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九月初,汉口改变了政治局面。向革命军投诚的旧军阀刘佐龙的军队,已经扔掉了它的五色国旗,换上了国民革命北伐军的旗号。汉口的老百姓都庆幸着自己能够避免一场炮火,迎接北伐军。街头上,公开贴出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工农兵联合起来!”等等革命标语。到处都听到雄壮的革命歌声。汉口变成了红色的革命城市。
只是大江南岸的武昌城倒反而没有攻下。吴佩孚的忠实走狗小军阀刘玉春,紧紧地关闭着四城顽抗。既然整个粤汉路都在北伐军势力下,如今,连长江北岸的汉口、汉阳,也是革命军的天下,那么,武昌的敌人,只不过是“瓮中之鳖”了。
有几个工会公开惩罚了一些汉奸工贼,于是兴华厂里的工头、工贼,连大门口专管搜查工人的那些坏男坏女都吓得躲起来了。
兴华厂男女工,大家纷纷找修理机车的工人甘老九和布机间的胖妹,要求加入工会。甘老九和胖妹有心把全厂工人召集起来,开工会成立大会,可就是一时找不到能容这么好几千人的会场,不得已只好改开车间会议,由车间会议选出代表来,开工会的代表大会。
和胖妹一同领导兴华厂工会的甘老九,是河南人,有五十岁了,可是他那浑圆结实的胳膊,粗壮高大的个子,看来,还象壮年人。
三十岁以前,他原在自己家乡一个小镇上当铁工。三十岁那年,家乡闹大水,官家和地主放高利贷、勒租勒税,穷苦人流离失所,往外逃荒。这个健壮的铁匠眼看着家里人一个个饿死,自己就从此到处漂流。后来流浪在一个小城市里,和一个在有钱人家作丫环的少女发生了爱情。这个受尽折磨的少女就冒险从主人家溜了出来,随着甘老九一道,向天涯海角逃奔,这就是甘老九现在的妻子。他们流浪过好几个城市和乡村……到这儿工人区定居下来,只不过是六年前的事。
现在,他们住在大姨妈那边工房的最后一排院子里。他有四个孩子,十四岁的大儿子甘明,长得象父亲,大粗个儿,看起来好象十七八岁了。现在在兴华厂跟着父亲作徒工,就连父亲的革命活动,他也开始跟着参加。
决定召开车间会议的头两天,甘老九在放工的时候,在厂门口用他的大嗓门向工友宣布了开车间会议的日子和时间。时间是十点到十二点,到时全厂停工两小时。日班夜班,都是同样情况。可是还有少数工人担心厂方不会答应,即使答应了也可能克扣工资。后来老九和小胖商量着,把和厂方交涉的结果写出通知来,贴在大门口的布告板上,说明厂方已同意日夜班同样停两小时开车间会,决不克扣工资等等。工人们看见了布告,可真乐开了。工人们从来没见过厂里贴布告的地方,也能贴起工会的布告来。从前,搞工会是要杀头的啊!
