这么痛快收咱东西?兴桂也说,看这样子,人家收礼不是头一回。二人心里就稍稍有些宽松。黑女说,肚有些饿哩。兴桂看天已黑了,说,请你吃羊肉泡馍,吃饱喝足,咱也住一夜旅馆!二人找了一家玻璃门明晃晃的旅店。进门后先登记,穿白褂的服务员问,你们啥关系?黑女脸上不高兴,说啥关系?他是我男人。服务员说,身份证?二人就傻了,住店还要身份证?服务员指指墙上挂的住宿规定,上头盖着公安局红印,说,你们识字吗?好好认认。
公家旅店住不成,二人只好找门面小的私人店。一问,一人一夜七元钱,舍不得。又怕在街头睡,身上钱叫人抢了,就忍忍心疼住了这一晚。
天微明,二人起身到王县长家门前,坐在门口等。瞅着稀疏星星在天上忽闪,黑女心里涌上些苍凉感,突然觉出这天高地宽,月落日升,不知何时候搭正眼看看地上众人。多少辈人老天荒,在块没人知晓的地里刨土寻食。悄悄地生下来,又老去,没声响地走了,不就像虫子蚂蚁一般?门哗啷开了,王县长家闺女大早出门有事,让这两个人吓了一跳。见还是昨下午那两人,就说,我爸没办公室?坐人家门口算干什么!黑女兴桂只得走到巷子口外,远远立住。立到阳爷儿露脸,秘书来了。见是他两个,秘书说,还没见?黑女说,女子不叫进门。秘书说,我正要汇报工作去,你站这里别动,王县长要起来了,我给你们招手。秘书就去了,又隔一顿饭时,秘书从门口透出来,拍拍巴掌,二人赶紧过去,跟进了王县长家大门。
不大的小院,地面都铺了砖,一架葡萄,结得挺繁。架下搭个鸡窝,几只母鸡严严地圈在里面。黑女想倒不如咱庄户人家院,土院子展妥得多,鸡也不受禁闭。不叫鸡到土里刨食,还能给你憋出个蛋?鸡窝侧有—个水龙头,这时王县长端着刷牙缸子出来洗脸,脖子上架条毛巾。秘书说,这两人昨下午就来了,孩子考学的事找你,在街上等了一夜晚。王县长走到水龙头前哗地冲了一缸水,用牙刷蘸蘸,挤上牙膏,开始刷刷地刷牙,一会嘴里就起了白沫,飘出些苹果香来。黑女兴桂还有秘书都站着看,县长把毛巾在水管下湿了,擦洗毕,说,我今天没时间办你们这事,你们找陈局长就行了。黑女忙说,县长,我知道这事给你添麻烦,可陈局长那里话说不下去么,这才求你管一管。秘书说,王县长的确很忙,你看给你们写个条子行不行?到这里就给黑女递眼色。黑女有些明白,接紧了说,那我们就好给陈局长说话了。王县长就进了屋,在桌上拿起纸笔写:教育局陈局长,风陵渡家长找来了,你和他们谈谈!王四群。月日。秘书拿出来说,你们去吧,陈局长昨晚叶十点多从地区回来了。黑女感念不过地说,秘书你心好,我和兴桂一辈子记挂你哩!出门走去,也就到了上班时间。
陈昌录坐在办公室里等,知道他俩要来似的。黑女兴桂一敲门,里头就应了,进来!二人就对望一眼,推了门。陈昌录笑笑地从桌边立起说,你们来了,坐!二人就坐在对面沙发上。
你们是风陵渡的,陈昌录说,姚英民的家长?
是。二人同时答。
姚英民叫人告下去,你们找了地区给我说话,陈昌录说,还有这王县长写的条子。你们说,这事我该咋力?
你是局长,黑女说,咋办还不在你一句话?你就当英民是你跟前的娃。
走走后门,陈昌录说,昨晚上你们去的我家?
二人说是。
那东西和钱是你们送的?
是,二人说。黑女这时心放下一半,原来她直担心,这东西悄悄收下了,装做不知道咋办?看来公家人并没有黑到这步,不觉为当初的想法后悔,平白无辜冤屈了人。说是陈昌录头难扳,送了钱这不顺顺的么。就感到干部还是比老百姓强,不该平时那么怪罪人。脑子走到这里时,陈昌录已从抽屉里把烟和钱摆到桌上了。还笑笑地问,是这东西吗?便不等二人再答,绕过来拉兴桂手说,走,走,你俩都起来,咱们走!
二人见陈昌录脸上的笑怪怪的,摸不着边沿,就站着不动,说,去哪哩?
陈昌录说走走走,去法院!
黑女觉着这话是八丈杆子够不到边了,咋还用得着上法院?她迷登地问。
你们是姚源人哩,陈昌录把手往桌面上一拍,像是用力摔下一个东西,高喉咙破嗓子嚷起来,全然不是在办公室,一下就成了村巷里寻人吵架的红脸男人。你们想叫我下台,也不能这么干!你把眼窝瞪圆了看,陈昌录是什么人!高喊引出别的办公室不少人,围进来看,陈昌录眼里没见这些人地说,你们这是行贿罪!拿五百块钱贿赂我哩。我这局长穷,穷他妈的裤子都穿不起,可我不缺你们这钱!今天不把你们弄到法庭上我不算陈昌录!我得叫芮城县都知道,你们为自家娃上学,坑我哩!害我犯受贿罪!我叫你俩当猴耍哩!
