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但是生活总是这样,不光是美好,同时还夹杂着苦难。
得宝他们就出事了。
麦苗那批吊庄移民来到金滩村那天,得宝为了迎接麦苗,带着水旺、尕娃偷偷逃工半天,结果第二天回去,工作就丢了。
倒也不全怪工头。砖窑货催得紧,他们逃工,工头为了及时交货,另外找人补缺,他们再想工作,工头却不想额外养人。同时,工头认为他们没组织、没纪律,无视他的权威,开除他们算是杀一儆百。
水旺不服,说:“即使昨天旷工半天不对,前几天的工钱也得结。”
工头冷笑说:“旷工耽误了交货,甲方还要找我,没让你们赔算便宜你们了。”
得宝怒气冲冲地随手摸了块砖质问:“不给钱还想讹人?工钱不给,这事没完。”
工头一哂,说他像得宝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在县里拿过武术比赛的冠军。然后也不废话,摸起一块砖放在拖拉机上,挥手一劈,砖断成了两截……
得宝四人悻悻离去。
麦苗觉得不好意思,得宝三个是因为她才丢了工作,又悄悄责怪得宝不该为她带头逃工。得宝自然不认,水旺和尕娃也是满不在乎,他们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份工作没了还有其他工作,只要下得力吃得苦,哪里都能够打工挣钱。
麦苗决定跟他们一起打工,不仅仅是因为愧疚,想有难同当,也是想跟得宝他们三个从小就玩得好的伙伴一起,尤其是得宝。她拒绝了父亲让她在西戈壁小学代课的建议,说不想像父亲一样教一辈子书!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工作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找到的。他们什么都不会,没有什么专业技能,除了简单的出卖力气,甚至他们还没有成年,力气也不足。
这一天又是徒劳无功,连续碰壁,四个年轻人站在街头,茫然四顾。
麦苗莞尔一笑,半开玩笑半安慰地说:“记着几年前,咱们四个还想着,跑出涌泉村,奔点儿新活路,真要跑出去了,现在会怎么样?会不会一样找不着工作?”
尕娃不满地瞥了麦苗一眼道:“你没来,我们一找一个准,你来了,我们连先前砖窑的活都丢了……”连续被人轻视和拒绝,他心里藏着的火忍不住喷了出来。
得宝厉声呵斥道:“你个烂舌头,胡搅啥呢?!”
尕娃胆怯地闭了嘴,垂下头。
麦苗脸色难看道:“是我不该来……”
得宝打断道:“跟你没关系……”
水旺突然开口道:“尕娃没说错,咱带个女的,哪个工地肯要……”
得宝冲水旺道:“跟女的有啥关系?是咱运气不好……”
麦苗猛打断道:“他俩说得对,没我你们不会这么背……但我爸调这了,我不来这儿去哪儿?只有你们是我的朋友,我不找你们找谁?”
她不想他们三个伙伴因她而闹别扭,但她也真的想跟他们在一起啊。
三人一愣,呆呆地望向麦苗。
麦苗眼圈发红,扭头便走。
三人急忙追上。
得宝喋喋不休劝说着,尕娃后悔地抽自个儿嘴巴,水旺也一脸愧色,一直用眼神向麦苗表示歉意,四个小伙伴总算又和好了。
可是,工作还是得找,工作还是难找。
就是在这样的窘况下,得宝误入歧途,还把水旺和尕娃也带了进去。
他们三人,被人撺掇去扒火车,领头的人是个麻子。
趁着夜色,麻子领着很多人,几乎都是吊庄过来的移民,埋伏在铁路的弯道外,等着货车在这里减速,他们就蜂拥而上,把车上的货物往下扔,听到下一声汽笛,那是货车要加速了,他们就纷纷跳车逃离。
然后他们把从货车上扒下来的货物集中到一起,搬上麻子的农用三轮车,麻子按照人头发钱给他们,得宝三人每人大约能够分到四十块钱。
麻子叫他们常来,他缺人,得宝转头也严肃地叮嘱水旺和尕娃:“说好就这一回了,嘴都把紧。”
的确是因为好几天找不到工作,他们需要钱,才决定做这一次。
得宝支开水旺和尕娃来找麦苗,招待麦苗去油饼摊子前吃油饼,麦苗边吃边夸热的好吃,说天天像这多好。
得宝豪气地说:“人想哪样,就能哪样。”
麦苗瞄了一眼得宝,抿嘴笑了一下道:“吹牛!”