满厂的工人,尤其是年轻人,盼望着开车间会议的日子,就好象盼望自己结婚的良辰吉日一样。
好些姑娘们,趁这几天剪掉了大辫子。从前,厂方是不许女工剪发的,说那有赤化嫌疑。她们这几天不断地谈起从前厂里硬把一个剪短了头发的女工开除,逼得她上吊自杀的事。
“世道到底变了样啊!”她们又欢喜地感叹起来。
如今满市里随革命队伍到来的女政工人员和在街上演讲、唱歌的女学生,尽是剪了发的。女工们看得真红眼,也纷纷剪起发来。最初是小胖、彩霞几个,她们先约好了当晚回去把辫子剪掉,第二天惹动了全厂姑娘的欢呼。这几天陆续都出现新剪发的姑娘。每早在厂门口,要是新发现几个剪了辫子或粑粑头的姐妹,姑娘们就一窝蜂拥上来拍掌欢笑,议论着,说这个剪短了发年轻了,那个更时髦了,更美了。又不断提到头年为剪发而被逼上吊的钱小玉。也提到那年因为长辫子卷进纺车,把整个脑袋都轧成了血浆浆的王汉英……
平时最不爱打扮的小胖,开车间会议这天绝早,一起身,就兴致勃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剪发以来,她梳的是童发式;她对着镜子把这两天又毛乱了的中缝,挑整齐了,让妈妈给她修剪去几根不整齐的略长了些的头发。一头柔软而整齐的截发,覆盖在她的有两个美丽的酒窝、一脸娃娃气的圆润的面庞上,越发显得甜蜜,招人喜欢。今天,她决心不穿那件已经打了几道补疤的粗布衫,特为换上了还有七八成新的一套蓝底子起白花点的洋布衣服。这还是三年前妈妈给她做的,平日总不舍得穿,如今个子长大了,花布也有些抽缩,她嫌小了点。其实,要是爱俏皮的姑娘,倒会觉得正合身呢。
听着第二次汽笛又叫了起来,她赶忙提起饭盒,跨出堂屋门。妈妈笑眯眯地追上来,给了她一块新印花手帕,亲自给她塞在大襟扣子上,又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瞅着心爱的女儿说:“天天都这么打扮一下,晓得几好啊!又不是个丑八怪!”
胖妹瞧着慈爱的母亲的笑脸,快活地嚷道:“哎呀,你家莫罗嗦了!让我走罢!”
雄鸡对着走到院心的小胖使劲伸着脖子“咯、咯、咯”地高唱起来,好象是它也要来赞美这个象朵春花一样又美丽又快活的姑娘……
胖妹刚走出大门没几步,后面有人一叠连声地叫“小胖,小胖……”,小胖回头一看,是邻院李小庆追上来了。
“你今天做么打扮得这样好看!我差点儿都认不出你来了!要出嫁做新姑娘么?”小李嚷着,一边快活地打量着他的童年的伴侣。
小胖被问得羞红了脸,噘着嘴,露出一对小酒窝来,又象生气又象笑地骂道:“死鬼伢,横直爱瞎说,穿件花布衣,也算新姑娘啦?!我们开车间会议,小姊妹们都约齐了穿起好衣服来嘛!再瞎说,我……”
“啊哟哟,大姑娘,生气啦,得了罢,就算你小哥不会说话,原谅了罢……”
小胖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并排走着。小李侧过脸来,又从头到脚瞅了她一阵,淘气地说:“大姑娘,怎么办呢!我今天可碰都不敢碰你一下了,你离开我远点吧,我身上脏死了!”
小胖索性不在乎地侧过脸来,瞄着她的童年友伴:他还穿着惯常穿的那套满是油污的蓝布工装,身上照例散发出机器油气味……老是带着淘气神情的瘦长的脸孔,依然没大洗干净,左颊上还隐隐现出机器油的斑点,总爱倒垂在前额上的那小绺头发,随着他的脚步的节奏,在额上上下跳动。
“瞧,你脸都没洗干净,真不象话!”小胖反过来嘲笑他了。说着,她不知不觉从衣襟上抽出花手帕向他伸过手去,打算给他擦去脸上的油污……忽然她觉得这是童年时代和这个小哥哥的亲昵行为,现在成了大姑娘的她,不好再这样做了,立刻又缩回了刚伸过去的手,把手帕塞回衣襟上,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小李看出了这一切,完全明白了这个大姑娘的心思,就笑着装糊涂说:“唉呀,舍不得你的花手绢吧?算了,我的面孔,反正是脏惯了的……呵……呵,呵,”他打了个呵欠,说,“困死了,在区委开团委会搞了一整夜,等天亮才赶回来吃早饭……哪有那么多工夫把脸洗干净。”说到这儿,他笑起来,说,“反正我的面孔又不漂亮……也不逗哪个姑娘喜欢……连一块花手绢也不值呢!”说着,他侧过脸来拿眼睛溜了溜小胖的圆润的面庞。小胖装没听见,问起他新近参加区团委工作的事,这样就把话题岔开了。他向她谈了一些工作开展的情况。她也向他谈起自己厂里近来大为活跃的新气象。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谈的很高兴。不久以前,这些话,就在自己家里,也要小心谨慎地谈的,现在竟可以在街上一边走,一边高声谈起来了!这对青年不知不觉地浸沉在新生活的欢乐中。