兴桂浑身发紧,一阵一阵打摆子似地抖。站不稳,屹蹴到陈昌录办公室的地上,两手紧紧护了脑袋。黑女脸色一层一层变,刷一层红,刷一层白,刷一层青紫,却倒不上一句话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并不过来劝,看看便走了,像是对这样的场面也缺乏久看的兴趣。在一针针投来的临时性目光里,两个山村农民是彻头彻尾败了,败在他们一心想征服的对手上,陈昌录仍打狗似地穷追不舍说,什么山里人,老实!可怜!这回见了吧,比谁都滑!知不知你们丢人?
黑女哭着说,陈局长,我们错了,错了,一千个一万个不是,都是我的,一点点不能怪你,你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事情你看咋办哩?非去法院不可,有多大罪叫我一人抵。娃上学的事,该咋办你还给办哩。
不行!陈昌录说,照你们这弄法,你娃就是能上,也下能让他上!
做错事的是我和他爹,黑女哭,不是娃做的。我们不懂事,不知法,不是有意,是为娃能上学哩,你就饶我们一回。黑女失了声地哭起来。
走吧走吧!陈昌录手挥一挥,拿上钱和东西走。法院不叫你们去,我不过吓唬你们!哼!
一出教育局大门,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止不住抱了头痛哭。路边的柳条儿揉碎亮晃晃日光,天蓝云白,两人走在没遮挡的亮光里,已不知天是何时。走一段,歇几步,泪汪汪四目对着看一回。兴桂说,走罢,咱回家,谁也不寻啦。这世上做庄稼的一层人,咱娃就非得上大学?从今往后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叫咱娃登教育局的门……
黑女苦凄凄双手紧捧那两条烟,心疼兴桂,你跟着我娘儿两个受苦哩,一辈子没给人低过头,今儿把脸丢尽了。你心里难受,就骂我吧。气没处出,就打我几下……说着泪珠子啪啪地往阿诗玛身上脸上滚。兴桂忍住,说,这烟送不出去,咱也不能拿回去,这么贵的烟抽不起。黑女说,找个烟摊卖了吧,借的钱还得还人。二人就在街口寻着个卖烟的小摊。人说,卖多少钱?黑女说,六十块一条买的,你要了吧。人说,六十买六十卖,我赚啥?你拿回吧。兴桂咬牙说,五十给了,权当你可怜了乡下人。
地里的庄稼熟得紧。久旱不雨,入七月,倒三天两头急雨一阵催一阵,像是捅漏了天。花椒红了一地,黑女一次没顾上摘,靠英民和梨一背篓一筐地往回拾。滩地的旺葵再不收可要烂了,后半年的收成还得靠旺葵籽,卖钱或是榨油。绒急时两眼红红的,骂英民,这都为了你,庄稼全撂了,一家人后冬吃个屁!黑女说妈,你不要再骂哩,旺葵我和兴桂收。
天不亮,二人起身,寻一台小四轮拖拉机,嘣嘣地响着,临走把英民拉了上去。梨的胳膊肿得越发狠,留在院晒椒。几十里路转着弯圈下去,一家人就淹没在黑色荡漾的透熟葵花地里。
英民手握短把镰一刀一棵地砍旺葵,砍着砍着就想考学的事,就把身子背过去对着黑女和兴桂。黑女停了手里的镰看英民,出神地想了一回,心又卜卜地跳。我不能服这口气,昨黑夜黑女睡一觉醒来时对自己和兴桂说。咱咋就这么低搭,叫他陈昌录像拾掇贼一样连恶口带骂,咱娃做下甚丢人事啦?娃分数考这么高,任倒扣四十也在录取线上,凭啥就这样下来?上不了这学,我心里不服这口气哩。兴桂只顾脸朝墙躺着说,世道不公,能有啥法?看到英民挂着汗珠在阳光中的险,黑女伸镰勾下一棵葵花,说,上大学的权利,不是谁家先人留下的,我娃不光要上大学,说不定哪一天也要坐到你教育局里。你当局长有啥了不起,到那一天你娃还得求我娃哩!
黑女想着浑身就热得不行,把镰又抡快了几垅说兴桂,拣大的收,快点弄回去,我往地区去!兴桂说,你气还没受够?昨儿在县上哭哈哩?咱少跑些腿,少受些气。黑女说英民,快些装车,地区不行还有省里,该录取他就得录取!
