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逃跑的四个孩子中,尕娃的父亲十年前就一个人离开涌泉村外出打工了,杳无音信。父亲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大部分时候在村民闲谈中是一种羞耻,所以他比所有的孩子都渴望逃跑。离开涌泉村对于他来说,有双重的意义。水旺的爷爷当年参加过革命队伍,经历曲折而精彩,在爷爷的故事中,外面的世界无比诱人——尤其是对比涌泉村的贫穷和艰苦,他也是积极的离开分子。麦苗的父亲是教师,自小的耳濡目染让她清楚地知道外面肯定比涌泉村好,所以得宝一撺掇,她就响应了——她跟得宝互相有着朦胧的喜欢。
至于这次逃跑事件的“主犯”得宝,正像李大有说的那样,一直就“心野”。尤其是他哥得福外出读书后,他就更不甘心像父辈一样困死在这山沟沟里,以前也尝试过,这一次失败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又一次尝试而已。
四个孩子回到家里,待遇各自不同。
麦苗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溺爱,看到女儿平安回来,白校长并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责罚,而是给女儿端上了一碗热粥,但麦苗却未能察觉父亲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内心波澜,还只当是父亲根本不在乎她。麦苗从包里拿出当年的全家福,望着上面的妈妈出神,白校长看着女儿,心中酸楚。
水旺也没有受到特别的惩罚,一回到家就因为跑饿了端起盆大口吃面,他爹李大有蹲在一旁抽旱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没有说话,倒是他爷爷李运胜似乎对他这次逃跑很感兴趣,问他是不是跑出山了,是不是看见铁路了,是不是看见火车了,是不是坐上了,当水旺得意地回答说是后,李运胜讥讽说:“坐上了还能让抓回来,羞你爷的人呢。”
李大有在一旁终于表示不满了,觉得这么随便逃跑多少得骂几句。李运胜转头又讥讽儿子,他对水旺说:“你大拍着胸脯要去玉泉营吊庄移民,人去了,屁股都没坐热,就被一场风给刮回来了……”
李大有辩解说那不是风,是沙尘暴。李运胜不屑地一哂,说:“沙尘暴咋咧,能比国民党的炮弹枪子还厉害?”
李大有被噎住。
李运胜又对水旺说:“你爷像你这么大,都参加红军了,开始走长征了。”
李大有揭短似的吐口烟,悄声嘟囔说:“人家走两万五千里,你才走了二十几里地,就吃了马家军的枪子儿……”
李运胜脱下一只鞋砸向李大有,李大有闭嘴,拾起身躲进屋去,“肇事者”水旺倒成了旁观者。
尕娃也没有受到惩罚。他妈自然舍不得责骂,还担心他下次又跑,唯一有资格管教他的马喊水,他舅舅,在他和得宝之间自然选择了责罚得宝。
得宝一回家就被马喊水捆绑在长板凳上。
然后把羊鞭泡在饮马槽里,准备“大刑”伺候。
得宝他妈也不敢劝,只能蹲在得宝身边一边责怪一边支招:“得宝,妈也心疼你,可是不打你,你不长记性,等一会儿你爸打你的时候,你就使劲喊、拼命地喊,喊的声大了,他就不打了,听到没?你不要犯倔啊,像上次一样,都快把你给打死了,啊!”
马喊水提起鞭子,拉开得宝妈,狠狠抽下。
得宝浑身抽搐一下,裸背上就起了一道血印,但得宝偏偏咬着牙不出一声。
尕娃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身子也是一抖,眼里涌出泪水。
马喊水捋捋鞭梢怒冲冲地喝问:“还跑吗?”
得宝毫不屈服,大声喊:“早上煮洋芋,中午蒸洋芋,晚上烤洋芋……我叫洋芋吃够了,我就想出去……”
马喊水猛地又是一鞭,愤愤道:“你以为外头就是吃香喝辣的?尕娃他大跟你一个想法,二十上跑的,说新疆好,能挣钱。这一走,快十年了,是死是活都没个音信儿。你大有叔他们争着抢着要名额要吊庄,去了咋样,一晚上都没熬到亮,就窜回来了,打死都不去了……你还想跑?还敢带尕娃跑?我让你跑!跑!”马喊水越说越气,边说边抽。
得宝终于忍不住了,被抽得失声惨叫。
尕娃惊吓得捂着脸哭。
得宝妈冲过来拦住:“马喊水!没完了你!看把娃都打成啥样了吗你?”
马喊水借势松了羊鞭,但嘴里还说着:“叫你让开。”
得宝妈、马喊水争执间,有村民跑进来,喊道:“苦水村又来打人了,出人命了!”
马喊水赶紧丢下鞭子出门,得福和张树成也从村部闻风急奔出来,众人一起往李老栓家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