到了该分途的岔路口,小李还在聚精会神地谈他们厂里的事……
“你该拐弯了!”小胖提醒他说。
“哦!对啦!”小李依然伴着胖妹走着,回过头去望了望他该拐去的那条路,把头一摇,说:“嗨,还早,让我再送你一程罢,咱们这些日子忙得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好象隔了几道海、几道洋一样。好胖妹,你知道,你小哥有两天要没看见你,就想得紧哩,你说,这……这是么道理?”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紧盯着她。
小胖嫌这鬼伢说话鲁莽,涨红了脸,想骂他一顿,可是看见他那副嘻嘻笑着的傻样子,又止不住好笑,故意噘着小嘴说:“讨厌,如今学会了油嘴油舌的,光爱信口开河……”
小李分明看见小胖勉强生气的面容上,掩藏着甜蜜的微笑,就大胆放肆地说:“老老实实对你讲真话,倒说人家信口开河,你自己说吧,我不想你,该想哪个?未必该想一个老太婆么?”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连小胖也止不住笑了。
小胖和小李是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两家父母又来往得那么亲密,他们的天真的友爱,一向是自自然然,无阻无碍地发展着。但近来,厂里小姐妹常爱拿小李对小胖开玩笑。小胖也感到近来这个小哥哥老抓机会向她说些使她不得不有些害羞的话,不象从前那么相处得自然、天真了。有时候,他的那些话,又使她心里不免有些不平静,她说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有时,她气他,想训他一顿,又怕对他太狠了,觉得有些不忍,就一直没说出口来。
清晨,街上全是赶上工的工人,越往前走,人越拥挤起来,马上就要遇到同厂的小姐妹了,要让她们看见是他在伴送她的话,又该被姐妹们取笑了。一会儿,小胖果然看见自己同车间的一个姐妹和细纱间的郑芬,两个勾着手儿在前面走,就决心扔开小李往前面飞跑起来,嘴里还直叫着:“郑芬,郑芬!”却又忍不住一再回过头来,带着一种有些抱歉、请求原谅的神情,向小李送过去一个情意绵绵的微笑。
小李无可奈何地站住了,对她直眨着眼皮把头使劲往上一扬,让垂到额上的小绺头发覆上去。然后,看见小胖决然掉过头跑了,他这才转过身去,连蹦带跳地向自己厂里飞奔去。
小胖赶上了芬芬她们后,看见她们也都换了新衣服,不免彼此品评起来。……远远地她们看见厂门口已先拥挤着一大群姑娘们了,从那里荡漾出一阵阵清脆的笑声。胖妹挤到她们中间后,就有人鼓掌欢叫说:“看呀,看咱们的小胖子,今天打扮得象个美人儿!”小胖挥起小拳头,向正跟着大家一起嚷嚷的彩霞胳膊上捶了一拳,说:“少缺德些,大哥莫笑二哥,你这身新衣裳,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原来,彩霞也换了一套妈妈给她新缝好的天青色的竹布衣裳。她的整个身材显得更加清秀苗条了。新剪好的截发,梳得整齐溜光,上面夹了个大红色蝴蝶发夹,非常耀眼。她的大眼珠明亮得象秋夜的星星,长睫毛也更加浓密、迷人了。
“这算什么!说实话,我们都俗气得很!还是文英姐会打扮,你瞧……来了!”彩霞转过身来指着正笑眯眯地朝她们挤上来的文英说:“多雅致!她从不穿得花红柳绿的,瞧嘛,这一身墨黑的衣裳,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衬出她那张象月亮样清朗的团团脸……你们说,象什么?哎呀,我说哩,就象是碧清的池塘里,长出来的一朵荷花!哪怕你是六月伏天,热得浑身冒汗吧,一看见它,心里就凉爽了!”
