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月十日双十节那天,汉口全市开国庆纪念会的时候,忽然传来了捷报:共产党员叶挺将军率领的所向无敌的铁军攻下了武昌城。
武汉三镇的人民完全从封建军阀统治下解放出来了。武汉三镇,一下子成了全国革命重地。长江上游的四川老军阀杨森、盘踞江浙的军阀孙传芳和北方的张作霖、阎锡山,都恐慌万状。革命势力不但威胁全国反动派,也使外国帝国主义惊恐。他们看到自己在中国的老走狗——旧军阀——不中用了,就心生一计,设法到革命阵线中找新的代理人。他们一下就看中了已经很右了的蒋介石,开始拉拢蒋介石周围的官僚政客。
蒋介石呢,对共产党所领导的日益高涨的两湖两广的工农运动,正是满肚子怨怒,他感到在武汉无法逞他的个人野心;没等武昌攻下,就率部往长江下游去了。他的目的是要抓住中国最富裕的东南五省,作为他树立个人势力的基本地盘,然后再来消灭革命军队,扼杀工农运动。他开始借重上海的大流氓,帝国主义的帮凶、青红帮头子杜月笙,黄金荣、虞洽卿以及一些旧政客们,为他做串通帝国主义的说客。就这样,蒋介石和帝国主义日益靠拢了。
以宋庆龄、何香凝为首的国民党左派,却不同于蒋介石的右派,她们真正拥护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和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愿意跟共产党好好合作。
革命统一阵线中的汪精卫,也是一个打革命的幌子的野心家。不过他这时,个人势力还没基础,蒋介石又排挤他,只好临时倒向国民党左派,好借左派的光。
这时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南方工农革命力量,越来越强大了,尤其是各省的农民武装,声势浩大。
湖北省总工会成立之后,马上也把地下工作时期先后组织的一些武装工人纠察队整顿起来,并添补了新的力量,成立了一支强有力的武装工人纠察队。这支工人武装力量,后来很起作用。他们保护工会的各样活动,协助军警保卫革命重镇——武汉,直接跟帝国主义斗争;他们还侦察出了隐藏在武汉的许多反革命组织。
原在兴华厂作厂警的黄顺生,从前替军阀打过仗,自从跟甘老九参加地下工会活动以来,柳竹很看重他。这次总工会组织武装纠察队时,区委把黄顺生介绍给了总工会。总工会让黄顺生辞了厂警职务,作了工人纠察第五支队队长。黄顺生向柳竹同志发誓,说要好好为工人阶级做点事,洗刷过去为资本家、军阀效劳的耻辱。
此外,总工会认为北伐军在粤汉线上作战时,工人敢死队起了巨大作用,现在又组织了几批工人敢死队,预备随北伐军开往长江下游协助作战。兴华厂的地下党员蒋炳堃,金梅的丈夫、面粉厂的陆容生,都是敢死队的领队。这几天,几个厂都在开欢送会,区里搞得热火朝天。
可是各工厂党组织和工会,目前面临着一个急待解决的实际问题。
武汉好些工厂一向是连星期日都没有休息的。湖北省总工会成立后,明文规定了星期天休息。各工厂工会成立后,工人纷纷向厂方提出星期天休假和改善生活的要求,但厂方老借各种口实拖延,不想改变现状。区委决定先从兴华厂展开这一斗争。
根据上级的指示和群众的要求,兴华厂工会执委会归纳出以下几条与厂方谈判:
1.工人应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厂方不得干涉和阻挠。
2.明令废止搜身制度,禁止打骂工人和童工。
3.废止工房和集体宿舍一切禁条,工人出入宿舍完全自由。
