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与避恶(通讯)

楚女:我对于我的前途,已有具体的答案。我情愿耕田自给。我这样向你说,我不怕你责我。因为我要不就此罢休,我的堕落将要不知所底。我十几岁时候,我的脑力、骨气,并不是一定够不上一个二十世纪的青年的。但自从我进了二师,到现在一直是整日地向堕落方面走。吃烟、打牌,我都学成了全的。你看还了得了不得?我吃烟打牌是从哪儿学会的呢?因为人家讥笑我,说我不入局、不随时。那时我的意志薄弱,不知道真是真非,遂以为人在世上,都是这样。既然入了人的牢笼,也不过是这样鬼混罢了!现在这些恶习惯,已然尽量地占了我的脑海,牢不可破。我现在不愿意将我高尚清白的心地,再给恶社会糟蹋了——所以愿意回家过我那“自食其力”的生活去!
程钦:你的过去的多罪的生活,能这样地老实公开出来,这要算是在青年中很难得的。现在的青年朋友,有了罪过,他们不但不肯自承,并且还要找种种无聊的理由,以“文”其“过”而“饰”其“非”。或者,他们就简直一点也不晓得他们所做的是罪恶——这等人醉生梦死,那便令我们更只有可怜他了!你说你所犯的恶习惯,“已经尽量地占了脑海,牢不可破”——这话,我看不见得。因为你说你“现在已经不愿意将高尚清白的心地,再给恶社会糟蹋了”!有此一觉,何事摆它不脱?那些习惯,根本上都是起于一种“自我表现”的虚荣心。你现在既有了“自食其力”的觉悟,即是已经开始打破那世俗的虚荣,而另觅得一个自我表现之新途了!顺此而往,自有一种新的生活意义,在你的身心两方面伸展起来,更何必一定要回家,然后才算能避去罪恶、保全人格?一个人只怕没有彻底的觉悟,有了彻底的觉悟,虽不远离罪恶,他的人格自会保全。如尚没有彻底的觉悟——譬如你只知烟赌(象征一般罪恶)不好,根本上却并没有痛恶它的决心,更没有再进一步去与烟赌为敌,必使烟赌消灭于人寰的决心,则你就抛开了烟赌,又有何用?真正的君子,不是怕犯罪而避开罪恶的人,乃是当着罪恶中,而不犯罪的人。“人”的意义,更不是消极做个好人所能显得出来的;是要在积极方面,不但做个好人,而且去做个奋斗的好人;不但做个奋斗的好人,而且去做个永远奋斗的好人的。这便是说我们应当从罪恶的重围中突骑挺戈而通过;不应学那愚笨的鸵鸟以不见敌人为安全而去回避现实。况且“人格”两字,是在社会中,和他人相对待而见意义的。譬如你若一个人孤独地居住在首阳山中,朝对飞云,暮听寒蛩,你纵然是个白玉无瑕的孔子,那所谓人格又有什么意义?朋友!你若要历练你的人格,使你的人格高尚——只有在社会的奋斗生活中“为人类而生活”的入世宏愿里去获得!隐居,不但未必就能避掉罪恶,即令避掉了,那种怯懦的成功,也不是我们这二十世纪的青年所当希冀的——赵子龙应当在长坂坡前杀个七进七出呀!至于回家耕田以自食其力的生活,我们并无理由可以反对,而且在相当的交点上,还当加以崇敬。我不是反对你为农夫,我是反对你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的因愤而成的“远罪”的无力之叹息!我们为农,并不就是与世隔绝,并不就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农工生活中,可以为社会为人类尽力的地方正多着哩!方今中国,“民众的沉闷”已达极点,正待些有志青年,“到民间去”唤醒那为组成中国民族之成分占有百分之八十几的农民,以为改革之基础。我相信你已有彻底的觉悟,我极钦佩你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农夫,我尤知道你是一个很沉着而能干的青年——我这封答复你的信,就算是一篇送你归农的序吧!
最后,我赠我的朋友两句话,便是我希望你做个隐居庐龙山中躬耕以待时,始终以救世为心的田子春;不要做那“或命巾车,或棹孤舟”的陶靖节。
(载《中国青年》第34期,署名:楚女)