“嗬,看你这张嘴,真会说哟,你的舌尖上,倒真是长了一朵莲花啦!”有个姑娘在彩霞腮上捏了一把,笑赞着。大伙也都笑了。
“不怪她说得好,文英姐今天是更美了!头发一剪短,人就年轻得多!”另一个说。
“要死咧,你们怎么在批派我哟!”文英刚挤上来听到大家正说笑她,一时羞红了脸,嚷起来。
离姑娘们老远的一堆老年工人也在说笑着。上了五十岁的打包间的杨老老,一向是和大姨妈一样,心慈口快,很受工人们敬重的。他走过来向大姨妈王素贞开玩笑说:“大姨妈,你家怎么没学姑娘们一样,也穿件花衣服来开会哟?”
“不说假话,真是想穿呢,可惜没有唦!”大姨妈呵呵笑着说,“这个厂一开门,我就来了,从来没遇过这么快活的日子,难怪姑娘们闹得欢!你说嘛,你杨老老也是厂里头批老工人罗,几时见过这样的好年头呢,难道不高兴?!”
“嗨,不高兴的是反动派!是工头,是工贼!”杨老老的尖嗓子,连笑带嚷起来,“昨晚上,老伴给我打了四两酒喝过啦!今晚上,我请大姨妈喝几杯。我们老年人,不比年轻人,高起兴来,就想喝几杯。”
“哎呀,大姨妈,要是你家不会喝酒的话,就找我作代表罢!”兴华厂工会的一个青年干部、地下党员杨广文插嘴笑着说。
“啊哟哟,杨广文,你今天先选大姨妈作工会代表,晚上她请你喝酒。大姨妈是咱们厂里老资格呀!”
“你杨老老也不弱呀!”杨广文翘起大拇指对杨老老和大姨妈两个说,“你两位都算得是咱们厂里的年高有德的老前辈罗!”
“你们瞧,这小伙子贪心重,一口气想喝两家的酒哩!”
周围的人听得哄然大笑起来。
十点以前,各个车间,都插上了一些小红绿旗帜,贴起了标语。这些标语,都是杨广文领着甘老九的儿子甘明和老九的徒弟王艾几个,写出来的。
王艾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父亲曾在江汉关一带码头上当苦力。父母死后,他跟着当了多年老鳏夫的祖父过活。祖父在长街小学里当杂工,王艾就借此和小学的老师、学生们认识了。有位老师看见这孩子聪明过人,常把他叫到自己屋里教他认字看书。久而久之,他也常跟着学生去上课。不到三年工夫,他把高等小学的各科功课都学完了,还到处借书看。他已经半懂不懂地读过了《三国演义》《七侠五义》和《水浒》《西游记》等书。前年,祖父死了,有人把他介绍到兴华厂,在甘老九跟前当学徒,于是和甘明两个成了一鼻孔出气的好朋友,无论读书、革命,他两个总是彼此影响着的。这一阵子,两个人革命干劲高得很,为写这些标语,闹了几个夜晚没睡觉。现在,他们又笑眯眯地到各车间忙着张贴标语和插旗帜。
十点刚敲过,各个车间都关上了机车,满厂里忽然寂静起来,马上到处响起了拍掌声和歌唱声。年龄大点的女工们,也止不住手舞足蹈,咧开嘴笑闹起来:
“秦大嫂,你、我这辈子也算见着世面啦,我们算工会的人了呢!”
“这有什么稀奇,有那么一天,种田的,做工的,我们这些长得粗里粗气的老姊妹,还要大摇大摆坐在戏园子里看影子戏哩!我刚才听到银弟说,有个什么俄国,现在工人都坐上台子当政啦!都是工会争来的嘛!”
“你才是憨包子罗,光工会哪行?还要个共产党掌舵哩!”
“是啦,你这话才说得在行罗!”