当日把旺葵运回家,摊了一院,天又零零星星掉雨滴。一夜黑女心里更阴得紧。
七月三十日,天大雨。屋外黑得重,黑女离了炕,该是天亮时辰,离风陵渡发住运城的火车开车时间就短得没几分。催兴桂立即起,骑车出门急急往车站送,十几里下坡路,脚下没打个咯噔,等两人进站时,眼见火车缓缓吐着气开走了,二人就站在雨里,把走过的车从头看到尾。
黑女说,坐汽车吧。
兴桂说,看看这天气。
下雨还能下死人!黑女说,怎不下刀子,舍了这一层人!走到汽车站。街上泥烂如稀屎,兴桂车轱辘粘得动不了,捡根树棍蹲在地上抠,这时汽车喇叭叫,黑女说,你回吧。在脚踏板上蹭鞋底时听兴桂说,你到那可不敢急。再往里挤时,已没了空座,就紧靠车尾角坐了。
车一上路,雨就密得不透风了,白茫茫一片,漂荡了一叶孤舟。黑女听着雨从头顶拍下来,打得车顶棚如铁皮鼓般响,又觉冰凉的雨顺脖子背后流下,衣服便湿出水来。车过路洼处,如行在水面上,全车中人都不发一丝声响。各自心中轻重,在风雨飘摇时倾然失去差别。黑女听司机喊,坐好喽,车今天翻了,他妈的一个也活不成。于是就有一丝解脱涌上心头,又从眼里放出,在人们头上紧张无比的空气里傲傲地走了一圈。
车终竟蹚着一天雨水驶进地区被洗涮过的街面。黑女浑身透湿,走进地区教育局大楼时找潭水涮净脚上泥,一步一个水印地从水磨石楼道走过去。在一个门前站住,敲门,打问一声,待水积得欲流未流时,脚印便离去,在另一扇表面看不出区别的门前扎住,又听敲门,打问。所有办公室的门几乎都是一样的,不同是开门的人。胡科长,侯科长地问下去,就问到了张科长,专管这次招生的。黑女要说话,原以为是张科长的说我不是张科长,张科长有事出了远门。黑女说那我还找谁?不是张科长的说你还是找张科长,这事除了他没人管得了。黑女心里狠狠的,又发觉狠的没道理。机关公事总得分人负责,不可能一件事人人都管。眼下人不在,不能不让人家有事。再说,张科长也不知道今天这么大雨你会来找他,不在自有不在的道理。
思想走到这里时,黑女也算理解了“理解”这个词。于是出了楼。经雨水一淋,又淋出一些不甘心,想满天风雨都过去了,哪能叫眼前这楼堵了回去?到大门口,黑女站住问门卫,你们局长是谁?我要见局长。门卫说,局长是李长发李局长,这几天你见不着他。黑女问为啥,门卫说上省里开会了。几天?黑女又问。大概是一周,门卫说,一周,就是一星期,懂吧?
黑女抹把脸。雨仍在下。
一周,黑女脸仰在天雨的凄楚迷蒙里。
黑女从地区返来,到文斌家住了一夜。
硬等李局长也不是法,文斌妈说,等他回来就凉到八更啦,再说,你知这姓李的就是好人?他不替咱说公道话咱又能把他咋的?
先不敢乱猜,海潮妈说,好人都叫你给说坏了,咱这事还有啥指望!
事非见底不行,紫玲妈说,黑女七趟八趟跑地区,逛风景去啦?凭当官的一句话就把咱打下十八层地狱。这话到底哪来的?真哩假哩?
倒是这一句话提醒了众人。第二天四个母亲碰头,都把重重心事揣在怀里。紫玲妈的话让几个女人突然觉得这事让她们迷了窍,突然对陈昌录的话产生了真假上的怀疑,昨天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黑女说,光听人家说上过高中中专就不录取,这要是陈昌录一句话,咱不服他,要是上级有文件,该给咱看看,见了文件咱也算死了心。
几个女人都说对,对。
黑女说,那明早咱还去芮城,一齐去,找他陈昌录要文件。
紫玲妈说,你三人去吧,紫玲姨在招生办,我到教育局闹怕对她不好。
海潮妈就说,去三人去一人,都是看文件,见了是实,不见,去十人也是空。我明个家里有事,实在脱不开身。
文斌妈拉着黑女手出来,看看巷里一溜昨天的泥说,就咱俩去吧。
黑女瞅着脚下水潭闷闷地出一口气,不能跟人家紫玲比,文斌妈说,人家姨有办法,紧着在活动哩。
黑女心里凉凉的。积雨的水潭倒照着村院杈巴古老的树枝。
你还没听说?文斌妈问黑女,海潮到陕西绐人顶考去啦。海潮给文斌说,反正这学是上不成了,顶一回考能挣一千元哩。
有人叫过英民。黑女这时说,我挡住没答应。英民也不去,咱穷也不挣那钱。再说,万一叫人再揭发了,这学就彻底上不成了。
我算服了你,文斌妈说,你这么正经,事办不成照样办不成!
八月一日,芮城县礼堂开军民共建精神文明大会,插了许多红旗,街上贴得红红绿绿标语,“为建设双拥摸范城县乡而奋斗”。
黑女和文斌妈走下汽车时,见车站一圈也多了几条标语。文斌妈往地上一躺说,活不成了。果真就闭着眼不动。黑女说,你晕车咋能晕这么狠,知道你不行,昨儿为啥瞒我哩!看看日头毒得很,就扯自己衣衫给文斌妈遮晒,心里头不禁酸酸的。旁人要看我,黑女想,不和我看文斌妈一个样?为的啥咱这么丢人哩。瞅了街上挺亮堂的轿子车开过去,里面坐的兵,都笑笑的拿着大红花。黑女就想当兵的。这一想倒想起一个人,英民的一个外村表哥,在北京当兵,走那年也就英民这般大年纪。去年来信说,已是县团级干部。他要是在芮城,那陈昌录这局长还得低他一级。于是黑女想有啥法能叫英民的县团级表哥回来,实在没好办法了又想,净想瞎主意,他表哥小小年纪出去也不容易,混到如今,还能叫英民的事误人家前程?又想这个表哥有个战友在县武装部,以前信上老爱说家里有啥事可以找武装部。又想武装部也管不了教育局,那个战友的官还不如陈昌录大,可叫陈昌录伤了人家,往后真有事找武装部倒不好办了。黑女就坐在阳光地里把一个一个想法赶出来,晒一会,蔫蔫地去了,心里便空一阵,头上虚汗也冒了出来。文斌妈说,几时了?黑女说,你算是开了口,早过了晌午饭时。文斌妈说,我得起,这一死就死了两顿饭时,不是我自愿的。黑女就让她逗笑了,擦了汗说,走,活了咱就找陈昌录。
两个女人就一摇一晃地在县城土街上顶了日头走。文斌妈背的花布口袋里装几个硬馍,被日头蒸出麦子的气味,围住女人的身子,像一条长带子牵着,不一会便被饭店飘出的肉香拽了去。文斌妈说黑女,肉咱吃不起,要饿了,吃块馍。黑女说不见陈昌录,肚里咽不下馍去。馍就被文斌妈背进了教育局。
陈昌录说,来啦?脸上平常得很。
文斌妈说,来啦!你这屋里坐着怪美!
