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但是村委会还亮着灯,灯下的三人心情都不平静。
马喊水吧嗒吧嗒抽着烟,张树成在屋里来回踱步,得福坐在桌边发蒙。
三个人此时各有心事,马喊水是遇上村里这逃婚的事闹心,张树成是完不成吊庄任务烦心,得福则是亲眼看见了水花的遭遇,深受打击。水花与命运抗争失败只能认命,这让得福非常心疼和无奈,这封闭的乡村愚昧老旧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这是他不曾清醒认知的事实。
马喊水憋不住劲儿,首先开口说:“张主任啊,我看,这事还是不成啊,你跟县上汇报一下,咱涌泉村搬迁的事行不通,看看县上怎么说。”
张树成摇头。他不能像马喊水一样打退堂鼓,杨副县长可是给他下了狠任务的,而且,他看问题自然比一个涌泉村代理村主任看得更深刻。他严肃而认真地说:“我知道难,但是每个村都有指标,得完成啊!你不去,我不去,哪个村儿都不去,那吊庄猴年马月才能建设起来,不还得再受上两辈子的穷!”
这番话是说给马喊水听的,更是说给得福听的。他看着马得福,心里对这个年轻人充满期待,尤其是知道了水花喜欢得福却被她爹强嫁去苦水村,他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马喊水面露难色,摊手说:“人家不愿意挪窝,咱也不能拿铁链子拴着人家去呀,这也不符合政策吧?”
得福欲言又止。
张树成沉声说:“开村民大会。”
马喊水大吃一惊,得福站起来,表情坚定地说:“开会。”
得福决定暂时把水花的事放在一边,无论如何都要以工作为重,无论如何都要支持主任,同时他觉得开会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尝试,尤其是在现在找不到办法的情况下。
第二天上午,村委会院子里,一张条桌摆在院中间。
张树成和马喊水坐在桌边,得福趴在桌前,摊开会议记录本,准备记录。
村民们席地而坐,围成了一圈,李大有、五蹲、拴闷、杨三、立仓等人也分坐在人群里。
马喊水冲村民咳了一嗓子说:“今天我这个代理村主任要办正事,都把耳朵竖起来听着。下面先由县上的张主任讲话。鼓掌!”
人群里稀稀拉拉有几声掌声。
张树成也不见怪,翻开他的本子,看着讲了起来:“涌泉村的父老乡亲,我先把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是咱们海吉县吊庄移民办公室的张树成,今天来给大家开这个会,就是要……”
突然李运胜出现在会场。
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让座。
马喊水也起身扯着嗓子喊:“老支书!老支书!上来!你上来坐!”
张树成见状,只好先停了讲话。
李运胜冲马喊水摆摆手道:“我听得见,让县上的同志接着讲!”
李大有拎着他坐的小板凳走来摆好,让父亲坐了,悄声道:“你回去吧,多大岁数了,还来这儿凑热闹……”
李运胜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转脸看向张树成。
马喊水瞥了一眼得福,又冲张树成道:“主任,接着讲,接着讲。”
张树成接着讲道:“好,我接着讲。我也是咱海吉县的人,咱这地方有多穷多苦,我和你们一样清楚。上面为啥要让咱搞吊庄移民,就是想把咱这一块山荒坡陡、缺水没路、条件艰苦、不宜生存的村镇,优先安排吊庄搬迁。吊庄就是咱原籍的房子耕地都不变,在玉泉营那边再划块耕地和宅基地,建个新家,定居发展,生产自救。咱村里去过的都知道,那块地方东起黄河西干渠,西接沿山公路,南边是莲湖农场,北邻固宁,东西5.2公里,南北3.75公里,总土地面积29200亩,可改造用地21100亩……”
拴闷忽然起身打断道:“那都是沙石地,没钱,拿啥改造?”