4.未征得工会同意,不得无故开除工人。
5.每逢星期日休息,不得克扣工资。早晚班吃饭时休息一小时,不得克扣工资。
6.发还历年累月强迫扣去的储蓄金。
7.增加工资百分之五。
8.在生产中受伤的工人,厂方应发给抚恤金。
由于北伐的胜利,反动军阀的倒台,好些工贼被惩治,资本家也就见风转了舵,其中的前四条,几乎早已是既成事实,不过工人们感到仍需跟资方交涉,好作明文规定。实则斗争的重心是在后面四条。决定展开斗争后,头三天,工会就将这些要求先通知厂方。同时用红绿纸条写成标语,贴在厂里各车间,并组织了宣传队在厂里厂外作巡回宣传。总工会派纠察队在厂门口加了岗哨。形势显得格外严重。
资方呢,他们也直接间接了解到革命的形势,知道两广、两湖的工农运动,正以燎原之势迅猛地发展着,而特别是两湖工农力量,似乎,即使是国民党右派先生们,对之也瞠目结舌莫可奈何。资本家们当初虽愿打倒吴佩孚,但对自己的工厂却一切照旧,不愿改革,而目前又不能不顺应时势,以好汉不吃眼前亏为原则。因而这一斗争的结果,早在工会预料中。
工会执委会推甘老九、小胖、杨广文等找工厂经理白方生开谈判。最初,白经理还向工人诉苦,只同意既成事实的前四条。但是代表们坚持原则,决不让步,白经理终于又答应了第五条和第八条。工人马上提出这些条件当日生效,只是第五条里规定的星期日休息和吃饭休息一小时是从下一个月,即十一月份起实行,以便厂方有所准备。在商量第六、第七条时,工人们考虑到北伐战争局势,也作了一小点让步,同意了白经理一再的要求,把发还储蓄金和增加工资的时间,推迟到明年一月起。白经理心里是想,到明年一月再看局势,没想到刚一谈妥,工人就叫他签订协议书,他暗暗惊叹工会办事的老练。工人们终于取得了预定的胜利。
全厂工人马上欢腾起来。工人们这回更懂得了革命、共产党、工会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关系。
在兴华厂工人胜利之后,工人区其他各厂先后开展了这一斗争。大多数都取得了胜利。只是日本人办的大同棉织厂最初出了点岔子,但结果倒得到意外的收获:因为东洋厂方开始时还很不识时务,照旧军阀时代一样压迫工人,开除领导斗争的工人代表。总工会就派黄顺生的工人纠察队第五支队去缴了大同厂日籍厂警的武装,拘捕了几个打骂工人的日本工头。这一下子可把日本帝国主义吓的失去了主意,他们想关厂溜走,还想把厂里的机器偷运到上海去。区党委刘平同志领导大同厂的工人,开展了护厂运动:只许日本人自己走,不许搬动厂里财物,并立即由工会自己组织了生产管理委员会,管理全厂生产工作。于是生产管理权完全落到了工人自己手里。这一下教训了三镇的外国资本家:时代不同了,帝国主义今天不能在这儿为所欲为了。全三镇的工人通过这次斗争,更壮了胆,知道在共产党领导下,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可以击败的。
甘老九的儿子甘明和徒弟王艾两个小家伙,自从北伐军进市以来,在洪剑领导下,把厂里童工们组成了童子团。近来搞些文娱宣传活动,搞得蛮起劲,只是总惋惜没个空旷地方多招待些观众。
有一天,王艾忽有所悟地对甘明说:
“我想出了个办法,我们自己开辟个广场,好不好?”
“莫瞎诓,孙猴,你是资本家,你有地皮么?”甘明骂他说。王艾身材瘦小,主意又多,“孙猴”早成了他的外号。
“资本家倒不是,地皮可真有一块。你不信,跟我去看。”于是小个子王艾挤眉弄眼地把高个子甘明领到工人区尽西头,指着被木桩和铁丝圈着的一大片废墟说:“把这里收拾出来,你看怎么样?”