谁都不闲。陈昌录说,你们到地区跑了多少趟?也够忙的。
文斌妈说,不和你说这些话。不让我娃上学,是你的话还是上头的话?
当然是上级,陈昌录说,我和你娃有啥冤仇?我不叫他上?
文斌妈说,那好,拿来!
拿啥来?
拿上头的话来。
上头的话是随便拿的?文件传达到哪一级,有规定!
你是不敢叫人看!
我想叫你看!可上级规定不让你看!
今天非看不行!
今天你就看不成!
陈昌录又犯吵架的脾气,和文斌妈顶牛。黑女说,好好,你今天不让看,我们明天看。陈昌录说,后天你也不能看!
文斌妈一下被气得靠在那里。黑女像扶木头,托护着她往外走。文斌妈把馍口袋往地上一摔,嘴张了几次才出声说,咳!他是要把我气死哩!我还活着干球!今儿死这算咧……
黑女说我的姐,你才来头一回。你知道陈昌录给我的气咋受哩!
文斌妈说,回!明早还得来。我要扳不了姓陈的一只角,我就死给他看!
次日,文斌妈硬拽上海潮妈和黑女找教育局。文斌妈在停车的广场又晕死了一回,和陈昌录又大吵了一回。陈昌录把局长架子端得稳稳地说,不叫你们看,文件也是上级定的,不是我姓陈的凭空捏的。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就有趁陈昌录不在时说几个女人,跟陈昌录吵没用,给县长反映。他们这事做得不对。几个人受了提醒,瞅瞅日头已经偏西,即使坚持和陈昌录对抗到底,结果也渺茫得很,女人们就失了几分勇气。海潮妈说,我约摸来寻不管用,你们就逞能哩,看如今咋说?回吧,黑夜车都赶不上咧。大家都垂头丧气。黑女说,叫上你们来,也不能给我增点气力。文斌妈说,你不用管,明儿再寻他王县长,有我陪你哩,陪到底!黑女心里说,文斌妈,你斗大字不识,急睥气,说风就是雨这么个人,能咋的。
山背后又一次露出阳爷儿脸时,文斌妈一颠一颠地在汽车上要吐。长途车像生病的甲虫沿盘山路时不时地撅屁股,在阳光下缩小成小孩的玩车,让油门催着拱进县城。黑女领文斌妈将要拐进王副县长家门前小巷,又想起横在门口的县长女儿。文斌妈说你端端的路不走,咋溜墙根?黑女说你不知道,我怕碰见县长家女子。她女子吃人哩?文斌妈说,县长我都不怕,还怕他女子!说毕嗵嗵走过去敲门,那女子却不在,开门的是王副县长本人。几天不见,他又富态了一些,心气平稳。文斌妈直冲着说,你就是王县长?我寻你哩!王副县长说,啥事?
啥事?文斌妈说,告你教育局的陈昌录!我娃能不能上学,是凭文件政策,还是凭他陈昌录一句话?
当然凭文件嘛,王副县长说,上级精神,谁也无权违背。
哪凭啥不准我们看文件?这文件是发给老百姓的,还是发给他陈昌录一个人?
政策要公开嘛,王副县长说,这话我早说过,教育局真的这么做?说着给陈昌录拨电话,老陈,今年高考提高透明度,你不要让学生家长老往我这找嘛。老陈说是是,叫他们到我这来。副县长搁下话筒,你们去吧,到陈局长那里看文件。
文斌妈和黑女走着说,我看县长也是个人,比咱高在哪?他得给咱办事哩。脸上就有些笑纹爬上来,并保持到陈昌录办公室里。陈昌录说,你两个人,真能把枯井淘出水。说完就在绿铁皮柜里翻得文件哗哗响,问,你两个都识字吗?文斌妈说,字认识我,我不认得它。陈昌录说,那好,文件我念,你们听就行了。就把一份红头文件背对了黑女和文斌妈,念了一遍。黑女从纸背后瞅那文件,有 1991 年日期,就说,你念的是 1992 年文件哩?陈昌录就火了,把文件啪在桌上,不是 1992 年,还是 1993 年的?!文斌妈说,陈局长,英民妈是老高中生哩。听这话陈昌录就把脸变甜了,往口气里加了些绵软的味,说,我实话实说了吧,文件是地区传达的,我这里没有。文斌妈说,那你咋早早断定我娃就不能去?陈昌录说,我不和你们结冤仇。你娃能上中专上大学,是给咱芮城增光哩,我这局长脸上也有光。能上不能上,你们去找地区,写二指宽一个条,同意,我就办!
黑女说,陈局长这话诚恳?
陈昌录说当真,我还哄你们要咋哩?
文斌妈说走,把黑女拉出了门,我看陈昌录再没啥说的了。找地区!咱明就去。他陈昌录昏官,上头还有清官哩!
晚上,四家家长开了一个会。风一层一层从塬峁上铺过来,给繁星下坐在院里的人身上裹了些微凉意。形势明朗了,大家决定从明天开始,进一步加强活动,由黑女、文斌妈、海潮妈三人一起行动,坚决找地区教育局,攻下这个堡垒,县教育局就不攻自破。为此再利用两个关系,作为辅助力量。一是紫玲姨尽量活动,力争在县和地区内部办成事;二是通过海潮家一个在地区报社当记者的亲戚,让她写材料往报上登。意见到这里时不一致了,海潮妈说,不敢给报社告,告到报社,人家就派记者来,来了咱说啥哩?