得宝挺直身体说:“你只要不走,就知道我吹没吹牛。”
可是他心里,却并不踏实,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情况,如果继续找不到工作,就还真不能天天买油饼给麦苗吃。
麦苗秀眉微蹙开始哀叹,说她爸来这儿之前,三个月都没发工资了,乡上说,县财政没钱,暂时发不出来。幸好她在乡政府对面的商店卖货,每月还能发些。可到了这儿,天天吃老本,只出不进,心咋能不慌。
得宝心疼地看着麦苗,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往麦苗手里塞,麦苗不要,继续叹息,说早知道这样,小时候就不跟得宝调皮捣蛋不学习了。那时候要听了她爸的话,不和他对着干,肯定跟得福哥一样,也能考上学,就不用为自个儿养不了自个儿发愁了。
得宝一边听着,又是愧疚又是羞惭,决定再次铤而走险。
他再次去找麻子,麻子故意吊他胃口,问他:“是不是手头又紧了?不是说上回就是最后一回咧,咋又要干?”
得宝点头。水旺和尕娃站在远处等着他。
麻子问得宝:“客车你不扒?好东西多。”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少年人在客车上更容易得手,又不引人注意。
得宝摇头说:“不扒,客车都是个人的东西,我不拿。”
他心里也有一个底线,认为扒货车扒的都是给西海固的扶贫物资,本来也就是给他们的,就是提前拿了折了钱而已。
麻子看他坚决的表情,心里失望,轻蔑地一笑道:“明白,那还是和以前一样,后天货车,化肥或者糖。最近抓得紧,小心。”
然后将手里的空烟盒撕开,取笔,在烟盒空白处写了后天的车次,时间和地点,要他准时。又盯了远处水旺和尕娃一眼道:“把他俩嘴缝住,出事了谁敢抖出来,结果你娃。”
那天晚上,得宝、水旺和尕娃随着一伙人,依然埋伏在货车必须减速的弯道处,从暗夜中窜出,攀上了高高的货车车厢,解开绳索,掀起帆布,将车上的尿素一袋袋地往下扔。
等到货车鸣笛,渐渐提速驶出弯道,他们纷纷翻身从车上跳下,突然,铁道的两面冒出早就埋伏在这里的警察。
扒火车的人四散逃开,由远及近,不断有人被抓住,也有少数人逃脱。
得宝眼尖,刚跳下火车就发现苗头不对,拉起一边还在捡尿素袋子的水旺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尕娃,尕娃扒在货车上,没有应声,也没有下去。
两人跑上山沟趴在地上,看见铁道边警察还在抓人,更远处有模糊的人影在奔逃,看不清是不是尕娃。
得宝看了一眼身边同样大口喘气的水旺问:“尕娃呢?”
水旺说:“肯定先跑了,他贼得很,没事,咱不用等他,咱们也跑吧。”
远处传来警察的声音:“这边还有一个……”
水旺紧张地拉得宝走:“快快快,走走走,快快快,走走走……”
回到村里,得宝趴在土炕上辗转,心里莫名不踏实。
忽然传来拍门声,得宝弹坐起来,他父亲马喊水在外面问:“得宝!得宝!尕娃是不是在你这?”
得宝心中的不祥坐实,一边回答没有,一边慌张起身打开屋门,马喊水和尕娃妈走进。
得宝冲尕娃妈问:“他没回家?”
尕娃妈紧张摇头。
得宝蹬上裤子说:“我去找……”
出门叫上水旺,两人骑上自行车重新回到铁道边,沿着铁道仔细搜索,一直到天亮,筋疲力尽,水旺叫苦说,他能去哪儿呢。
得宝黑着脸,一瞬间,两人心里都恐惧起来,千万不要是被抓了。
无可奈何地回到村里,尕娃妈坐在炕沿,凝视窗外,神情呆滞,水花和秀儿站在一旁相劝安慰。
马喊水一看得宝回来,不由分说地拿起扫帚就要打,得宝逃,马喊水追,水旺惊吓得语无伦次:“叔……我们真没干啥……就是跑铁道边闲逛……”
李大有、五蹲、拴闷等村民纷纷赶来。
五蹲冲马喊水道:“村边能找的都找了,没影……”
水旺抢话道:“那火车站在这十几里以外呢,人咋可能在村边……”
李大有厉声打断道:“把嘴闭上!谁问你咧?”
水旺闭嘴低头。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警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