杨三接话道:“干渠离地远着呢,啥时候水才能通到嘛。”
五蹲捋起袖子飘风凉话:“那里蚊子比咱这儿的苍蝇都大,咬人就像吸血,我这胳膊就是让咬得肿成这了。”
众人顿时上前围观,议论纷纷。
张树成一时无法讲下去。
得福不安地看了一眼马喊水。
马喊水却一脸平静,只听不语。
张树成提高了声音讲道:“大家静一下,静一下。这几个村民讲的情况基本属实,我也去过,我也要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那边的情况,目前确实还比较艰苦。但咱县上去了好几十户了,除了咱村的七户跑回来了,其他人都坚持留下来了,为啥?因为他们相信,基础设施有政府出钱建,扬水站有政府出钱修,艰苦几年,等浇上黄河水了,那儿打的粮食肯定比咱这儿多得多,发展前景也肯定比咱这儿好得多。咱今天之所以开这个会,是因为咱村原来报的七户吊庄的全都跑回来了,县里为了完成市里分配的指标,要求咱村上另外再报七户,把空缺的指标给补上。情况我介绍完了,希望大家好好想想,愿意的就可以在得福那儿报名。”
村民们听完议论纷纷,李大有出了声:“张主任,你不能老揪着我们几个回来的说事嘛,也不能光说远的,以后会咋样咋样,你也得说说近的,现在去了能咋办?黄河水浇不上这几年咋弄?吊庄了还得自己盖房,村里人砸锅卖铁,有几家能凑够盖房的钱?还有吃的、喝的咋解决?”
村民纷纷吆喝道:
“就是的。”
“说得对。”
“我们去了吃啥喝啥嘛。”
张树成一时无语。
得福急得又看了一眼马喊水,马喊水仍然面无表情。
场面一时混乱,嘈杂声四起。
李运胜猛咳了一声,缓缓站起身。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望向李运胜。
李运胜冲张树成道:“张同志,我想听一下,那些没回来的吊庄户,他们留在那儿咋过活?”
张树成马上回答道:“是这样,那里靠近国营农场,离周围乡镇和银川市区也不远,好多吊庄户都想好了,准备去农场和附近乡镇打工,边打工赚钱,边盖房子收拾地。这方面咱县上也跟当地政府有协商,请他们多照顾咱进城打工的人员。”
李运胜:“这不就行了嘛,人有出路,还当啥逃兵呢嘛。”
李运胜说着,瞥了李大有一眼。李大有不满地躲开李运胜的目光。
李运胜又冲张树成道:“张同志,我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知道我涌泉村人穷,但再穷也不能把骨气穷没了。昨晚上半夜,喊水跑来找我商量,要我和他一块带头报名,说我两家要不带头,村里就不可能完成这七户指标,就拖了全县的后腿。我还以为是多难的事情,心里还打鼓。刚听你这么一讲,能打工,能挣钱,这算啥苦嘛,有奔头就不算苦,没有奔头才是苦!其实从昨天,村里几个娃要逃出山活命,又让抓回来,我就一直在想,咱这在座的满嘴齐牙的大人,还不如几个娃娃有魄力!在咱们这儿活不好,换个地方活有啥不好的?”
众人听着,默然不语。
得福感激地望了一眼父亲。他现在明白了,肯定是昨晚马喊水偷偷去找了李运胜,安排了这一张决定胜负的底牌。
张树成正要说话,李运胜又抢先说道:“张同志,你放心,涌泉村不会拖全县的后腿。今天这个会,咱就不开咧,你先把我和喊水两户登记上,谁愿意去续着写。没人去,就在原来七户里头抓阄。当时都抢着要去,现在想耍赖?哪户敢不去的,我和喊水商量好了,今年的救济粮就给他扣了,发给愿意顶他去的人家!”
李运胜说罢,转身离去。李大有不满地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马喊水这个时候才转过头,故意冲得福咳了一声,得福笑了,父子二人互做鬼脸。
张树成望着离去的李运胜,又看着马喊水父子互做鬼脸的样子,心里恍然。
他慢慢合上工作日志,面露感动,眼圈渐渐发红……
同时,这位吊庄办主任在心里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