该说啥说啥,文斌妈说,记者又不是老虎吃人哩。
我不敢,海潮妈好像记者立马要问了她似的,我见了生人说不成话,看人家记者不高兴了,事就瞎了。
黑女看看沉下去的天,也想不是简单的事。说咱娃没上高中,可也确实去过。风陵渡中学虽说没记载,可人家校长心里清楚。报纸一登,谁都知道了,到时魏校长一证明,这几个娃确实上过风中,咱们就变成了没理。
万万不敢,海潮妈神情紧张了,报社查清了,省里不行咱们咋办?我海潮还给陕西顶考去过,把娃弄走了咋办哩!
这样大家都说不找报社了,还是明天三人一起找地区。
英民仍是愁在家里。天阴着下雨,檐外滴落泡铃似的水声,总把他牵进学校的上课铃中,烦恼便和院里的积水一样多了。黑女一天一天地跑,每次回来都愁眉不展,带了厚厚的一层疲惫,这情绪抖落在院落里,没有一点能引起一家人欢笑的事愿在这里站一下脚,落下的只是重云愁雨。有邻居包来几个鸡蛋,说这娃愁成啥了,别熬煎坏身子。绒就眼圈红了,谢乡里乡亲惦挂的心。
李波来了,一声摩托车刚飞进屋,英民的委屈被打出来,哇一声哭,进了窑闩紧门,再也不开。兴桂说李波,英民不想见你。李波悻悻地说,我捎来个信,海潮和我准备过河到陕西,那边有人请替考的。绒说李波你去你就去,不用勾引英民,受不起你的害哩。
我这是为他好,李波说,反正学考不上了,替人家一次高考,给二千元哩。我得去!
不管你咋去,兴桂说,李波,今后英民的事不和你掺合,你再告旁人,你不该告英民,你俩是最好的朋友哩。
不是我告的,李波苦丧了脸,我今辈子上大学的命是到了头。
你走吧,兴桂说,你走吧。
李波就垂了头出门,摩托车哼一下,把他托走了。从陕西回来时,李波和海潮都手上戴个金戒指,腰里揣一千元,身上衣服也换了料子。人说看这钱挣得容易。李波说我复习了四年,替人考个中专还有把握。这料子,他抖抖裤腿,临回前人家家长非给不行哩。然后抹下金戒指送给人看,说,是真金,能值五六百。人家那边山出金子,不像咱这,一圪瘩金黄土,看着黄黄的,可不是金子!
英民那时正躲在窑里码书,把课本笔记码起又推倒,捡一本,往墙上甩一本,放鸽子一样。
八月五日,似阴又晴的天。出门时,云从塬峁后一卷卷往上涌。
黑女和文斌妈海潮妈乘上火车。文斌妈拣窗口坐了,心慌怕又吐。海潮妈头一回坐火车往地区去,说,人真是能,一个木料匣子装上铁轱辘,就把咱拉走了。文斌妈说,你今儿算开了眼,不为你娃子告状,还一辈子坐不成火车哩。海潮妈说,等咱娃考上,坐上这车咱不下来,逛它趟北京,不知金銮殿有多大哩。黑女说还是咱山里好,到城里,你茅坑都寻不着一个。文斌妈就忘了吐,三个女人说笑一阵,便觉得有点走州过县的豪气,把地区教育局看小了。
进大门时,把门的拦了三人问,干啥?文斌妈把馍口袋往肩上一搭,白那人一眼,干啥?找包青天哩!自顾往里走。黑女和海潮妈紧了几步随上,说,你这胆子真大。文斌妈说,管球他,我娃上学的冤屈大咧,他能把咱咋的?
三个女人进了楼,找到教育科,挺随和一个老头在正面一张大桌子后坐着。听说为娃考学的事,一年轻人指说,他是武科长,给他说。老头就起来让女人坐,说这事以前我不知道,几个娃都考得不错嘛。黑女说我来好几回,不知往你这找,想着熟人好办些,这过场走到不对处,武科长还得包涵。老头说这没关系,你们要查文件,就查地区1992 年4 号文,另外还有个省教育厅 13 号文,都是招生文件。说了把文件名称写到一张纸条上,交了黑女。黑女又说,武科长,早知道你这么好,头一回就该找你哩。武科长说你们去查,还有啥事再来找我。
一出门文斌妈说,黑女你一人走了破星运,今儿咱来对了,碰上这个人,我看像包青天哩。海潮妈说,海潮有个舅在地区资料室,找他给咱查。两个女人说对,咱们门都摸不着,有海潮舅帮忙,今天咋净碰好运气!
果然,很顺利地查到了地区 4 号文件。文斌妈说黑女你识字,快给咱看。黑女揉揉眼窝瞧下去,就觉有泪水糊了视线,掏出手帕擦。两个女人盯着黑女表情,出气生怕声大了。从头至尾,黑女读得像走了十里坡路。终了说,没有那条规定!
文斌妈说,你认准了?
海潮妈嘴动着不出声。黑女说,我念你们听听,就有一句这么说的,对应届生继续强化,对非应届生混入应届生的坚决强化。
啥是强化?文斌妈说。
大概是叫考的强些吧。海潮妈说,咱娃考的还不强?
我看说的应届生和不是应届生不同,咱娃属于人家说的非应届生,黑女把那两句话牢牢吃在肚里了,即使不用笔往纸上记,也是一条清明的线,今后再也抹不去。她说,强化,就是分清,咱娃是非应届生,已经比应届生多扣四十分嘛,还在录取线上,为啥不行?