甘明喜得跳起来,在王艾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小鬼,你真不枉叫孙猴,心窍多着呢!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原来这块废墟是日本人开的大同厂买了来,准备扩充厂地的。现在东洋人逃走了,这块地不是满可以利用一下么。他们把主意告诉了洪剑同志,洪剑叫他们先找刘平说一声,因为现在大同厂归刘平领导的工厂管理委员会管,如今要利用这块地皮,自然要大同厂管委会同意。
果然,刘平不但同意,而且还极为鼓励他们。从此,甘明和王艾常常兴兴头头在作晚班后,偷白天睡觉的工夫,领一些童子团员来清除瓦砾和垃圾。
十一月的头一个礼拜天,童子团发动了全厂童工们,把这个第一次享受的休息日献出来,开辟广场。
南方的初冬,被称为小阳春,天气象春天一样,风和日暖。万里无云的晴空,洒下金色的阳光,把大地照得暖融融的。这天一早,场子上就是一片欢腾,孩子们已经在这儿唱着嚷着干起来了。他们也真有本事,不知从哪里借来了推垃圾的车子,还有铁铲、锄头、箩筐等等。洪剑和甘明、王艾三个,把工作分了类,这一群送垃圾,那一群拔草,另一群平地。又分拨几个人在垃圾堆里找出了一些木板、大棍、铁钉之类,他们算计着,等把地平好,不用花半个子儿,光用这些材料,就可以搭起一个露天戏台来。这么一来,这儿将成为全区的游艺场所了。他们已经给这个场子命了名,叫“革命广场”。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干着……那群平地的孩子,学着汉口码头上劳动号子的节奏:“嗨、嗬、嗨、嗬”地高唱起来,惹得左近的孩子,都寻声来帮忙。孩子们算着,象这样干下去,再有两个礼拜天,这地方就可以开露天大会或演戏了。干着,干着,孩子们在休息的时候,止不住就在这儿先试试表演街头剧,或者叠起罗汉来……
在工人们第一次享受到的礼拜天,兴华厂工会的会所里,也热闹非凡。一群女工聚在这儿编打草鞋,为的支援北伐前线的战士们。
前一阵,当男工们在组织敢死队的时候,文英和彩霞两个就谈论过,觉得男工们一批批组织敢死队、纠察队,就是我们女工不中用,不能为革命战争出点力。后来又听说童工们在筑广场,心里越发着急起来。文英、彩霞邀起胖妹,一同跑到总工会驻本区办事处,问有什么工作可以派给她们做。她们愿意到码头上去抬从下游运来的伤员,愿意到军医院作义务劳动,或者伤员缺什么的,她们好来缝制些。但办事处的郑伯和说,抬伤兵、作义务劳动,怕她们没气力,慰劳品有妇女协会和学生会包了,女工同志们也没有那么多闲钱和闲工夫,好好在厂里生产就得了,把彩霞气得几乎要跟郑伯和顶起嘴来。马上郑伯和又笑着说:“要说呢……军队也需要一样东西,可惜你们又没办法。”
“要什么呢?快说呀!”彩霞和文英同声问。
“他们需要草鞋,这可是战士们的一件宝贝。这两天武汉三镇的草鞋都被总工会搜光了,还不够。”
“哎呀,早怎么不说呀?我就会打草鞋,也还可以教大家打呀!可是……”文英迟疑了一会又说,“我们得先到村子里去弄草去……”
“好呀,只要你们有人能打,要草嘛,我们负责!”郑伯和高兴得笑起来。他们当时就商量好,等两天就是头一个歇工的礼拜天,她们先去发动厂里姐妹们这天来打草鞋,请郑伯和在星期天之前把稻草弄来。胖妹老记得刘平嘱咐她的话,说不要让文英在群众中多露面,暂时让她隐藏点有好处。因而胖妹就让彩霞和银弟两个在车间公开发动姐妹们,并说是彩霞负责领导这件事,实际呢,文英比彩霞还更热心组织这个工作些。
文英为想贡献力量出来,就一口说自己会打草鞋。其实,她并不会。只是从前在乡下看见妈妈打过草鞋。她想,现在赶快学会也不难,因而连对彩霞胖妹也没说实话,怕她们不放心。只是赶忙回到家来,连饭也没好好吃,就从床褥下,抽出些垫床的稻草来,跟姨妈两个试着打了半天,也没打成。后来打听到隔壁姜成大嫂会搞这玩艺儿,又缠着姜大嫂学了半天,才打出一只来。回来一看,觉得不好,松垮垮的。这时工房里家家都熄灯睡觉了,姨妈已经睡得呼噜呼噜,把牙齿磨得唧咕唧咕叫。文英虽也困了,可草鞋打不好,心里还是不安,又抽出些草来,坐在灯下重打一只。直到她满意的这只打出来后,摸上床睡觉时,已经鸡叫头一遍了。
十一月的第一个礼拜天的绝早,文英、彩霞、胖妹、郑芬等几个姑娘,都带着一个小板凳,一把大剪刀来到了工会会所。文英打算先把这几个姐妹教会,让她们好教别人,免得人来多了时,自己一个人教不过来。
工会会所是在兴华厂西头的东升巷里面。这地方原是一个在逃的军阀的逆产。兴华厂工会调查出来之后,报告了有关机关,把它充了公。上级当即拨给了总工会用。总工会除用两间作工人区分会办事处之外,都分配给几个同业工会做会所。因为兴华厂工会弄这所房子很有功劳,也就分得了两间作工会会址。
姑娘们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堆了比成人还高的大堆大堆的干草。
郑伯和听见姑娘们的声音,赶忙从厢房里钻了出来。他还没有洗脸哩,有些不好意思。他迎着姑娘们说:“同志们,你们好早,好容易争来了个礼拜天,早上不多睡一会?”