原来参加地下工会小组的会员们,这时特别活跃起来。他们、她们尽找那些平日顶落后的男女工宣传组织工会的意义,劝他们等会儿在会上讲几句话。只有文英还象从前一样,不露声色。她本来就是少言少语的,刘平又嘱咐小胖,叫注意莫让文英在群众中露出锋芒来。说是让她隐藏点,将来在某些工作上,会有好处。
按照预定的安排,各车间一宣布开会,首先就由工友们推出主席来主持自己的车间会。以后就请工友们自由发言,然后才选举大会代表。
小胖的车间里,不一会就把小胖推了出来主持会议。小胖向大家谈车间会的意义的时候,工友们都屏声息气听,特别是年龄大一点的工人们,都要挤到最前面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象今天才认识她似的。
小胖的话刚说完,有个中年女工叫易秀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挤到了小胖跟前,笑呵呵地捉着她的一只胳膊不放,一边对大家说:“我不知道小胖姑娘长了几个心窍,是么样讲得这样多的道理……天晓得,我是个苦人……没闯过世面……唉哟哟,听了她的话,真开通,真开通,我……真开通了!”满场子人听得哈哈笑起来……“莫笑呀,凭良心说嘛,我活了一辈子,今儿才晓得自己还有个阶级,今儿才晓得我们这个苦人阶级能有力量,又有个共产党领头争我们的好处,争我们的什么呀,啊,是争利益。一点不假呀,看罗,如今我们开会,扯起红旗子,夜叉婆也不敢出来瞎胡扰啦,也没得人敢来搜身啦!唉,要早晓得有今天嘛……也少发些愁哟!天晓得,愁了半辈子啦!受尽了折磨哟……”她说着说着掉下眼泪来了,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女工也止不住擦眼泪。大家等她揩完眼泪又催她:“把话说完唦,今儿个该快活啦!”
“真是的,今儿我真是快活得要死啦……听我说,唉,我说,我们这辈子就死跟着这个共产党和工会走罢。我说,哦,同……同……”说到这儿,她自己笑起来,轻声问小胖说:“是叫‘同志’吧?”她看见小胖笑着点了头,就伸长脖子放开嗓子大喊道:“同志们,让我也学喊一声万岁吧!万岁哟!这个工会要万岁呀!”她喊到“这个工会”几个字的时候,拍着小胖的肩膀,好象小胖就是工会,惹得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大家紧接着高呼:“工会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还有几个工人也说了话之后,就选代表。刚一宣布请大家提几个名字候选的时候,满车间爆发了一片叫嚷:“小胖子”,“胖妹子”,“齐八妹”,“齐胖妹”,“胖姑娘”,“小胖胖”,“胖姐姐”,“胖妹妹”,“胖娃娃”……胖妹的各样称呼,象氢气球一样在空中回旋,飘荡……
闹了一阵,叫大家举手付表决时,有人走过来数举手的人数。
“你怎么不举手呀,你不赞成小胖做代表么?”一个姑娘对一个站在一旁傻笑着的女工说。
“我也举得手的么?”她好象很惊奇,马上哆哆嗦嗦地举起一只手说:“我举,我举。唉呀,如今个个人都有用场啦,真叫人喜死了!”
细纱间里又另是一种快活气氛。这儿是彩霞主持会议。她慢慢地从组织秘密工会谈起。她谈得越兴奋,那对大眼睛就越显得灵活、透明、美丽。当她向大家谈到是共产党领导工人农民,组织工会农会闹革命的时候,有人高兴地打岔问道:
“百灵鸟,共产党在哪里呀?你领我们去找吧!”
“百灵鸟,你做了共产党,怎么不告诉我们?让我也来一个嘛!”
彩霞急得涨红了脸说:“唉呀,我还不是呀,我还不配罗,是共产党领导我们办工会嘛……”
“天啦,这么能说会道的姑娘还不配,难道要我这个笨手笨脚的老婆子才配么……”
银弟觉得彩霞说得很热情,可是领着大家越说越远了,怕她归不到题,就高声喊起口号来:“兴华厂工会万岁!”“共产党万岁!”大家也跟着喊起来……
彩霞趁此结束了自己的话,又领着大家喊了几声口号。接下去就有别的工友讲话。
彩霞走到人群中的时候,有个女工堵着她问道:“姑娘,我问你,万岁爷不是皇帝老官、真命天子么,是揽大权的呀!如今工人也能称得起万岁的么?”