两个女人说,对的很。还是陈昌录胡弄哩,
海潮舅说,地区资料室只有地区文件,省里文件,你几人到教育二科找李科长查查。黑女就见李科长,李科长像看天外人似地稀罕这女人,咋能跑这多路来查文件。李科长说,我没那文件,你们该找谁找谁。文斌妈又气得打哆嗦,让黑女和海潮妈架出来。二人都说,他不给查罢!咱再找武科长。返到教育科时,武科长提前下班走了,三个女人就在雾惨惨天黑时到火车站。开车时间不到,见有个水管,都上去洗了洗,又用手掬着喝了,坐在地上喘气。文斌妈掰开一块馍,馍让一天的热气蒸硬了,嚼一口,咽不下去。三个人你瞅我,我瞅你,想想吃不下,只剩了长长的凄惶。
黑女说,咱还回去做啥,今夜就住这里,明搭早再寻武科长。
两个女人都说,不回去家里人该急哩。又说,急叫急去,文件查不清咱这事咋办?于是都下了决心。海潮妈说,就在这树底下过一夜,我不想住旅店。文斌妈指着天说,你看湿的要掉雨哩,下起雨再找旅店,还不如现在去。
黑女就带着两个人走。进一家问问价,人说 7 元,文斌妈海潮妈就摇头,太贵。一条街快走到了头,最低的住一夜也要 5 元钱。开店的也是和三人相仿的女人,说没比我这价钱低的了,再舍不得掏,你几个只好睡马路去。文斌妈说大妹子,不怕你笑话,我三人啥也不干,睡一夜觉就花 15 块钱,我人没这金贵哩。店女人说,听人哭过穷!你几个是贩啥的?哪一趟不挣得比我多。
文斌妈说,我们还贩啥?家里的凄惶哭不够,娃考上个学还叫人告下来,我们是来求清官的。店女人听这话就说,告状人可怜!咋不早说。你们在这住一夜,好赖掏两块钱算了。领了三人到大屋,指一张大床说,你三人挤一挤。黑女看屋里有电灯,还有电扇在顶棚上吊起转。脱下身上汗湿透的衫子,又借店女人一把洗衣粉揉了,晾在电扇底下吹。文斌妈说,这电风一夜能把衫刮干?黑女说,你伸手试试,这风凉的很。两个女人就学黑女样,把身上汗土衣服洗了一回。
第二天零星明,三个女人到地区教育局门口等。直到早饭后大亮了,见有人陆陆续续上班。再到教育科等,和善老头来了。三人—齐上前叫武科长。武科长说你们昨夜没回去?黑女说我们回去也睡不下,想想还来找你。文件查到了吗?武科长问。
查到的地区 4 号文件,黑女说,省里的查不到。按地区文件,我娃算非应届生,扣了分录取。
扣了吗?武科长问,扣了能够录取线?
能!黑女说,县里根本不问这一条,光说不能上就完了。
这种情况应该录取,武科长说,按非应届生标准录取。
三个女人觉得教育局的窗户全打开了,一天的阳光刷地亮了个透。你们回去,老头说,把各自情况写个书面材料,写清楚些,给县教育局,他们送上来,我们就录取。
三个女人身上脸上就生了风地往回走。文斌妈说,看!我说有包青天,你两个不信,咱今儿就遇上包青天啦!说完就拍起巴掌亮笑。这时街上一溜风味小吃各种清香纯味都排了队走来,从鼻尖喉头钻过,三人眼里漂动起卤猪肉、焦火烧、羊肉泡馍、白元宵。文斌妈说,肚子饿得很。海潮妈也大咧一回地说,下馆子。就找了一家饺子馆坐下。文斌妈说,掌柜的,一人来一块钱的!又补了一句,三个人!
出来看天,还早。三个女人又去小商品商场转了一圈。红红绿绿衣物和精巧玲珑器具铺排的接地连天,三人也只是享个眼福,心知不打算买啥,又觉不几日娃学能上,出门转街时就是大学中专生他妈,便互相都觉出点神气。转到车站时,正是买票时间。各自掏身上钱出来,却见海潮妈变了脸。
钱没了,我钱没了,海潮妈嘴唇和手都抖起来,钱叫人掏跑了!
装哪个口袋了,文斌妈说,把你身上都翻开看。黑女就帮海潮妈从上摸到下,问,多少钱?海潮妈牙嗑嗑地说,十七元。住了店,吃了饺子,还准准剩着十七元。这该到哪找去?
嘤嘤的哭声就从她嘴里溢出来。买票要紧,黑女说,这大地方,丢了就找不回,急也没啥用。三人就把身上大小零碎钱聚到一块,只够买两张车票钱。文斌妈说,那也得回!就买两张吧。
没票我该咋进站?海潮妈说。
咱往前走,文斌妈说,好像有个口,你在那猫好。见车进站,快快走过来上。
要上咱分头上,黑女说,别一块叫人抓住。上了车,到 8 号车厢会面,8 号在中间,保险。两个女人都严肃地点点头,面临了险情很重的任务似的。上车的人纷纷拥挤了,她们才嗖嗖嗖投进人流中,把自己深深地淹没起来。
黑女潜游到 8 号车厢,见两个女人只用眼不用口地露了头。三人挤到一起,发觉车厢头上有个柜台,上面晃晃的玻璃牌上写着“列车长办公席”几个字。黑女说坏哩,列车长在这车厢办公。海潮妈赶紧把身子往后溜。文斌妈说,不能在这。黑女说,咱们到10 号里面。
10 号车厢人多,海潮妈觉得没处立站。悄悄说黑女,我得上茅房。三人就往厕所边挤。到了门口,海潮妈抓住把手不动了。黑女说你进呀,海潮妈说,一有人查票我就进。有穿制服的列车员喊着让一让走过来,海潮妈哧溜一声不见了。如此几番,并没一次查票,海潮妈的茅房却进个没停。
下车以后,三个女人沿铁路走出好几里地,从一个小岔道拐下去。一天繁星突然热闹在头顶,阴云奔马天边,已是立秋后的节气。女人们折回头往柏台村文斌家走,泥土气漫田野溢上来,星光在身周围扎着落地的声音。逃票的虚惊被女人甩在身后,胸口便无遮拦地涌出一阵兴奋。当夜,黑女让文斌帮忙写好三人的申诉材料。想着武科长说应该录取,天就亮了。
阳爷儿照见王副县长窗玻璃时,照见黑女和两个女人显出活泛的脸。黑女说王县长,我们把材料给你。
啥材料,王县长说,谁叫写的?