看门的魏老汉也笑嚷着说:“嗨,这些姑娘们,革命热情高,真了不得!”
“好世界了,礼拜天以后有的是。现在要赶忙支援前方战士啊!”嘻嘻笑着的彩霞说。
这所房子有两进,前后两进正中的那两间大堂屋,现在成了这几个工会的会议厅。前进会议厅两旁的房子是总工会的本区办事处和本市面粉业同业工会分用了。后进就是兴华厂工会和本市纺织业同业工会分用了。
她们预算着,今天来打草鞋的姑娘们,要把前后两间正厅都占满。她们马上忙碌起来。草堆一扯松,垮的满院子都是,把过道都堵塞了。于是大家忙着一抱一抱地把稻草分些到后院去。然后就摆好小板凳,坐在后进堂屋里打起草鞋来。兴华厂工会办事处正是占据着后进堂屋东边的两间房子。
文英拿出自己打的草鞋,给大家做样子,比划着教了大家半天。
姑娘们各人自己动手不久,就又陆续来了许多姐妹。
一会儿,章银弟领着住在女工宿舍的一群姑娘结成大队来了。
“唉呀,恭喜你们,恭喜你们!”小胖放下手里的活,跳起来,拍拍这个,打打那个,和进来的姑娘们闹成一团。
“怎么恭喜我们呢?不是大家都过礼拜天么?”一个叫陈香玉的十八岁的姑娘说。
“唉哟,我是恭喜你们从那个牢房里解放出来了啦!你们的宿舍,从前不象牢房么?”
“这倒是真的,比起你们来,我们是双喜!”银弟说。
“真想不到啊,我以为我要坐一辈子监牢了!”性格软弱的陈香玉叹息着说,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了。她从来就羡慕那些不住在她们宿舍的姐妹们,常常叹息自己命苦,希望能嫁个好丈夫,改变自己的生活。
“不消哼哼唧唧啦,动手干吧!”银弟拍了一下香玉的肩说。银弟是很了解陈香玉的性情的,常劝她要坚强点,也带动她参加些活动。
彩霞指着文英向大家嚷嚷:“同志们,杨文英是我给大家请来的老师傅,是打草鞋的老手,我们大家都得跟她学。”
“拜师傅吧,我们今天不叫她文英姐姐,我们叫她作师傅!”银弟一边说,一边跳到郑芬、彩霞跟前,抓起郑芬已经开了头的一只草鞋赞叹说,“唉哟,你们都打出样子来啦!我还得跟你们学,那我还不是文英姐的徒弟,是她的徒弟的徒弟呢!”