周围的人听得拍手大笑。彩霞睁大眼睛瞅着她,楞了半天不晓得如何回答,想了想,忽然笑着说:“称得的,当然称得罗!怕什么,真命天子早打倒了!揽大权的反动派袁世凯、吴佩孚,也都给人民打垮了!工人们如今也要掌国家大权了!工会还要替工人争很多利益咧,这不就万岁了么?!”
甘老九主持着自己车间的会,当大家讲完话,还没开始选举的时候,他挨了好几拳。那不是和他打架,而是工人们对他表示敬爱和拥护。
“你这个老铁工,早就领导工会了,是么样不来邀我!”一个大拳头在老九背上捶了一拳。老九把身子猛一抽搐,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老九,干得好,我们谢谢你!”三十多岁的壮汉子、保全工陈士贵跑来凑热闹,一拳头也打在老九胳膊上了。
“老九,我们今儿可要举你做代表!”后边挤过来一个人捶了甘老九一拳,“还要举你做兴华厂的工会主席哩!”又是一拳……
甘老九抚摸着挨够了拳头的两条膀子,放开响雷样的声音,咧开嘴笑嚷道:“唉呀,代表好当,拳头吃不消啦!这样挨揍的话,弟兄们,代表会还没开,你们得跟我老九安排棺材办丧事啦!”
男子们的快活、健康的笑声在满屋子震荡起来……
老是快快活活、爱热闹的杨老老,从自己打包间跑了过来,正要找甘老九说笑,听他这么一说就高声讲道:“莫说这些泄气话罗,你钢铸铁炼的九老官,雷公也打你不死!买棺材做么事?老天还要留下你来领导我们跟反动派斗争咧!”
另外一些工人们挤不进人群中去,就站在一旁谈论。
“我早就看出老甘起变化啦!在家里,也不发脾气啦,也不打老婆啦,有时候,好晚还点灯看书哩!”杨老老的把兄弟史大杰说。
“他比我还大一岁,都有这股子劲,看起来,我也能作用罗……”满脸大麻子,绰号王麻子的工人说。
“嗨,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闹革命,不在乎年纪,有那份心就行……”史大杰说。
“老哥,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哟!林祥谦他们搞工会,算犯了罪,有的杀了头,有的坐监牢。如今搞工会,吃香啦!”王麻子若有所思地点头叹息。
“什么吃香吃臭的?你说得真不在行!这是应该的嘛,搞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的事呀!”史大杰说。
“对啦,林祥谦杀头,是吴佩孚反动派搞的嘛!这狗入的,可不就叫咱革命军打倒了么?!如今革命军一来,工会一兴起,咱工人要一天天出头伸腰杆啦!”另一个工人说。
“是呀,这也就替林祥谦出了口气啦!”保全工陈士贵又钻到这堆人中来插嘴了。
全厂各个车间里,到处热闹非凡:讲演,喊口号,鼓掌,笑着,嚷着……杨广文估计车间会开得差不多了,就把王艾、甘明、银弟、金秀分配到已选完了代表的车间去教唱歌。于是人们听到这儿唱起了:“打倒列强……”那儿高歌着:“工农兵联合起来……”连老太婆也止不住笑着,跟着哼上几句。
一会儿,汽笛猛地响起来了,那是快十二点了,快开动机车了,大家也该吃午饭了。可是好些姑娘小伙子们乐的连饭也不想吃,还在低声唱着,嚷着……还有的青年人溜到别的车间去问人家的会开得好不好,向人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自己车间今天出的笑话、新闻,直到汽笛再一次叫起来,大家这才不得已跑回自己的岗位去开车。
一周后,兴华厂全厂工会,在全体代表会上宣布成立了。大会选出了甘老九、小胖、杨广文、杨老老、刘彩霞、金梅、大姨妈王素贞、章银弟等三十多人做执行委员。甘老九和小胖两个是正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