我娃能录取,文斌妈说,地区教育局的武科长说的,叫我们给县里写材料。
武科长,王副县长说,还有文科长哩。这事县里做不了主。地区要同意录取你娃,让地区写个证明来。
地区是叫找县里,黑女说,县里又说找地区。我们跑了多少路,不知到底咋办哩。三个女人就都垂了脸,看阳爷儿光照让阴云一口一口吞下去。最后一丝晴天阴严实时,王副县长说,你们走吧,地区说行找地区。
三个女人全没了脸上的光。走到当街,觉得心口气堵。都停了脚说,还得找教育局。
到教育局,陈昌录说,我完全理解你们,娃能上去,谁忍心让他们不上去?你们说地区同意了,就该拿地区个条来。
文斌妈说,走走,他和姓王的通的一口气,这事在芮城算是毙了。
海潮妈说,咱们空空的一场欢喜!咋就不知道那天叫武科长写个条子。
八月十二日,连天大雨不停。三个女人又二百里路进了地区,嚷嚷着非见局长不行。李局长坐在桌子边上打电话,见水淋淋三人进来,说喂,稍等!就—手捂了话筒问,什么事?黑女说我娃考学……李局长转了头说,出去出去,我还管你家娃娃考学这事?找科长去!接着自顾打他的电话,把脑勺后背给了三个女人。文斌妈说,黑女记得我没说错吧,你不是一直要等李局长吗?等的咋样?
又换了门敲。开了,同样的办公室,各样人。听三个女人诉说一阵,有态度好的,就叹一口气,说,这事不合理,你们接着找,我们科不管这事。到另屋就碰上蛮横人,说你们是胡擦搅蛮缠哩,不符合规定不能上,是省里文件,不是哪一个人定的,我们敢不执行?三个女人在地区教育局楼里走了半日,黑女觉得事情到此,好似鬼推磨似地转了圈。跑了多少日,看看眼前,真真的和跑头一日一样。这样—年也能转下去,心里早是冷淡冰凉,耗尽热气。不要脸了,文斌妈说,咱这是当疯子叫人看。一楼的人,到底谁给咱做主哩!
寻不着人,黑女说,跑一回一个说法,见个人见个说法。弄到底,不知谁说了算,寻不见那作主的!
这时有人悄悄指了叫郭守智的,说他是主管中专录取的郭科长,老家是你芮城人。三个女人就过去了。郭守智听说是同乡,热情在脸上化开一片说,一听咱那边娃,我这心里亲。事情我也做不了主。黑女说,这话我头一回进地区就听人说哩……文斌妈抢上来说,你是咱一县人,得替咱乡亲说话!郭守智又化开一层笑在脸上说,放心放心,只要有办法。不管你有没有办法,文斌妈嗓门又高了,我们是寻住你了。今天事情没结果,我们是不走了。郭守智说,哪能,哪能不走哩。我领你三个见杜局长去,杜局长是个好人。
三个女人出了郭守智办公室,见他把门锁了。到杜局长办公室前,郭守智说,就这个门,你们敲敲进去,我不便陪你们。黑女敲门时,见郭守智正从楼道里推自行车出去,文斌妈还想喊他时,门开了。杜局长耐心地听反映,看看墙上石英钟说,这样吧,我们再研究研究,该下班了。你几个先回去。说完杜局长也关死门走了。楼里人全下班回家,海潮妈说,人都怕咱们,躲鬼似的,海潮舅家离这不远,去过一夜吧,好歹是家亲戚。
天漏了似的大雨不住点,下的心烦,谁也闹不清这烦从哪来的,又该发泄给谁。想想遇见不少好人,可全办不了事。说陈昌录不好吧,人家还挺正义,把上级指示牌子打得硬硬的。说李波告状不对吧,咱也把他告下来了,等于一报还一报,他也没得啥便宜。到底这事从头到尾咋回事,开头心里还清清的,越追越问打官司告状反而越弄越不明白。听不住声的雨点哗哗拍地,三个女人只是熬不到天明。早早要走时,海潮舅说姐,你披个东西,雨大,海潮妈就把昨夜盖的一个床单披了。等到杜局长上班,三人都惶惶不知研究的啥结果。杜局长说,录取工作基本结束了,你们几个娃的事经过研究,认为不适宜再办。见女人愣愣地,杜局长又说,几个娃成绩都不错,既然考了高中,好好学习,上大学还没问题。娃们年龄小哩,有前途……
黑女说,要上高中,能不能到运城来?康杰中学全地区最好,我娃成绩也好,能上个好中学,考大学还有希望,我们腿也算没白跑。
杜局长说,能不能上康中,也需要研究。
文斌妈话又发毛,这是明摆的事,还要啥研究!考上中专不让上,我娃只能吊死在高中这棵树上?好中学还不让上,我们就白上四年高中算咧。你们不用哄我,没人管我娃以后大学考上考不上!要是管,眼前这事早该管哩。
杜局长就说,这话没道理。该咋办,我执行上级的政策。你娃上八年高中考不上大学,那就怪他自己,谁也怪不着!