“那就叫徒孙罗,这也不会说。”郑芬说。
说得大家呵呵大笑起来……
文英让她们一一坐下来后,又给她们讲如何打法。话还没完,又有一群姑娘嘻嘻哈哈拥进来。
一会儿,金梅、金秀姐妹俩也来了。她们在最近调了班,不和胖妹彩霞她们同工作时间了,为的是好联系那些不和胖妹同日夜班的姐妹们。
“哎哟,你们晚班才下来,怎么不睡会儿?”银弟停了手里的活儿,对她们嚷。
“睡了半天睡不着,惦着你们这儿好玩哩!”金秀说。
“该死哟,你是来玩的么?”银弟笑起来。
“怎么不能玩?跟你谈谈也是玩呀!”金秀从人群中跨到了银弟跟前,“好久没跟你聊天了,想你咧!唉呀,你已经学会了,教给我罢!”她接过银弟手里的活,看了看,就挨着她坐下来了。
现在前后两个厅子里、院子里,挤满了人了。彩霞、芬芬和小胖已开始充二号师傅了。她们也跟文英一样,自己不停手里的活,还在前后两个厅子、院子里转来转去,把自己刚学会的教给后来的姑娘们。
“你这个不行,文英姐说,不要把上边这面弄得麻麻癞癞的,要磨破战士们的脚板啊!”芬芬对一个姑娘说。
“哎呀,那么,这个要不得啦!”
“拆掉这段罢,记得把疙瘩结在下面,能不露出来更好。”彩霞跑过来调解说。
一会儿,孙猴小王艾也来了。他在外面厅子里站着瞄了一会,没发见他要找的人,就到后厅来了。
“小人儿,你也来给我们帮忙么?”王玉蓉问。
王艾瞇着眼睛,嘻嘻笑着说:“我呀,不但不帮忙,还要抓人走咧!”
“这叫什么话!你要抓谁走?”金梅问。
“我就是要抓你……”
“见鬼,抓我干什么?”
满厅子人都哈哈笑起来了。
“唉呀,人家话还没有说完啵。我找你妹子金秀呀!”
“不行,我才刚刚动手!”金秀向王艾举起半只草鞋,透过满厅子哄哄的笑声,高嚷道:“等打完这双一定去!”
“你不去?好,一个革命广场,尽是男孩,没有半个姑娘!”
“什么革命饭堂啊?”一个中年女工,叫姚三姐的问。
王艾听得拍手大笑起来:“唉呀,你们真馋嘴,是么样光记得吃饭呢?”
惹得满厅子里又爆发了姑娘们的清脆的哈哈声,象铁锅里爆炒豆子一样……
“不是革命饭堂,是革命广场哩!”金梅给大家解释说,“就是从前那块东洋地皮啰,如今一些娃娃嘛,由童子团领着,把它收拾好,要修成革命广场咧!”
“啊呀,十年难逢金满斗,稀奇事都让我们遇着啦!真该去见识见识!”
“打好这双草鞋,我们也去瞧瞧……”姚三姐和好几个人都说。
王艾逼到了金秀跟前站着,意思叫她就走。金秀装没看见,仍低着头打草鞋,一边问彩霞道:“彩霞姐姐,你们彩云不是说要去的么?怎么没去?”
“早去了呀,一早和我一同出门的嘛!谁说没有女孩子呢?”彩霞横瞥了王艾一眼,“这个娃儿哟……瞎说!”
王艾眨了眨眼睛,狡辩说:“刘彩云是女学生,咱们女童工来了,没人领导呀!”
“小家伙,莫罗嗦,教我们唱会儿《少年先锋队》,我们才放秀秀走。”郑芬说。
“我那边有事,才来找人的,倒给你们派上工作啦!”
“这不也是革命工作么?难道一定要到你们革命饭堂去才算革命?你要不教,我们死也不放金秀走。”
大家听得“革命饭堂”几个字又哈哈笑了。
王艾无可奈何地皱着眉头,站在屋子当中,张开两臂,摆出乐队指挥的姿势,自己低声哼了《少年先锋队》的起头两句,然后高声说:“好,你们准备罢,我唱一句,你们跟着唱一句。”马上,他挥动着两手就唱起来:“‘走上前去啊,曙光在前,同志们奋斗……’唱罢!”
姑娘们没有放下手里的活,有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偷偷发笑,却没人跟着唱。王艾自己又继续唱道:“‘用我们的血、刺刀和枪炮开自己的路!”