黑女说杜局长,研究研究就研究,能不能上康中你给我们个信。
杜局长说等着吧。
到了下午上班,杜局长见三个女人还坐在办公室门口,吃惊地说,咋还没走?你让我们等着,文斌妈说,我们等到回音才走。杜局长说来来,就把三人又领到郭守智屋里说,老郭,你这几位乡亲心急得很,你得做点思想工作。郭守智说,你们提意见,告诉我想咋办?黑女说,心里咽不下这口气!郭守智说,取消你娃中专录取资格没有对不对的问题,地区和县里都是在执行省里政策。就是错,也是政策错了,不是我们底下人的错。你想想,认认真真执行政策的人都错的话,以后上级有啥政策,下面还有人执行吗?
黑女说我心里想不通。冤枉路跑了千万里,越跑心里越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郭守智说:你说,现在说话不犯法,啥话都允许说的。你说政策规定,黑女说,我看政策也是活的,我不信,运城地区今年考生三万多人,不合规定的就我们几家的娃?
郭守智笑了,说,运城地区 13 个县,8 县没有这种情况。真没有?我们心里也清楚,只是没人告状罢了。这种事向来就是民不举官不纠的事,几万考生里头,顶的混的冒充的能没有?可反过来说,几万人我们怎么去查?
那他们能行,咋偏偏我娃不行?
谁让你娃叫人告了呢?明话明说吧,让告了的我们不查,是违犯政策,麻烦惹大哩,没人干那傻事,明明知道犯政策还办。不告的我们不查,属于工作问题,最多是个工作不过细,这根棍子不伤人。
说上天掉下地,终究咽不下这口气。黑女呜呜哭了,在郭守智办公室放声悲嚎。这憋了几十天的哀恸悲伤一经放出口,再也无法遮拦,纷纷扬扬在地区教育局楼道里,久久地粘着四面墙壁。郭守智说,想开点吧,想开了啥事也不伤心。
黑女忍了哭,任泪像河流爬遍脸颊的沟壑,去切割一路的黄土风尘。漫天大雨冲刷着秋后收割殆尽的的黄土塬峁,一片苍黄,大小河都在涨水。黄浊的黄河在远处发出阵阵喧声。郭守智和各科室走来的人都不说话,女人无声的泪流里散射出的彻骨刺心,成为无形的蠕虫爬过办公的房间。郭守智猛然感到,多年来无动于衷的办公,竟然被人心的刀子深深抹过,裂出了不好弥合的伤口。郭守智说,你们再停一天,我想办法给查省13 号文件。
那一夜,三个女人不走,在教育局楼道里睡了。风雨从楼外漫卷到无涯无际远处的天边。三个女人坐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有人过来,提一暖壶水,又摆了三个碗在三人面前,只是说,喝口热水吧,暖暖身子,楼道冷。便走了。又有女人招呼孩子,妮,把这几个饼子送去,那几个姨姨晚上没饭吃哩。一个女娃瞪双大眼睛蹦跳着过来,说,妈妈让送给你们吃。把炸得焦黄的几个油饼递进黑女手里。黑女说,懂事的娃,长大后可得好好读书哩。泪便溅到油饼上去了。
后半夜,水磨石地潮湿起来,三个女人把海潮妈披来的一副床单围了,挤在一起。
八月十四日。上午。郭守智带三个女人专程到康杰中学,黑女亲眼看了山西省教育厅13 号文件。郭守智说,你找纸笔记一记。黑女说,一辈子都在肚里记着,忘不了。黑女把文件那句话念给文斌妈和海潮妈:“凡属被高中、职业高中、中师、幼师、技校录取的,一律不能参加中考”。
郭守智问,还有不明白的?
黑女说,不明白!我娃高中录取过,并没上高中。
郭守智说,你看,这话你都说几十遍了。黑女说,几十遍也没人给我答一遍。郭守智说,文件说的是录取,不管你上没上!
那我娃今辈子只能上高中了,黑女说,就因他考上过一回高中。
文件是这样定的。郭守智说,中专不能录取这些人。对了,还忘给你说,你几个娃只能回本乡镇上高中,别的中学没指标。
文斌妈说,饶人吧,打死我娃也不上高中了!
郭守智说那是你们的事。
海潮妈说,这事还找不找?
郭守智说还可以找,除非找魏专员,全地区事他说了算。魏专员要能特批,几个娃录取或者上高中,我给你们办。
黑女说,我到今儿已看得透透的,找到哪里都没啥用哩。
出了教育局,三个女人心空得像被风雨漂走似的,找不出着落。又说,找魏专员就找魏专员,兴许给咱说句话哩。打问到住处,站岗的武警带着枪说,不能进!女人们说我们有冤哩。武警的脸挺年轻地说,有啥也不让进!
三个女人各自软了。黑女说回吧,还是回咱们家好。
黑女进村时,夜睡死了,没有一点点人的动静。只有村口那狗又咬了几声。
附记:1992 年秋季招生芮城县被录取中专 89 人;中师 44 人;幼师8 人。取消录取资格的名单中,列有姚英民、董文斌、高海潮、杨紫玲、李波、杨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