“唉呀,你这算教歌!干脆你自己唱完得啦!”郑芬说。
“你们又不跟上来!我唱,又嫌唱多了!要跟你们磨牙磨到天黑嘛?”王艾急得跳起来,一边用衣袖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姑娘们瞅着他那狼狈样儿,止不住笑弯了腰。
文英从前厅转回来,看见王艾在跟大家闹,就说:“小鬼,谁叫你来唱歌闹事的,让人把草鞋打坏了,我们到你师傅那儿告状去!”
“谢天谢地,我才不想教歌咧,她们逼死人了!我找金秀,她们不放她走!”
“孙猴!谁叫你在这儿扬尘舞蹈的!”金梅说,“要真是缺人么,秀秀,你就去罢!”
“谁说瞎话来,洪剑同志叫我来找她的!”
“这鬼伢,怎么不早说是洪剑叫你来的呢?”一直在教两个姑娘编草鞋的小胖,这时抬起头来问王艾。
王艾楞了半天,自己笑起来,叹口气说:“哎呀,我都被你们闹糊涂了!不过,也好,要我早说明了,就听不到你们磨这半天牙了。革命广场都给你们改成饭堂啦,几新鲜哟!”
“这小家伙,一张嘴好利害,挖苦人咧!”有人笑着说。
金秀只好站起来,把一只还没成器的草鞋递给姐姐,就和王艾一同往外走。
“好,你们都走罢,嘴厉害的都去,彩霞也该去!”金梅笑着接过妹妹未完成的草鞋,指着彩霞说。
“看罗,我又碍了你的事啦?!”彩霞正被一个姑娘拖着到前厅去解决关于打草鞋的一个问题,听金梅这么说,她停步不走了,转过身来,对金梅笑嚷道:“我的嘴还厉害得过你么?”
姑娘们全都笑起来,姚三姐大声说:“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不错!”
“哎呀,你们两个是前世冤家对头,见面就有官司打!”文英又好气又好笑地把彩霞往前厅赶,“算了罢,看大家的面子饶了她。你去罢,人家等着你呢!”
“好,等下再和她算账!”彩霞只好跟着那个姑娘到前厅去了。
金梅只是格格地发笑,不答腔。
彩霞走后,这厅子里静了一会,大家潜心打草鞋,只有几个人低声和坐在自己近旁的小姐妹说话。
王玉蓉给金梅等讲了她邻居的一个故事:她从前劝她邻居,二十多岁的郑八嫂子,不要再裹小脚了,她不信,说裹惯了,没有裹脚布条走不动路。可是,前天她到汉口市里去买东西,遇到了市妇女协会的放脚队,拦着她,就在路口上,硬给她把裹脚布条抖落了。她想争着要回裹脚布,她们不给她。结果她居然也走回来了,弄得左右邻居笑了个死。
“我说,你这个人,还是要行蛮,我好好劝你,你不信,一定要弄到汉口马路上去放脚……这才美呢!”王玉蓉笑着结束了她的故事,惹得满厅子人又哈哈大笑了一阵。
笑完,有一位姑娘悄悄声对金梅说:“我当你们闹革命的同志,整天都绷着脸做工作,非得是革命的话不谈哩。哪晓得也这么讲讲闹闹好玩儿的!以后,我都要多跟你们到一起来了!”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前厅里传来了快活的歌声……
“听啊,她们简直大唱起来了!一定是彩霞兴的。文英姐,你今天是老师傅,得去管教管教你这个淘气的徒弟!”
文英赶到前厅,笑指着彩霞说道:
“彩霞死妹子,你到哪儿,哪儿就不得清静!今天,你可是领导我们干这样活的负责人呀!”
“这怕什么!大家搞累了,嘴里哼哼,提提神呀!”彩霞眨着她的美丽的大眼睛说,“一辈子,才开始过这样快活的礼拜天,整天不笑不唱,怎么憋得住呢?你看,大家手里的活又没停。”
“文英,你也来唱一个吧,真好,我的瞌睡都给唱走了!”
“彩彩,教我们唱你家乡的那个山歌吧!”
“对呀,那个歌好听,什么……十冬腊月,地主逼哥哥到水里摸鱼……”
“还有什么……要到阎王殿闹一场罗!彩彩,教我们唱吧!”
“现在还唱那个做什么?”彩霞眨眨眼皮说,“什么问题都有工会、农会解决,不消阎王爷多管闲事了!折磨人十冬腊月到水里摸鱼的地主也打倒了啦!”
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呵呵笑嚷……
到下午,来了更多的生手。文英、彩霞几个人更忙了。不只是厅子里挤满了人,连前后院子里、台阶上、大门洞里都挤满了人,总算没人被挤出大门外去就是。整个这栋屋子里只听得嘻笑和叫嚷:
“唉呀,文英姐,这儿我就是扎不紧呀!”
“彩彩,你看,这象只小龙船啦,哪象草鞋呢,给我修修罢!”
“我怎么就编不出你们那么好,谁再教教我啊!看这个死相!拿出去丢人呀!”
幸好又来了经纱间女工黄菊芬。她本来是会打草鞋的,看见文英、彩霞这么忙,她就自动地来帮帮这个,教教那个。可是姑娘们不大理会她。她在厂里,一向名声不大好:丈夫在三年前死了,传说她在丈夫死后,偷了“野老公”,怀了孕,打过一次胎。
文英倒真是感谢她,还说早要是知道她会打这个玩艺儿的话,上午就请她来了。她没有做声,下午来都是做了思想斗争的,她知道姑娘们对她的成见,一时并没有改变。
彩霞、小胖、金梅都是回去吃了午饭又再来的。郑芬家里太远,她跟彩霞一同到彩霞家里吃了饭。文英就忙得连午饭也没回去吃。大姨妈等到一点多钟,还没见文英回来,就亲自把午饭送到东升巷工会里来了,打算顺便自己也来打一双。文英接过饭盒,喜的直跟姨妈作揖,连声叫着:“我的好姨妈!”
当大姨妈抓着一把草坐下来动手编的时候,小胖说:“唉呀,大姨妈,你家做么事忙哟?不消你家动手!玩玩看看你家回去吧!年纪大一辈的,我们都挡了驾了!有我们毛丫头搞搞,尽够了!”
“各人尽各人一分心啊,我上半天就惦着要来的!唉呀,真是,一辈子没过过礼拜天哩!一些老姊妹们,串门子、讲古,你拉我,我拖你。你们没到我们工房去瞧瞧呢,唉呀一上昼,好热闹呀!我活了快五十岁了,大年初一也没这么热闹过。这个邀你去汉阳游龟山,那个拖你去鹦鹉洲看亲戚;有的逛汉口花楼街去,有的约成一伙过江游黄鹤楼去……唉呀呀,我都被缠得晕头转向了!”
“唉哟,那你家做么事不跟她们玩去呢?”一些姑娘嘻嘻哈哈问。
“我也玩了呀!我到革命广场看了一趟。先从近边玩起嘛!孩子们搞得几好啊!一个臭垃圾堆变成个大操坪啦!你们都该去看看,洪剑同志在领头呢!我看,管你什么事情,只要一沾上革命两个字,就有办法啦!”
说得满屋人都哈哈笑起来了。
“一沾上革命,大姨妈也年轻了啊!”有个姑娘打趣说,“我看你家比从前更硬朗了!”
“一点不假,如今革命成功了,我也年轻多了!你看嘛,我跟你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你们也不嫌我老骨头不中用嘛!”
“大姨妈,你家人老心不老呀!”一个姑娘说。
整个工会里,一天都没停笑声……
有些人打好一双就走了,有的手快,编了两双才走。只文英、彩霞等几个人,一直忙到黄昏后。把草鞋点交给郑伯和的时候,她们一数,今天总共打出了近三百双,几乎比预料的多了一倍。
她们商量了一会,既然战士们那么需要草鞋,今后还可以继续干下去。不过并不一定用礼拜天,现在大家都成了熟手,下了厂后可以在家里随时抽空编。胖妹仍是叫彩霞出名经管这件事,实际是文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